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苦海孤灯馀灰烬

    我见她还是一副吓得失魂落魄的样子，只好扑上去，抓住她的手狠命地摇晃：“姐姐！姐姐！我求求你……香香求求你，你快走啊……你走得越远越好，香香不想看见你被……”
    我还没说完，幻真突然一把将我死死搂进怀里：“走！咱们一起走！香香，姐姐带你回咱们家去！”她猛然推开我，用仍然瑟瑟颤抖的手在幻明怀中手忙脚乱地翻找。
    她要救我出去！
    她要带我回家！
    我不用再在这鬼地方受苦了！
    我心口里仿佛给激荡着的什么东西狠狠一撞，气血又陡然翻涌起来，险一险就要有血冲上喉咙，我忙将手按住胸口，大口喘息。就在低头之间，我瞧见了自己瘦骨嶙峋的手臂上满是脓血污秽，又想起自己已经又开始昏睡，不由得深深叹息了一声：若是姐姐能早些来，可有多好。
    我发狠地抹了一把涌上来的眼泪，又扑上去拦住翻找钥匙的幻真：“姐姐，我不走了，你自己走罢，快走……我已经是不成了，真的……我跟着你只会拖累你，若是给人发现了，连你也走不成……我在这里抄经，也好得很……”我还是管不住喉头的哽咽，眼泪也趁机又撞出眼眶，簌簌滑落——总归我还是会舍不得，舍不得这个“香香的姐姐”，舍不得这世上还有人肯对我好。
    “你不走我就也不走！香香，这回我决不能再丢下你。”幻真姐姐却执拗地继续翻找，“当年我已经丢下你一回了，如今就是整个天都塌下来，姐姐也要将你带在身边！”
    终于，她从幻明腰间摸出了钥匙，她的手虽然还在抖索个不住，可她拉住我的手却甚是有力，一边打开锁住我手脚的铁链，一边安慰我道：“香香你别怕，有姐姐在这里，你什么都别怕，姐姐带你走！”
    四条锁链上的铁锁都已然打开，我瞧见自己早被磨烂的手腕脚踝，心底里更生出许多心灰：就我如今这个德行，我还能走到哪里去？看来倒真给姓庄的说中了，只怕是我连个体面的尸首也落不下。
    幻真姐姐瞧了瞧我□□的下半截身子，见远处墙角边丢着卷做一团的灰布裤子，赶忙过去捡起来，哪知一抖开，才发现那沾满污血秽物的裤子早已被扯做了一堆破烂布条。
    我轻声说了句：“她天天打我，还逼着我自己脱光衣裳，我不肯，她就动手撕烂了。”我仿佛是在说别人的事情，或许，是我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没有裤子遮羞，人也就已经没了什么廉耻。
    幻真拿着那一堆破布，走到幻明身边，猛然朝她那张扭曲的长脸上狠狠一砸，然后三两下就脱下了幻明的裤子，拿过来就要给我穿上。
    见我推着她的手只是不肯，幻真姐姐伸出手来，又用力将我一搂：“香香你乖，先凑合把这个穿上，回头姐姐就去给你做一身新衣裳，咱两个以后都不穿这尼姑袍了。香香，是姐姐让你受苦了，你莫要生姐姐的气啊香香……”
    我虽然不想再继续衣不蔽体，却是从心里不愿穿从幻明身上脱下来的衣裳，此时听得幻真说出那一句“回头姐姐就去给你做一身新衣裳”，我心头一热，竟然又生出些“从今而后我就干脆死心塌地做了香香、就和这个亲姐姐在一处过日子”的想头——管他什么时候我就会醒不过来，能和疼惜自己的亲人在一处，过一日就算是白赚了一日。
    可当幻真姐姐给我穿好衣裳、想扶着我站起来逃走的时候，我才发觉自己方才的想头原不过又是妄念：我的下半截身子，只有数不清的疼痛，却没有半分力气——我根本就站不起来。
    尝试了三回、又失败了三回之后，我已经满头满身都是虚汗，一直都死死咬着牙，勉强忍着才没有□□出声。
    我只能横下一条心，仰起头，狠命忍住眼泪，然后用尽全力推开幻真姐姐，我用力摇了摇头，攒了攒力气努力说得轻松些：“姐姐，我累了，我是真的走不成了，姐姐你赶紧自己走吧，我……”
