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情深不寿慧必伤

    一个时辰之后，秦正杰闷闷走出锁风轩的屋门，见留儿正坐在廊檐下，将手中拈着的绞金丝线在大红喜帕上细细比着。那条红艳鲜亮的喜帕正展开铺在她腿上，锦缎之上一对盘旋相逐的飞龙舞凤已然绣好了大半，缱绻眷顾，神态鲜活。
    秦正杰忽然想起当年，正忙着调弄胭脂膏子的芳伊看到送来的绣金喜帕，登时一双秀眉轻轻一挑，顺手便丢在了地上：“这是什么劳什子？花样如此俗气，绣工也差，我才不要！”
    当年那般自幼娇矜任性的芳伊，这十几年来，却是身受非人奇苦，无依无靠流落蛮荒，不知受了多少难以想见的折磨。可上个月，她明知自己眼看便要寻到蒙山，却突然离开不知所踪，却又故意留下一只昔年的耳环……秦正杰一时心中五味杂陈，鼻中眼里都一阵阵地发酸，赶忙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了一下心神。
    如今，自己眼前还有风儿，这是芳伊留下的唯一骨血。
    不管曾经发生了什么，都必须让它过去，才能还有以后的指望。只望风儿能忘记，只望风儿能放下，只望她日后能过得好些。
    秦正杰叫过留儿，吩咐了她进屋去好生看顾着风儿，千万莫要让她身边离了人，又着意嘱咐留儿，要想法子多哄着风儿说说话，只是万万不要问起她在无相庵的事情。
    澜生将两封信送入了逸阳房中。
    再出得门来，见笛轩仍旧呆呆立在院子一角，正仰头瞧着海棠树打愣。此时海棠花事已尽，只剩下一片绿叶浓荫，此时树上连只鸟雀也没有，也不知她痴痴地在瞧什么。
    澜生轻轻走上前，停在她身后，低声道：“我方才送进去的是大师哥的家信，和魏家的回信，两封信同时到了。”
    笛轩并没回头朝澜生瞧上一眼，仍是愣愣地仰望着花期已过的海棠树，半晌，才轻轻“嗯”了一声。又沉了好一会子，才低声问道：“送信来的，可都是大师哥府上的家人？”
    澜生略一迟疑，还是答了声“是”。
    澜生望着笛轩愈见清瘦的面容，脸颊上仍挂着浅浅的泪痕，因自己与她同病，是以更加心怀恻隐，低低一声叹息，道：“这会子大师哥心里甚是不好过，咱们还是都别去搅扰他的好。你随我出来，我告诉你那信里都写了什么。”说罢，见笛轩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是在说“怎么”，便自己先转身朝院门而去。
    笛轩低着头走进桐雨亭，见澜生已然坐在亭中的石凳上相候，便也走上前去，默默在他左手边的石凳上坐下。
    澜生瞧了她一眼，就仍旧又低着头去，继续用两根手指在石桌上轻轻划着，一遍又一遍。
    笛轩将他手指所画的字在心中比着写了下来，竟然是“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八个字，一时想不出这文字的出处，觉得这也不是出自澜生的手笔，难道是大师哥？
    笛轩眼见着他又写了十几遍，仍是不停手，叹了口气，开口道：“你这是要警醒谁呢？还是要凭吊谁？”
    澜生没有抬头，手中仍旧又写了两遍，这才又低声念道：“‘君怀别抱，妾自断肠；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魏家小姐这两句诀别之语，在旁人读来，尚且如同以刀戮心，何况大师哥……”
    “诀别之语？”笛轩心念一动，“听着似乎有些不祥。”
    “确实是不祥之语。”澜生抬起头，眉头也紧蹙着，接连重重叹出两口气，“那魏家小姐自从三、四年前两方父母有意撮合，到如今直等到年过十九岁尚且未嫁，好容易已经定下了明年的婚期，却不料日前大师哥那一封退亲书信就送了过去，言明不日便要娶师妹过门。魏家小姐深以为辱，一时想不开，当天夜里，便一条白绫上吊死了。”
    “什么？上吊死了？”笛轩脑中不由得现出那日在鬼村子里的老桃树上见到那个尼姑吊死的可怖模样，身子便是一个激灵。
    澜生看她脸色有变，伸手扶住她的左臂：“你没事吧？”
