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魑魅吊影念生涯

    我其实已经记不得是在被关在这鬼地方多久之后，我身后被打烂的皮肉方才渐渐长好的。反正在那之前，幻真就已经不再只是尼姑幻真，而是一点点地变成了香香的亲姐姐阿芝。
    阿芝把我当做了她记忆里那个姗姗学步的香香，她小心翼翼地扶着我，让我在铁链允许的范围内慢慢走动，无比耐心地哄着我安慰我，走几步便关切地问我身上疼不疼。她的眼神不再是木木然空洞洞的，她的尼姑肉身虽然仍然被包裹在灰布素衣里，可那具躯壳之内却似乎突然又住进了一个活生生的魂灵儿。这个魂灵儿正在一点点侵占、吞没原本属于幻真的肉身，让那个黄瘦的尼姑再也不是那副从早到晚死沉沉的模样，让她看向我的眼神里总带着些过于热烈的疼爱。只要是对着我，她就变得十分喜欢说话，甚至很有些絮絮叨叨的琐碎，虽然她说话的语调还是和之前一样的低沉和平淡，还是很像诵经的声音。
    开始的时候我觉得甚是别扭，总觉得她根本就不是在和我说话。她热切而爱怜地盯着我，几乎目不转睛，嘴里几乎不停地讲述过去或者唠唠叨叨地叮嘱，分明就是一个如母的长姐在对一个尚不懂事的稚龄孩童。
    直到有一天，我抄写经文累了倒头便睡的时候，又梦见了我变成了走失在街头的阿源，在被阿源的娘亲找到的时候，她把我死死搂在怀里又哭又亲。醒来后，我孤单单地躺在昏暗潮湿的地牢里，发现自己这回虽是在梦里还是哭得撕心裂肺，而实际上醒来的时候，我的脸上竟然一滴眼泪也没有，胸口里也没有了之前锥心的痛楚，反而木木地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我就那么一动不动地躺在冷森森的石板地上，楞柯柯地瞪着昏暗的墙角发呆，一直也无法再入眠。不知过了多久，渐渐有个念头一点点浮现在我脑子里：既然我可以在梦里是阿源，那么我又为什么不能是香香呢？
    是啊，既然我不想做杨朝客的女儿杨明玉，又不能做九离山秦掌门的顽劣徒弟风儿，那么我在这个鬼地方做尼姑幻空，和做借尸还魂的香香又有什么分别？
    做香香又有什么不好？香香在这世上还有一个亲姐姐阿芝，一个疼爱香香、真心对香香好的亲姐姐阿芝。她对香香的好，是由嫡亲血脉里而生出的好，只有最亲的亲人之间才有的那种不遗余力的好，就像阿源和他娘之间、只有一颗樱桃果子也要推让到自己最最亲爱之人的口中才罢休的好。
    于是，我心甘情愿地把自己变做了香香。
    算来外面天气应该是一日冷似一日，好在这地牢在地下土中将近两丈深之处，其实倒也觉不出十分寒冷。可阿芝姐姐说我身子虚弱饮食又不足，硬是将她自己的薄棉袍里的棉花又拆出了大半，趁了给我送饭的当儿，急急忙忙地拆开给我取暖的棉衣填了进去。
    这尼庵里本就清苦，一众尼姑虽然每日里能比我能多吃一餐饭，可饮食也都是和我一般的粗米菜蔬，阿芝也弄不到什么额外的吃食给我。她就在除了自己当值入厨之外的时候，总是想法子替旁人去厨房干活儿帮手，不过是为了找机会多弄到半个干馒头什么的就赶紧藏在怀里，趁着每日给我送那一餐饭食的时候带给我，让我藏着，以备没有抄写完经文就没有饭吃的时候充饥。甚至她会跟老尼姑谎称自己腹痛，只为了骗一小撮红糖，她自己却根本舍不得尝一下，而是偷偷用纸包了带给我，让我在暗无天日的日子里，口里也还会有一丝丝甜味。
    她每日来的时候，我几乎都是正坐在地上弓着身子拼命抄写经文，她进来后都会重重叹息一声，一声不吭地给我揉酸痛无比的脖颈和腰背。终于，她哽咽着跟我说：“原想着是要帮你，哪成想反倒是害你受了这等罪……姐姐蠢笨，这双粗手拿过锄头拿过镰刀却没拿过笔杆，到如今也不会写字，眼睁睁看着你受罪也帮不了你……香香，姐姐一定要想个法子救你，你如今权且先忍一忍，千万要忍一忍，你信姐姐，姐姐不会让你一直这样受罪的。”
    我心中早就明白，能不能救我哪里是她能做得准的？不过，有她这一句话，就足够了，足够让我的心被烫得要发颤。
    一时间，我胸口里鼓涨涨地仿佛要涨裂开来。我管不住夺眶而出的眼泪，死心塌地地将自己当做香香一般地扑在她怀里，一叠声地把“姐姐”这两个字不知唤了几十几百遍。
