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映月楼头暗藏春

    翌日日禺时分，车把式带着兴宁王府的大管家江忠信来见逸阳。
    这江忠信人如其名，乃是个极为忠厚可信之人，他自从十岁上给逸阳的祖父做了书童，到今年五十有余的年纪，在兴宁王府做了大管家，已经服侍了江家三代主人，从无二心。当年锦王叛乱，逸阳的祖父江慎明在宫中惨遭乱刃分尸，江家骤然遭逢大难，就是这个江忠信拼了死命逃回府中报信，才让江家一众妇孺得以及时逃命。这些年，每年逸阳回家省亲，王妃也一定要指派江忠信一路送逸阳回山才放心。逸阳也从不拿这个总带着一脸亲切笑意的老人当下人看待，每每都称呼他一声“忠叔”。
    江忠信弓着背进得屋中，见逸阳正端着药碗，一口口地给一个一身黑衣的病弱少年喂药，心下不由纳罕，人却是先跪在地上，口里说着“老奴见过大公子”，还不及逸阳放下药碗来相扶，他已经恭恭敬敬地磕下头去。
    逸阳赶忙双手扶他起身：“说了多少回了，忠叔千万不要如此多礼，你在我家中这些年，一直都是当你是家人一般的。”
    江忠信憨厚一笑，身子仍旧微弓，垂手答道：“大公子这是要折老奴的寿啊。老奴家中上下四五辈子都是一直伺候江家的，如今能够衣食无忧，还置了些个房屋田产，这已经是天大的福气了。若是再不守礼，僭越了规矩，那是要遭天谴的。”
    逸阳每每叫他不要朝自己磕头，可每每总也拗不过他，也觉无奈，笑了笑道：“这里又不是王府，没那么多规矩，忠叔你坐下罢。”说着话，自己动手给他倒了杯茶，见江忠信始终就是不肯落座，便干脆将茶递给他，自己也不坐下，就站在他身旁相陪。
    江忠信双手接了茶在手，正要开口，却听见斜倚坐在床上的那个黑衣少年低低声音说了句：“大师哥，苦……”分明是个小女娃病中撒娇的声气。
    逸阳赶忙回身，从桌上又端起药碗，好言好语地哄着那女娃子将剩下的药趁热都吃下去，再起身端过一碗温水和一个唾盂，伺候她漱了口，最后又从桌上的果盘中拈起一颗裹着细小冰糖的梅子干送到她口中，柔声哄她躺下，这才转头朝江忠信道：“咱们到东厢说话去。”
    进了东厢，江忠信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恭恭敬敬双手递给逸阳：“这是王妃昨日写的亲笔信。”等逸阳看过信，见他眉间颇有忧色，便又小心翼翼说道，“大公子，其实，您派来送信的人头三天就到了咱们王府，王妃娘娘也是整整愁了一日一夜，最后才叫我给您送了这封信过来。咱们王爷奉旨巡边去了，只怕还得二十多天才能回来。”
    逸阳自然明白，江忠信这话是在告诉自己，幸亏父亲外出办差不在家中，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母亲在信中劝逸阳尽快回府，万不可让兴宁王爷得知风儿跟随逸阳前来之事。可在这附近寻一处僻静的宅院，将风儿就安置在此地，许诺日后若有机缘，便可想法子帮逸阳将风儿接入府中，纳为妾室。
    逸阳低头思量再三，方沉声道：“我写封回信，劳烦忠叔带给我母亲。”说着起身便要回屋。
    江忠信一见逸阳脸上的颜色，便猜出他有违抗母命之意，忙追上前两步，低声哀求道：“请大公子千万三思啊——王妃这两个月来一直忧心过重，心疼病都犯了三四回，还时不时地头疼得很是厉害，光是太医就已经请了六趟。王爷那边也很是糟心，当今太子与咱们贵妃娘娘素来有些嫌隙，公事上难免有诸多牵绊。何况咱们府里还有个不省心的五公子，上个月初，王爷刚刚又跟五公子大发了一回脾气，偏偏五公子伤一好就又跑了，怎么找都不见踪影，王爷气得让卢妃娘娘在祠堂罚跪。您是咱们王府里未来的世子爷，您可千万别让咱们王爷王妃更添操心之事才好啊。”看逸阳停下了脚步却没回身，更跪在地上说道，“老奴知道规矩，原是不该多这些嘴的。只是瞧着咱们王爷王妃如今也是一把年纪了，身子骨也都须得好好保养，尤其是王妃娘娘，着实是生不得气的。”
