第179章 云破月来花弄影

    我只想找到夜儿。
    那是我的夜儿，是我宇哥给我的夜儿。
    宇哥不见了。
    宇哥给我买的布偶人也不见了。
    宇哥抱给我的夜儿，我一定不能让它也不见了，绝对不能！
    宇哥……
    我肯定那天夜里我没有看错，我是千真万确亲眼看见宇哥从高高的院墙上飞身飘然跳下。他朝我走过来，身形瘦削高挑，一身白衣，脸上带着满不在乎的笑容，即使是在黑沉沉的暗夜里，那笑容仍旧如同春日里最明媚的阳光，透过嫩绿色的薄薄叶片，照得人心头一片雪亮一片柔暖。
    那一刻，我只觉得我心口里有个东西在发狂一般地又跳又撞，撞得我整个胸膛都几乎要破裂开。所以我没有来得及张口叫出一声“宇哥”，我这个不争气的身子就再也禁不起这样的撞击，它坠着我瘫倒下去，让我坠入一片深深的黑暗之中。
    等我再能够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却是大师哥，再也看不见宇哥。
    我不敢和大师哥说我想念宇哥，可我心里想宇哥想得要命。
    我似乎已经有一百年没有见过宇哥了，真的好像有那么久，因为很多事情都有些模糊。那个不停来骚扰我的黑色影子没能夺走我的身子，可她还是夺走了我很多记忆，而剩给我的记忆也被糟蹋得乱七八糟，很多事情都连不起来，能连起来的又似乎很没有道理。
    可我却有一个片段记得很清楚，宇哥曾经要带着我离开九离山，他说要牵着我的手，我俩一道儿去自由自在浪迹天涯。他还曾搂着我，用温软的嘴唇在我右边的脸颊轻轻啄了一下，他涎皮赖脸地搂着我，一定要我叫他“夫君”，更说出“你不来亲我，那我亲你也是一样的，反正咱们两个从此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了”那样教人羞得抬不起头来的话。
    我对宇哥最后的记忆，是大师哥的长剑穿入他的后心，而他也同时将长剑刺进了大师哥心口。我只记得那两朵狰狞的血花，在一白一蓝两件衣服上肆意绽开，鲜红得刺人眼目……
    而今，我甚至都不知道宇哥是生是死。
    我甚至都不敢向任何人问一句他是生是死。
    我甚至都已经不在乎他如今到底是生是死。
    因为不管他是生是死，我都很想他。
    我不喜欢这个陌生的王府，这里到处都是眼睛，到处都有陌生人在盯着我。她们和九离山上的人都不一样，她们穿戴打扮比九离山上的任何一个女孩子都要精致好看，可她们的眼睛里都有一种我看不懂的东西，那东西让我无时无刻都惶惶不安。我曾经以为九师姐是最让我琢磨不透的女子，可这里，每一个人都比九师姐更教人捉摸不透，每一个人都让我感到害怕。
    还有，她们都不叫我“风儿”，她们都叫我“风儿姑娘”，我不喜欢她们叫我“姑娘”。记忆里好像也似乎有人这么叫过……不，我不想知道，我不想知道是谁也叫我做“姑娘”，也不想搞明白记忆里的她们为什么不叫我“风儿”而叫我“姑娘”……
    我瞧见了夜儿！
    黑猫夜儿此时似乎是吃饱喝足，正懒洋洋地卧在一块平整些的山石上，半眯着眼睛，晒着太阳打盹。果然是“得食的猫儿强似虎”，这饱食终日的家伙如今居高临下，也有了一副雷打不动的王者风范。
    那山石不算很高，若是以前，我随便一个纵身，就能轻巧巧扑到猫儿身边抓住它。可如今，眼前想要踏上一块尺半高的湖石，就这已经将我如今这破烂身子难住了。我咬牙撑住旁边的石块试了几回，只觉得浑身虚软软毫无力气，最终只得放弃。
    彻底明白了我腿上的力气，已经连这块只有尺半高的湖石都爬不上去，我只好在心里叹了口气：风儿，你如今果然已经彻底是个等死的废物了。
    想到身后跟着月儿，也只能唤她去帮我捉夜儿下来。
    忽听得紫藤花架后传来一声娇滴滴的呵斥：“哪里跑来的山野丫头，这等放肆没规矩！”我也唬了一跳。循声抬眼望去，见从繁花掩映的花架后转出一个与我年纪相仿的窈窕少女，她身着桃花色的娇艳宫装，想来是这府里的娇小姐，身后还跟着四个穿戴俱是一模一样的丫头，都是水绿色裙袄、荷叶青掐牙子比甲。