    可是，就在那天姐姐走后，我却在熟睡中被一个噩梦惊醒：我梦见我双手紧紧握着那支狼头的簪刃，我甚至能够觉出簪上狼耳扎在我手心里的疼痛，可我仍然是握得死死的，猛然间，我把这锋利异常的尖刃狠狠扎进了一个小女孩的心口，之后狠狠向下一划，一直剖开她的整个胸腹。她身子里喷溅出的鲜血染了我一头一身，那血是温热的，像滴在我身上的眼泪……
    醒来的时候，我满身都是冷汗，我的双手还在胸前紧紧握在一处，牙齿也咬得死死的，我的心口里憋得几乎马上就要炸开，满满都是说不出的愤懑和恨意。
    我曾经以为将自己当做行尸走肉，日子就会好过一点点。
    为什么？为什么我还是又陷入了地狱的更下一层？
    不管我如何为了一点点别人对我的好就心甘情愿地做了扑火的飞蛾，可那盏灯火都永远与我无关。
    阿芝姐姐对我再好，也分毫都不是给我的！那完完全全都是给香香的！
    香香，那个十几年前就已经惨死的小丫头，她的身体应该早就和埋在泥土中的红豆鸟一样，化作了糟朽污烂的丑陋骨骸。可她却依然在她的亲人心里活生生地存在着，纵然她在这世上只剩下了唯一一个亲人，可阿芝还是要倾尽所有地疼爱她保护她。
    而我，我算什么呢？躯壳还在，知觉还在，可却已经全然再也没有人理睬没有人惦记，只能孤零零地在这世上随人作践。如今好容易有人对我好，可那不过就是将我当做了替香香在这世上借尸还魂的物件儿！这和把一块木头做成牌位，放在灵堂里供人缅怀又有什么分别！
    我心口里疼得要命，可我没有哭，我只是用尽力气拼命地大喊一声，之后趁着气短力尽，赶紧合上眼，却发觉脑中思绪纷乱如麻、几乎所有能想起来的记忆都是要纠结是不是还要让自己如此痛苦地活下去的时候，我只能发疯一般地爬起来，抓过纸笔就开始抄写佛经。一直抄到头晕眼花，身子摇摇欲倒，我还是不肯停，一直抄到脑中木木地混沌成了一片，我再也支持不住，才将笔顺手一丢，倒头就睡，总算无梦。
    可是，等到阿芝下一回再来的时候，虽然我心中明镜一般，知道我不过是被当做了那块刻着香香名字的灵牌，可我面对阿芝姐姐那铺天盖地的絮絮叨叨的时候，我仍旧还是如前一般地一头沉溺于眼前的温存关切，义无反顾。
    就算那份关切半点也不是给我的，就算那全然都是虚情假意，或者说就算那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幻梦，它都是我一直盼望的，我无法抗拒。说什么剜肉医疮，说什么饮鸩止渴，像我这等累世饿殍，都统统顾不得，只巴望眼前能做个饱鬼。
    可每一回阿芝姐姐走后，我都难受得捶地嚎啕痛哭。我觉得有一个自己在嘲笑另一个自己，而另一个自己为了保护自己只能鄙视回去。
    这样自己和自己死缠烂斗的日子糊里糊涂地不知过了多久，有一天，我抄经文抄得倦极了，就蜷在地上合眼睡去，似乎是刚刚睡去，就忽听得有急切的脚步声传来。
    那脚步声全然不是阿芝姐姐平素来时的稳重轻盈，我一惊而起，却见阿芝兴头头地踏着急急的碎步跑进地牢来，一见我，她就咧开嘴笑道：“香香，香香，你快猜猜我这回带了什么给你？”
    她又黄又瘦的脸上带着陌生的热烈和急切，让我生出一种莫名的不安，看她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提着盛水的瓦罐，瓦罐上放着素日给我用的那个粗瓷碗，我见碗里的半碗米饭上比平日多了三四块油炸过的豆腐，心底里冷冷一笑：这若不是缘清老尼姑大发善心，就是她要给我一顿好些的‘断头饭’，然后送我上路。
    可面上我还是赶紧爬起身，扑上去的时候也笑着，像我想象中的香香一样撒娇道：“姐姐是糖么？快给我，姐姐最疼香香。”
    阿芝赶紧迎上我来，一把将我搂住，将瓦罐放下，笑着伸手去怀里掏摸，脸上带着从未有过的兴奋和欢喜：“哎呀刚才好险呐，我偷着多做了两个，刚刚才蒸好，我就听见缘休师父来了。可吓死我了，我想都没想，一把拿起来就揣进怀里，哎呦隔着衣服还烫呢，我哪儿还顾得啊，刚刚才把蒸笼里剩下的空隙赶紧摆好她就进来了，我的魂儿都快吓飞了。”说着话，她从怀里掏出两个还带着热气的包子，捧在我眼前，“你看啊香香，是包子啊！快趁热吃，我特意给你做的。今日是除夕，庵里有油豆腐和面筋吃，明日是正月初一，庵里要蒸供菩萨用的莲花糕，我就趁着幻明没在，赶紧拿了点儿面，还有几块油豆腐和面筋，和着白菜做了两个包子给你。香香，记得么？你最是喜欢吃包子？那时候咱们家里穷，阿娘身体又不好，有一回你在姨婆家吃过豆芽菜包子之后，整整跟我念叨了两天那包子有多好吃……”她兴头头地把包子捧在我手上，在包子落在我手上的刹那，我的双手都狠狠地抖了一抖。