    逸阳斟酌再三，下半晌便打发江忠信出去，让他在此地寻一处干净的宅院买下来。
    江忠信来之前已经得了王妃吩咐，见逸阳如此吩咐，只道他是终于想明白了，从心里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他是个多年做事的老手，到晚上回来的时候，已然寻好了一处带着花园子的僻静宅院，且连地契房契都带了回来。
    第二日，逸阳将江忠信请进屋中，告诉他自己决定不回王府，就带着风儿在此地居住，叫他将自己写好的回信带给母亲。这骤然的变故把个江忠信惊得愣在当场，两手捧着信，半晌才支吾道：“大公子，这……这……这可叫我可怎么跟王妃娘娘回话啊。”
    奈何逸阳心意已决，亲自将江忠信送出自己租住的客栈后院，直送到大门之外。
    看江忠信万般无奈之下只能摇头叹息着离去，逸阳心下很是不忍，却也没甚奈何，想着神情恍惚的风儿此时是独自在屋中，很是不放心，转身忙往回走。忽听靠窗的一张饭桌边,有一人高声喊道：“江爷，幸会幸会啊！”循声一瞧，正是头几日遇到的那个人牙子胡彪。
    此时胡彪面前的桌上摆着四盘好菜两壶烧酒，显见是刚刚上来还不及动筷，他孤家寡人，恨不得能拉个酒友，此时正看到逸阳，仿佛是久旱逢到了甘霖一般，极是热情地大步上前来，一把扯住逸阳的胳膊，大声道：“哎呀，巧巧巧，你说说你说说，他怎么能够就这么巧，正碰到公子爷住在这家客栈，真真是那句老话：人生何处不相逢啊！老胡我今日一连做了两笔好生意，来来来，咱们坐下喝一杯，我做东！”
    逸阳本就一心要回房去看风儿，更何况对此人早生厌恶，又兼满肚子心事，脸上便明白现出不耐烦之色，拨开胡彪扯着自己的手，说了句：“在下有事，恕不奉陪。”转身就走，把个胡彪就硬生生地扔在当场，好不尴尬。
    逸阳急急回到屋中，好在风儿仍是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一双黯淡无神的眸子照旧还是直愣愣地盯着床帐。逸阳走上前轻轻唤了声“风儿”，她也全然不理不睬。
    逸阳轻轻叹了口气，心里诸事烦乱，也想静一静，便顺手取过一本书，坐在窗边的桌旁翻看。
    书拿在手里，却是一个字也读不进去。一时担忧母亲身体违和，一时又思虑该如何才能让家人能接纳风儿，一时想起父亲恼火起来的雷霆大怒，一时又深恐对不起师父的谆谆嘱托，如此百般心思来来回回纠缠翻搅，教逸阳只觉得心内不胜煎熬。
    逸阳正紧锁双眉在苦苦思虑，忽然听得窗外传来一声女子凄惨的尖厉哭叫，紧接着，又传来另一个女子的哭喊之声，之后哭声愈高，还夹杂着二人此起彼落的惨叫之声。逸阳皱起眉头，站起身来将书放在桌上，朝窗外瞧了瞧，自己租下的这个后院并无动静，声音乃是从客栈前院传来的。
    逸阳懒得理会，正要关上窗户，忽然听得床上的风儿骤然哭道：“不要打她们……求你……”
    逸阳连忙转身赶到床边，见风儿已经挣扎着坐起身子，抱着双肩，浑身瑟瑟抖索，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窗外，大颗大颗的泪珠争先恐后地滚落下来，连声音都嘶哑了，“求你不要打她们……都是风儿的错，不，不，是玉儿的错……求你啊，玉儿求你不要打了，饶了她们罢……”