    我似乎觉得有些眼熟，但也想不起到底在何处见过，更不知该如何招呼，便只能愣愣瞧着她们。
    那少女蛾眉轻蹙，一双带着傲慢的清亮眸子向我轻轻一瞟，将纤纤素手中的冰纨团扇朝微微我一指，却是对她身边身旁一个圆脸大眼睛的丫鬟吩咐道：“胭脂，过去问问。”
    那个被叫做胭脂的丫鬟垂首应了一声，略有些犹豫地走到我眼前，又回头瞧了一眼那宫装少女，再瞧瞧我，张了张口，却没出声，脸上颇有为难之色。
    那宫装少女显见得没耐心看她磨蹭，用手中的玫瑰色羽纱帕子掩在口边，轻轻咳嗽了一声。胭脂给这一声轻嗽吓得身子微微一震，霎时似乎是在情急之中想出了个什么法子，突然转身朝山石旁的月儿高声道：“你还不赶紧来过来拜见大小姐。”
    月儿已经抱着黑猫从山石上下来，闻听此言，赶紧低着头小步跑到我身边，将猫儿递在我怀里，便赶忙转身朝着那个被称作“大小姐”的宫装少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规规矩矩磕头道：“奴婢月儿，拜见大小姐，大小姐万福金安。”
    那宫装少女轻轻“哼”了一声，她身旁立刻就走出一个个子高些的丫鬟，指着月儿大声斥道：“好个没规矩的小蹄子！你也忒胆大了，做奴婢的怎么敢不避讳主子的名字？你是活腻了不成？”
    那位大小姐却是瞧也不瞧跪在地上的月儿，反倒是一直盯着我，从头上看到脚下，又脚下瞟到头上，最后在我脸上来来回回不住打量。
    我避开她肆意的目光，低头只去看我怀中抱着的毛茸茸的夜儿——这周遭的一切都陌生得教人害怕，就连我怀中的夜儿也似乎已经和在山上的时候大有不同。也许是这几日吃了不少好肉肥鱼，夜儿身上的皮毛愈加光滑，摸上去一如上等锦缎，却不如在山上的时候柔软。
    那大小姐瞧了我好一会子，却并不罢休，悠悠开口道：“琉璃，你骂那野丫头也是白白浪费唇舌，人家早就是厚颜无耻了。”随即又傲然吩咐她身后跟着的两个丫头，“阿萝阿菱，去叫裴妈妈来，告诉她，如今出了个不把主子放在眼里的放肆丫头，是打出去还是发卖都成，就是不许再留在这王府里。”
    “大小姐开恩。”月儿急得几乎要哭出来，“奴婢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僭越了王府里的规矩，求大小姐开恩呐。”又转头朝我哀求地唤了声，“求求姑娘替我说句话。”
    我的头开始疼，疼得我心烦意乱。
    我讨厌这个什么所谓的王府。
    我更讨厌这里的每一张面孔每一双眼睛。
    于是我张口说了句：“月儿，咱们回去。”转身就沿着廊子，寻着记忆里模糊的来路往回走。
    只听得那个大小姐在我身后大声呵斥：“你给我站住！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全不把我们府里的规矩看在眼里！”
    我只想回去，实在不愿与这个咄咄逼人的大小姐多话，便回身又朝月儿说了句：“咱们回去。”看月儿仍跪在地上，回头瞧瞧我，又抬眼瞧了瞧气得花枝微颤的大小姐，只是犹豫不决，我心中有些不高兴，随口说了句：“月儿，你不回去就跟她走。”说罢转身就走。
    在我身后，那个大小姐气得声音都在发颤：“你……你这个目中无人的野丫头，你简直也太张狂了！”
    我懒得理会，只自顾自径直沿着廊子朝前走，一直走下山坡，转过了一大丛开得娇艳无比的锦绣石楠，月儿这才赶上来扶住我，小声道：“夫人，咱们这回惹了大小姐，只怕要有麻烦呢。”
    我不想开口，我只想回去。
    虽然我知道，没什么地方能让我回去。
    于是我只能躲到大师哥在他家的屋子里，躲到床帐里，躲到一个那些人看不到我的地方。我只想安安静静地等死，不要有人来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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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夣月一阵风似地回到自己房中，气鼓鼓在桌旁坐下，恨恨将手中的玫瑰色羽纱帕子朝桌上一摔，尤不解气，又赌气用纤纤素手在桌上用力捶了两下，疼得自己倒吸一口凉气，也不知怎么发泄这一肚子的不痛快才好，只撅着嘴生闷气。