    仿佛是好容易淡忘了记忆又突然被唤起，都快愈合了的伤疤突然又被狠狠扯开。
    我想起我曾经发过誓，此生此世都再也不吃包子。因为它会让我想起，在没有老师父之后的那些漂泊无依的狼狈日子，想起我给人当众踩在脚下毒打，还想起当时我周遭那许多冷漠的眼神和指指点点。
    我想起大师哥牵着我的手，带我走进师父居住的客栈，又忽然想起那一年除夕时候，我和宇哥他们一道放焰火的快乐情形……
    阿芝却以为是那包子太烫，赶紧又将包子从我手上拿起来，用嘴轻轻吹着我的手心：“烫着了？疼不疼？都是姐姐不好，姐姐总是这么毛手毛脚的，香香不生气好不好？姐姐给你再吹吹包子，吹凉些你再吃。”
    一时只觉得心里的伤口都在裂开滴着血，只好赶忙狠狠晃了一下头，却正看见阿芝姐姐正小心翼翼地整理胸口处的衣服，她偷偷转过头，似乎是倒吸了一口冷气，可她脸上仍然带着热切而幸福的笑容。
    我想，我还是宁愿做香香。
    这时候的香香一定会去关心一下姐姐烫红了的胸口，于是，我便拉住阿芝姐姐问：“姐姐烫得疼不疼？”说着就凑到她怀里，“香香来给姐姐吹吹。”
    阿芝却赶忙躲开，仍旧笑道：“已经好了，当时还隔着一层衣裳呢，没事没事。香香啊，你赶紧吃包子啊，再凉可就不好吃了。要不是怕太香了给旁人闻出来，我就再拿些蒸莲花糕的香油放进去呢。” 说着，她抬手轻轻在我的脸上摸了摸。她的手一直都有些粗糙，可是温热的感觉还是容易让我想起“化雨清音堂”的班主夫人。“这三个多月你连粗茶淡饭都不能吃饱，还要有一顿没一顿地挨渴受饿，你瞧你这脸色白的，看着让人心疼。”
    我把头倚向她怀里，她却赶紧一把扶住我，并不像往常那样让我贴在她身上，她把温热的包子又一次递在我手上：“别光看着了，你赶紧趁热吃啊。”
    我确实早就饿得前心帖后心了，可我不想吃包子，于是就做出香香该有的死粘着阿芝的模样：“不嘛不嘛，我一定要先看看姐姐心口有没有给烫红了。”她越说没事越是躲，我就越是关切，死缠着非要凑上前去，甚至还撅起嘴耍赖，“姐姐不给我看我就不理你了。”将她领口扯大些朝里一瞧，却见她胸前给烫得一片红肿，心口处有个鼓涨涨的白色大水泡，足有小半个核桃那么大。
    阿芝见我红了眼圈，赶紧连连摆着手道：“没事，真的没事，我回去拿针挑了就好了，看着吓人，其实一丁点儿都不疼，真的，香香，姐姐不骗你。哎呦你快别哭啊，香香你听话，明天就要过年了，过年家里是不能哭的……”
    那一天，我仔仔细细地把阿芝姐姐好不容易弄来的包子吃了下去，一边吃，还一边笑给阿芝姐姐看。
    眼泪在眼窝里转了好一阵，酸酸的很难受，可我终于还是忍住了，让它又重新流回心里。
    为了这样一个姐姐，我愿意活下去，我心甘情愿为她去做香香。
    姐姐是香香的亲人，和亲人在一处的地方，就是家。
    就为了这份盼望已久却并不属于我的亲情，我要自己习惯这样的日子。
    现在是第一百二十四日，我还得继续习惯。也许再有一百日，我就会彻底习惯，不用一而再、再而三地劝说自己再苦也要忍耐下去。
    眼前总算是又接连抄写了九页经文，第十页却只刚刚开了个头，我听见了轻轻的脚步声，随即便是石门打开的声音。我并没有回头，故意大声叹口气道：“我就差这一张就刚好写满八十一张了，姐姐好姐姐，你今日就在这里多陪我一会子好不好？一小会子就好，姐姐你就忍心让香香又挨渴受饿么？”
    却听见背后那人“哼”了一声，一个陌生的声音冷冰冰说道：“我就知道幻真在捣鬼！这‘无相庵’里哪里来的什么姐姐妹妹！”喜欢天须无恨我无心请大家收藏：(663d.com)天须无恨我无心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