    笛轩喘息了几口气，才渐渐平稳住心神，只是声音还有些打颤，再开口时也未能恢复素日的温婉恬静：“没事，我没事了，只没料到竟然会出这等横事。那……那魏家死了女儿又失了颜面，想来未必肯就此罢休，大师哥擅自退婚另娶，他家中就能答应？”
    “唉——这两件事果然是都给你猜中了。”澜生垂下头连连摇着，皱着眉不住地长吁短叹，“我方才到大师哥屋里送信，见他先是看了他母亲的来信，脸色就已经十分难看，后来再看了魏家的信，连手都是抖的。我在旁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白白眼瞧着干着急，可怎么开口都觉得不甚合适。我当中悄悄瞟了几眼，瞧见大师哥的母亲在信中有‘聘则为妻，妻着齐也，不告而娶，人皆贱之，况门第殊别，实非婚姻”这等言语，只怕是不肯答应让风儿入门的。如今他家中明媒正娶定下的魏家小姐又含羞自尽，死前还含恨写下一封绝命书，我只偷眼瞧见了‘君怀别抱，妾自断肠；情深不寿，慧极必伤’这两句，读来就已觉剜心，何况大师哥……”
    不知此时独自在屋中的大师哥，心下正是何等的难过煎熬，偏偏谁人也帮他不上，而逸阳不惜一切要娶的那个风儿，虽然醒了过来，却是病体支离痴痴呆呆，而且只怕已经是个失去贞洁的残花败柳……笛轩越想越觉得心口里似乎是给一只大手狠狠揉捏，痛得几乎让她再难支撑，忍不住立时便打断了澜生的话头，狠加挖苦：“你还有脸说！这还不都是你造下的冤孽！你不是一直在旁鼓动着大师哥打风儿的主意么？如今可好了，连人命都出了，顾澜生，你可是玉成此事的大功臣！”她越想越觉与风儿成亲是辱没了大师哥，甚至，也是辱没了自己。
    澜生心下本也正在难过，此时看笛轩娥眉倒竖怒视自己，不由更自懊恼，双手握拳，在自己头上狠狠捶了两记，自恨道：“我是当真不曾料到事情竟会到了如今这步田地！这些年来我跟在大师哥身边，眼瞧着他对风儿由怜惜到暗生出情意，偏偏风儿是个木头脑袋愚钝心思，整日里就只晓得混吃混闹，我也是实在是不忍心看大师哥私底下那副痴样子罢了，谁晓得后来会生出这许多变故？谁又晓得暮宇那混小子动不动就敢跟大师哥拔剑动刀子的？后来还莫名其妙凭空蹦出来个狠巴巴的师叔祖来，哪一样都是要命的。”他望着面带愤恨的笛轩，眼睛里渐渐涌出泪来，“你知道那日大师哥听暮宇说成全风儿心意的话，他原本是下定决心放手，成全了风儿和暮宇一对。可后来出了无相庵的那档子事儿，师父担心庄师叔祖和杨朝客内外作难，就动了让大师哥娶风儿的意思。那日你也见了，暮宇死活不肯作罢，结果就又招惹出来了庄师叔祖。后面的事情，就都是他逼出来的。你可知道师叔祖将师父、大师哥还有暮宇叫了去是要做什么？是抽签子！一个笔筒，师叔祖亲自写了两个字条，一个写着“娶风儿永离师门”，另一个写着“为僧人永归三宝”，折成团逼着他两个各抽一个。这还不算，师叔祖还拿风儿的性命逼着大师哥和暮宇两个都发下毒誓，抽中出家为僧的和不肯抽签的，都永远不许再见风儿。谁个敢不答应，当时就要杀了风儿永绝后患。
    你瞧瞧这十几日里，他两个都成了什么模样？师叔祖叫他那两个徒弟把锁风轩看得死死的，言明只要大师哥或是暮宇胆敢去见风儿，亦或与风儿通传半点消息，便立时将风儿封入石灵洞，教她连死后的尸骨也休想再见天日。大师哥是抽到了“娶风儿”的字条，可你瞧瞧这些日子来他脸上可有过半分喜色没有？他心里百般煎熬，却半句也从来不说，可我明白他的心意，他心里深觉对不住暮宇，可若是要他将风儿拱手相让，他又着实舍不得让风儿拖着病体随暮宇去天涯飘零，更何况风儿还需他的血方能续命。再说，这几日你只顾在这里守着大师哥，你又知道那边暮宇是什么情形么？暮宇把自己关在青萍馆里整日都在吃酒，任是谁都劝不住，吃醉了就痛哭个不住。赵飞就为了劝他，都给他打了七八回了。好容易清醒过来，我劝他少吃些酒，他朝我呵呵一阵苦笑：‘过两日我就要去做秃头和尚，受了戒就不能再吃酒，还不让我趁此时吃个痛快？’也是个半句也不再提起风儿、可谁都知道他心里也一样在火里煎熬——这边是大师哥，那边是小师弟，两个都难过得什么似的，你以为我眼睁睁瞧着，我自己心下就不难过么？我、我……”说到此处，澜生突然一把扑在桌上，拿衣袖捂着脸，呜呜哭出声来。
    这一日晚饭过后，秦正杰特意将逸阳唤至自己房中。
    秦正杰知道这几日逸阳心事沉重，此时见他果然是又憔悴了不少，不过毕竟还正值青壮年华，逸阳又一贯极修边幅，举止儒雅，是以虽然清瘦不少，但人物仍旧俊朗斐然。