    胭脂见夣月这个光景，怕她气坏了身子，可待要劝几句，又怕引得这位一贯骄纵的大小姐将一肚子火气都发在自己身上。想了又想，只得先沏了小姐惯常爱喝的枫露茶，小心翼翼地捧过去放在夣月手边，指望大小姐喝口茶能消消火气。
    夣月正憋着一肚子火气没处发泄，顺手一挥，将这个五色粉彩泥金茶盏一把扫了出去，连带着茶盏中热气氤氲的香茗，一总都狠狠甩在了胭脂身上。胭脂“呀”地一声惊叫，随即那茶盏落地开花，摔了个粉粉碎。
    夣月怒道：“你这蠢东西是怎么当的差？连伺候茶水也不会了？”
    胭脂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哪里还顾得上自家身上给热茶烫伤的疼痛，更不及细想自己到底是哪里当错了差使，只是忙不迭地磕头，连连认错哀求：“都是奴婢的不是，奴婢该死，求大小姐饶过奴婢这一回……”
    夣月斜了地上咚咚磕头的胭脂一眼，啐道：“你这个蠢笨丫头，除了惹我生气还能做什么？若不是我娘看在你娘当年舍命救主的份上，答应给你一个安稳生计，哪个要你这等粗蠢的没用丫头在身边天天碍眼？”
    胭脂见夣月发怒，吓得浑身发抖，也不敢辩白，只是一味地哭着认错求饶。
    琉璃在旁瞧着，看准了个空子，方才插口劝道：“大小姐息怒。原本都高高兴兴的，何必净生这等闲气呢？倒是可惜大小姐今儿一大早起来，花了这许多功夫打扮得天仙下凡似的，岂不是白白糟蹋了小姐花了多少心思新制的茉莉香粉？大小姐是金枝玉叶万金贵体，万一要是气病了，旁人拿命也赔不起，就算是气得损了这精致妆容也值不得啊。”
    夣月这才想起，自己原本是要打扮好到母亲那里请安，顺带请王妃瞧一瞧这个妆容是否适合参加这个月底康靖王妃做东的荷花清赏会。方才自己在路上，碰巧就听到那个无媒苟合不知廉耻的黑衣女娃子，竟然给她带来的一个下贱丫头起名叫做“月儿”，登时火冒三丈，结果反将原本的正事忘了个一干二净。这会子给琉璃一提醒这才想起来，赶忙叫琉璃取过手把镜来，一照之下，果然见精心装扮的妆容给一路急行的汗水花了两处，愈加火大，一甩手将镜子砸在地上，恨声骂道：“可恨！那没来历的野丫头着实可恨！竟敢将我名字中的字用在她的臭丫头身上，她好大的胆子！才一进府来就敢这等猖狂，也太目中无人了！她以为她只要得了大哥哥的宠，就能得意忘形为所欲为了么？她以为她哄住了大哥哥，这王府里就没人治得了她么？她以为她耍心机进了这王府，就能做我们兴宁王府的世子妃么？好啊，我必定要告诉我娘去，叫这个不知进退的野丫头从哪里来就滚回哪里去，咱们王府里容不得这等没规矩的下作东西！”
    发作了一会子，夣月好歹消了些火气，琉璃机灵，好言好语哄着她重新梳洗打扮，渐渐将江夣月的心思都转到了水粉的浓淡和青黛的粗细上，一众丫鬟婆子见主子总算展了颜，才跟着长舒了口气。
    刚刚重新梳洗完毕，阿萝进来，小心翼翼叫了声“大小姐”，见新妆初成娇艳无比的大小姐夣月瞧向自己，赶忙低下头，声音也颇有些迟疑：“那个……那个风儿姑娘的丫头来了，在外面跪着，说……想求见大小姐。”
    “混账东西！直接打出去就完了！”夣月刚刚好起来的心情登时又糟到了极致，“什么风儿姑娘，一个野丫头罢了，她和她的下贱奴才我一概都不想见，没的脏了我的眼。”
    阿萝犹豫一下，还是又小声道：“是那个丫头说，她此来是背着风儿姑娘不知道才来的，她说……她有些关于风儿姑娘的私密事情，要私底下禀报给大小姐，或许王妃娘娘也想知道。”喜欢天须无恨我无心请大家收藏：(663d.com)天须无恨我无心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