    逸阳上前一把将风儿搂入怀中，紧紧握着她抖索的双手，连声哄着：“风儿，风儿你快醒醒，大师哥在这里，风儿不怕，不关你的事。”却不料风儿给他这一抱，反而抖索得愈发厉害，忽然身子一阵剧烈的颤抖，将方才吃下的药全数都吐了出来。
    逸阳手忙脚乱地给她擦拭，风儿却是才缓过气来，便边哭边直着眼睛四下找寻，口中还不住喃喃自语：“那是素绢姐姐……素绢姐姐在哭……紫绡姐姐，青罗姐姐你在哪儿……”左看右瞧似乎也没有找到那个“青罗”，她颓然垂下头，又颤声哭道：“我听话……爹爹……玉儿求爹爹……不要再打素绢姐姐了……”
    逸阳这才从她凌乱的癔症言语之中，大略猜出了与杨朝客有关，只好反复哄劝风儿此处不是青州，无奈风儿仍只是哭个不住。外面的哭叫声越来越凄惨，风儿更是哭得连手都凉了，逸阳最终只能釜底抽薪，拍着风儿肩膀道：“好好好，我出去叫他们不要打了。风儿你在这里乖乖等着，大师哥去救她们，你要听话不许乱动，否则可就救不了了。”
    逸阳循声快步来到前院，却见七八个闲人都凑在西边的小跨院门口，正朝里面观望，还三三两两不住议论。那两个女子的哭喊声和鞭打声便是从这个小跨院里传出来的，还时不时夹杂着一个男子的粗声叫骂。
    逸阳拨开众人走进院中，见院子一角上的老柿树上，用拇指粗的麻绳捆着两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一个男人正举着马鞭，朝那两个女孩子身上腿上抽打不休。
    那两个女孩子穿的都是极普通的布衣，此时早给打得褴褛不堪，露出里面给打得红肿紫涨的皮肉，好几处已经渗出鲜血。偏那男人却是毫不怜香惜玉，仍是不停手地发狠抽打，口里还骂着：“不知死的东西，老子叫你们逃跑！你们就是跑到天边儿去，老子也有本事抓你们回来！看老子不打你们个半死，叫你们也记清楚了爷到底是谁！”
    逸阳从一进院子就瞧那男子背影有些眼熟，走近一看，果然是胡彪，心下愈发厌恶此人。又见周遭众人只是看热闹，虽然也有同情之色，但都不敢相劝，猜想此人平素也是凶蛮得很，亦或是在官府里有些依仗。
    逸阳也并不想多生事端，便道：“胡老板不是方才还要与在下喝酒，怎的现在又在此鞭打这两个姑娘？”
    那人一回头，见是逸阳，方才还宛如凶神附体一般的一张凶脸，登时便化出一脸喜滋滋的笑容：“这不是江公子嘛，这半个时辰里咱们就见了两回，当真是好生有缘啊。在下可不敢当‘胡老板’的称呼，公子爷叫我声老胡便是。”见逸阳面色微沉，赶忙又赔笑道，“哎哟，想来是我这边忒聒噪，搅扰了公子爷的清静。这都是小的该死，回头一定备下水酒向公子爷赔罪。哎呀我这也是实在没法子，这不还有一大家子老小都等着我养活呢，谁让咱干的就是这个营生呢？您瞧，这两个丫头原本都是官奴，如今上头大人允了放出私卖。有位路过此地做布匹生意的莫大爷要买个小妾，定钱都已经付下了，另一个呢，也是说好了要卖给藏花阁的奎妈妈，这都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情了。这可倒好，她两个昨晚上还老老实实都答应了，今天就趁我去喝口酒这么一时半刻，她俩竟然要撬锁逃跑！这若是不着实教训教训，还不叫这两个小贱人反了天了？”
    他还没说完，只听其中一个女孩子□□着哭道：“你打死我……我也不去那脏地方……”另一个女孩子也呜呜哭道：“我没答应去做小老婆……”喜欢天须无恨我无心请大家收藏：(663d.com)天须无恨我无心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