    打量了一番爱徒，想到自家这些年来着意培养，到头来却不能将掌门之位传与他，秦正杰心下愈发遗憾。再一念及锁风轩里风儿那副恍惚木然、魂飞天外的模样，更觉委屈了逸阳，之前心里琢磨了许久的一番言语，竟是怎么也说不出口。
    逸阳一直恭恭敬敬垂手侍立，明明晓得师父将自己唤来必定是要有所吩咐叮嘱，可等了半晌，又不见师父开口，只是微皱着眉头，满腹心事地瞧着自己，逸阳心下也不由也有些狐疑。
    思来想去，担心师父是猜到了家中父母不满自己与风儿的这段姻缘，逸阳心下只怕师父反悔，斟酌再三，终于忍不住开口相问：“师父，这几日，风儿可好些？”
    “这几日倒是肯说几句话了，只是答非所问，精神也不大见起色。”秦正杰心知逸阳因为庄可为师徒作梗，这几日一直未能见到风儿，心中也是惦记。也不想向逸阳隐瞒，便直言相告：“风儿只怕是得了离魂症，金针刺穴也用了，独活汤和合魂丹也吃了，只是仍不大清醒，一时略认得人，一时又糊涂，便是开口说话，也全不着边际。她出生时本就先天不足月，心脉未全，这一年多来又屡屡遭难，心肾两伤，血神俱亏，能否治得好，尚在两可之间。”
    逸阳心下难过，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秦正杰见逸阳低头不语，料想他心中为难之事甚多，也是犹豫再三，最后还是舍不得委屈爱徒，便又道：“其实，风儿如今这副样子，着实也不宜婚嫁。我想着，不如另寻一个安稳隐秘的地方，让她安稳细细调养。若是留儿肯去照顾她，固然是好，若是留儿不肯，我再另寻个牢靠之人，总不会再叫风儿受罪就是了。她如今也是整日恍惚，少见些人，少经些事，让她清清静静地也是好事，或许于她身子恢复有益也未可知。只要你和暮宇两个都不再见她，你二人便也不必一个离开九离山一个出家为僧，想来庄太师叔也会答应。”
    逸阳闻听师父果然是要改了主意，登时变了颜色，扑通一声跪在秦正杰面前：“师父，不可啊！万万不可！弟子用性命担保会好生待她，不管她有什么离魂症，只别再让她颠沛流离，别再将她关在什么地方。师父您让我娶她回家，我就好好守着她，绝不叫旁人再祸害她半分，恳请师父相信逸阳。”
    秦正杰见爱徒如此，赶忙将他搀起来，诚心道：“你这孩子，急赤白脸做什么？师父也知道这等婚姻大事实在不宜太过草率匆忙，且你的身份又非比寻常，婚娶之事只怕不是你能做主的。当年风儿的娘亲，便是嫁入个没落官家做了妾室，一段你情我愿的姻缘尚且没有个好下场，更何况你家中显赫，只怕……”
    “家母确实并未首肯我与风儿的婚事，只是请师父相信，逸阳此生非风儿不娶。我已经打算清楚，只要我应允娘亲我愿意回京为官，她高兴之下，必定会答应让我娶风儿入门；若是万一我家中着实容不下风儿，我便带她别居。”逸阳只怕秦正杰不信自己，又倒身跪下，指天发誓道，“黄天在上，在下江逸阳对天起誓：此生只娶风儿为妻，忠贞不二，一生一世护她周全，不叫她再受人半点欺凌。若背弃此言，必遭剖心之刑，不得善终。”
    眼见爱徒如此，不由得秦正杰心中愈发唏嘘，再次双手将他扶起，按坐在椅子上：“师父信你，你且坐下，师父有话与你说。”沉吟半晌，还是将心中一直盘桓之事说出口，“你对风儿的心思，师父都知道，师父就将风儿托付给你。只是，有三件事，师父还要拜托与你。”
    逸阳一听之下，赶忙从椅子上立起身又要跪倒，给秦正杰一把阻住，口里忙道：“师父，这‘拜托’二字，逸阳万死不敢当。师父有事，尽管吩咐便是，莫说三件，便是三十件，逸阳无不誓死尽心竭力。”
    “好。这头一件，唉——”秦正杰开了口，又颇觉尴尬，犹豫之下，还是说了出来，“便是明日洞房之事。这连番变故，弄得风儿身子孱弱不堪，如今她又是这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更何况她先天不足月，到如今虽说已近及笄之年，却仍是天癸未至，在无相庵又遭了些不堪之事，只怕……只怕还是不宜圆房。委屈你，待她日后身子好些的时候再说可好？”喜欢天须无恨我无心请大家收藏：(663d.com)天须无恨我无心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