    幻真姐姐根本不等我说完，就按住了我的嘴，她的眼睛里闪着我从不曾见过的坚定：“香香，这回，我就是死也不会再丢下你。你不走，我就也不走了，咱们姐妹两个在一处，就是再苦，好歹也算是相互有个依靠。”
    幻真姐姐背着我，跌跌撞撞地走出了那扇关住我的石门。狭窄的石阶甚是陡峭，幻真姐姐背着我愈加吃力，走不过二十级，便要将我放在地上歇息一下。
    我这个破烂身子早经不起这一起一放的折腾，疼痛之间更觉心头狂跳气息烦乱。我不想让幻真姐姐担心，只得狠命强撑着，我用牙齿咬住自己的手背，既能够不□□出声，也能够让自己勉强还能保持清醒。
    幻真姐姐见我一副昏昏沉沉的模样，只当我是困倦了，就不住地和我低声说着话。我恍惚间听她说什么“她们再过一会子就下晚课了，咱们还要快些”，或是“原想着去我屋里给你再拿件我的衣裳换上，只是怕给人瞧见，那咱们可就出不去了”，还有“香香，外面凉，你别睡，咱们先去看看爹娘，然后咱们就远走他乡”。
    我已经再也支撑不住，努力打起最后一点精神，在幻真姐姐的耳边说了句：“姐姐，香香累极了……我只睡一小会子，我吐血你别怕，我身子冷了你也千万别把我埋在地下，我会醒……”
    恍惚惚之中，我觉出额上有些清凉，我似乎是睁开了眼睛，又似乎是看见了夜空里碎银子般的满天星斗，还似乎是看见了一个光头尼姑，她正拿着蘸了冷水的手巾在我脸上擦洗。
    我迷迷糊糊地知道自己肯定是病了，因为浑身上下里里外外说不清到底是哪里在疼，可浑身上下里里外外哪里都是说不出的难过，我这整个身子都像是被碾子碾散了架一般。
    中间有半梦半醒的时候，我似乎还琢磨了一下此时到底是谁在照顾我，是老师父？还是留儿姐姐？可那个光头尼姑委实让我有些奇怪，难道那是我在做梦？我老师父明明是个道人啊，难道——难道是留儿姐姐假扮尼姑来逗我玩？
    我浑浑噩噩地想不清楚，不过很快我就没力气再琢磨。
    不知何时，我身边的那个影子又出现了。
    不过这一回，那个影子清晰了许多。我虽然还是看不清她的面容，却可以分辨出那是个身量与我差不多的女孩子，她穿着一身墨色的衣裤，头上梳着一双抓髻，乌黑的抓髻上绑着浅金色的发带，长长垂过两肩。我觉着仿佛是在哪里见过她，连她说话的声音都听着有些耳熟，可就是一时怎么也想不起她的名字。
    她蹦蹦跳跳地走在我身边，笑嘻嘻地朝我道：“既然你以后去做了香香，不如就让我来做了风儿罢。”
    我陡然想起了“风儿”这个名字，没来由地一片心灰意冷，我懒得细想这个影子为何要做什么“风儿”，只轻轻“哼”了一声：“你愿意做那个风儿，那风儿让给你做就好了。做了那个风儿有什么好？无依无靠，没爹没娘，任人打骂，受人欺负，眼巴巴地瞧着人家好歹都有一家团圆的时候，那个风儿还不是一个人孤单单地随处飘零任人作践？有个什么趣儿。”
    那影子却似乎很是开心，突然蹦起来一声呼哨，高声笑着喊道：“哈哈！你应下了就再也不许反悔！你要是反悔了就是小狗变的。我是风儿喽！”说罢，她雀跃着转身就跑，边跑边叫，“娘！你来接风儿了么？”
    我一听这声“娘”，心下一惊，忙瞧向她跑去的方向，却见一个水红色的身影，正朝那影子伸出手去。
    我眼巴巴望着那个朝别人伸出手去的水红色身影，登时只觉得五内俱焚，心口里也不知道憋了多少眼泪，一时都涌出来堵在一处，反倒一滴也哭不出，我傻傻呆立，只喃喃道：“娘，娘……你认不出我了么？我的玉在我师父那里，我……我没有玉也是风儿啊……风儿的亲人，就只有娘了……娘你抱抱我罢，我就快死了，我不怕死，只是我死了埋在地下还要做孤魂野鬼，我不甘心……娘，你带我走罢……”
    而那个水红色的身影仿佛根本看不到我，也根本听不到我的声音，她拉住那个黑色影子的双手，慢慢将她搂在怀里。她的手抚摸着那个黑衣女孩的头发，轻声说着：“风儿，我的孩子，娘可找到你了。”那声音就和我以前梦里听到的一模一样。
    我想起陆夫人的手，又柔又暖，带着淡淡的香气，摸在我的头发上，让我整个心窝里都是说不出的熨帖和温暖。
    可眼前，我的娘——那个我盼她盼得连心都要碎了的娘，此时此刻，她搂在怀里疼爱的却不是我！
    兜头而来的绝望和妒恨，霎时将我击得彻底崩溃。
    我不顾一切地扑向那个水红色的身影，可是那里却仿佛有一道结界，无论如何也冲不进去。我只能又踢又撞，拼了命地哭喊：“娘——我才是风儿啊！你看看我啊！你抱抱我啊娘！我就快死了，我求求你别让我到死都带着遗憾走啊……娘啊，你别不要风儿啊！风儿已经没有指望了，我不要姓杨的做我爹爹，我多希望我爹爹是我师父，可他……娘啊，我不信！我死都不要相信……娘啊，你看看我，我是风儿啊！我真的是风儿啊……”
    我哭得心都裂开了，碎掉了，后来，我就哭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竟然又睁开了眼睛。一时竟被眼前的光亮晃得头昏眼花，赶紧又合上眼，流了一阵子眼泪才略略好些。
    我一点点睁开眼，眼前的光亮是天光！
    是真真切切的天光！是我似乎是上辈子才见过的天光。虽然那天光只是灰蒙蒙的，原来，整个天空都给阴沉沉的浓云压得低低的，却也远比那不见天日的地牢里豁亮千倍万倍。
    天光之外，竟然还有桃花！
    那是一棵枝桠纵横的巨大桃树，开满了一树盛放的桃花，仿佛是刹那间倾尽了所有气力，都只图眼前这一刻的繁华，铺天盖地，都是白色带着血红色斑点的无数重瓣桃花，密密匝匝挤满了所有枝条，开得不留半分余地。
    鬼村子！这里是鬼村子！
    我怎么会在鬼村子！
    重见天日的惊喜，霎时就被鬼村子和血桃花的阴森之气冲了个一干二净，我挣扎着想爬起身来，奈何整个身子仿佛一个已经碎得稀烂的空壳，内里空落落，根本没力气支撑起这副破烂形骸。胸腔里涌出一阵咳嗽，嘴里更满是血腥之气，我想抬手摸一下嘴边有没有血迹，手却是才刚刚抬离地面，便只能颓然落下。
    不知攒了多久力气，我才终于能够侧起身来，总算看到了周遭的破屋残墙，果然正是我来过的那个诡异瘆人的鬼村子。
    周遭没有半点儿人声，只有不知何处传来杜宇的啼叫，声声如泣。远处更只有一片空山寂寂，山上的草木因为阴沉的天色而显得越发的青翠欲滴，也许山中某处正在下雨，风过处，带来了雨打泥土和草叶的清新气味。
    正这时，我看见在郁郁的草木之间，渐渐现出一袭灰色的身影，细看许久，才辨别出那是幻真姐姐正朝这边走来。她走得有些迟滞，似乎是在边走边思索什么。山风吹动她身上的灰色素衣，衣上有片片已经变作褐色的血迹，让她仿佛是村上人家给死人烧的一片纸灰，在灰烬上带着灰烬的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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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儿不是香香，就终究做不成香香。
    风儿你这倒霉孩子，你若是自己放弃了不肯做风儿，日后就是悔青了肠子也找不回来了……喜欢天须无恨我无心请大家收藏：(663d.com)天须无恨我无心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