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长思幻生多浮诡

    幻空迟疑了好一阵，总算壮起胆子伸手在她鼻下试了试，竟然还有气息，不由念了声“阿弥陀佛我的菩萨”。
    待得想明白幻空这是在昏迷前饿得连胆汁都吐出来了，却就是一口也不肯吃自己留下的米粥，幻真登时便落下泪来，俯身将幻空的头搂在自己怀里轻轻晃着，喊了七、八声“幻空”，总算听得她轻轻“嗯”了一声。幻真一手捂在自己口边堵着，总算没哭出声来。
    幻真赶紧将棉袍盖在幻空身上，掏出自己的手巾来，小心翼翼给幻空擦去嘴角呕吐的胆汁，又拿带来的热水兑了昨日的那半碗剩粥，用木勺搅了又搅，总算将凝固的米汤化开，一手扶着她的头，一手将米汤一点点送到幻空嘴里。
    一连十几勺米汤灌下去，幻空终于缓了过来，慢慢睁开眼，嘴唇微微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一直哽咽着的幻真总算见她醒了过来，已经顾不得抹去眼泪，只一个劲儿摇头哭道：“我不恨你了，我也不恨你娘了，你别吓我，我求求你活下去……我求求你别再让我看见有人死在我眼前，我受不了，菩萨啊……”她隐忍压抑了一整日的难过瞬间宣泄出来，直哭得浑身颤抖，连手里的半碗米汤都洒了一地。
    直到她听见幻空极轻的声音幽幽传来，却是一声“姐姐——”幻真哪里还撑得住半分，身子猛然一抖，不顾一切地丢下木碗，一把将幻空死死搂在怀里，放声痛哭：“我的妹子啊……我的香香啊……是我对不住你啊……你是菩萨派来的啊……”
    幻真再来的时候，竟然带来了钥匙。她打开连接地上铁环的锁，将锁住幻空手脚的铁链都放长了数尺，总算是让幻空能起身稍作活动。
    除此之外，幻真还带了纸笔和经卷来，说是她师父缘清命幻空能起身的时候就开始每日抄写经文，待将《拔济苦难陀罗尼经》、《大涅槃经》和《地藏王菩萨本愿经》各抄满十万遍，便放她重见天日。
    幻空看幻真望着自己的眼中满是期待，只得强打着精神点头答应。瞥了一眼放在最上面的《拔济苦难陀罗尼经》，见那经文并不甚长，念了一遍下来却全然不知所云，也算不清抄写十万遍需要多少时日，但听说要放她重见天日，好歹算是有了点盼头。
    她拿过笔想试着写个字, 可身子虚弱，就挣扎着想用胳膊架起上半截身子。幻真在旁看着，心中又是酸苦又是欣慰。她昨晚一夜未眠，好容易才想出了个抄经赎罪的理由，今日刚好趁师父给自己讲经时说起抄写经文的功德，总算劝说师父答应给幻空将锁链放开些许。至于这三部经书抄写十万遍到底要花上多少辰光，幻真却是全然算不出来。
    幻真看她不能起身，又劝道：“我师父发下话，说等你能起身的时候才开始抄写经文，你急个什么来？且不说旁的，就单说锁了这八、九日不能动弹，你身子都僵硬了，开始活动的时候总要慢慢的才好。”一边说着话，一边慢慢替幻空活动手臂，见幻空咬着牙一声也不出，却是疼得眼泪在眼眶里悠悠打转，不由得抬眼又瞧了瞧幻空僵直的双腿，想到换药时见她身后的伤至今还有七八处没有结痂，万幸天气寒冷没有再发棒疮。幻真轻轻叹口气，自己倒先落下泪来。
    幻空一见她哭泣，忙张大眼睛忍着眼泪，缓过口气来忙道：“姐姐你别哭……我听你的话，都是我不好，姐姐你别哭了……”咬着牙勉强抬手要去给幻真擦眼泪。
    又是这“姐姐”二字，让幻真拼命地点着头：“好……好……我不哭……香香你也不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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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四千劫常忆宿命，所在生处得丈夫身，具足诸根深信因果。……不造恶业离诸危怖，具正命慧，众所爱重，常近善友恒闻正法，求菩提心曾无暂舍，以诸功德而自庄严。具善律仪怖诸恶业，恒无匮乏调柔乐静，于天人中常受快乐。速证无上正等菩提，终不退于十到彼岸……时薄伽梵说此经已，声闻菩萨及诸天人阿素洛等，闻佛所说，皆大欢喜，信受奉行。”
    终于，又抄完了一遍。
    我将笔架在身旁石砚上，用力直了直酸痛僵硬的腰背，又活动了一下同样酸痛僵硬的脖子，眼前又是一阵一阵发花，我只得合上眼，用力喘了几口气。没有桌椅，只能坐在地上俯身书写，纵然是忍受了几个月，可终究还是怎么也不能习惯。
    轻轻叹了口气，我小心翼翼地将眼前一张抄满经文的纸和旁边那一沓已经抄好的经文放在一处，忍不住又拿在手里数了数，七十一，果然是七十一。不由得重重叹了口气，只好又取过一张纸，赶忙再继续抄那些莫名其妙的字句。
    分不清日夜，更分不清时辰，我只是没完没了地拼命抄写，累极了便倒在冰凉梆硬的石板地上睡一觉，醒来继续抄写。
    我只能记得，幻真姐姐来给我送一次吃喝，那便是一日。但她也并非日日都会出现，若是她来送饭的时候，我拿不出八十一张抄写整齐的经文让她带去给她师父复命，那三个老尼姑便不许她第二日再来给我送食水，而我也就只能忍饥挨饿地熬着继续没命地抄写经文，否则第三日只会更加地饥渴难耐。
    我也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决定要计算日子，反正幻真姐姐来一次，我就偷偷用笔蘸了浓墨在墙角处的墙上画一道，没有写满八十一张的日子，就是幻真姐姐不会来的那天，我便画一个圆圈，每一行只画十个，一行又一行地画下去。这些杠杠圈圈，排列得犬牙交错，每每抄经抄得头晕眼花腰痛背疼的时候，我便爬到那个角落里去数一遍。
    其实我也不不知道如此计算时日有什么意义，也许算算这样浑浑噩噩的日子既然已经过去了一百二十四个，就能说服自己这些日子熬下来也该习惯这种日子了罢。
    只是我也想不清楚为什么要习惯这样不见天日的日子，我甚至想不清楚我为什么还要活下去，而不是干脆饿死就自己算了。
    其实在这鬼地方，想饿死比想活下去要容易得多。
    只要我丢掉那支半秃的破毛笔，停止这样无尽无休的无聊抄写，不再忍受腰酸背痛头晕眼花的折磨，自然也就没有了每日的一碗粗米饭、半碗青菜和一瓦罐清水。那样我只要静静躺着就好，合上眼，静静地等，直到睡着了再也醒不过来。
    可是，到了我如今这等境地，就是静静等死于我也纯属奢望，我没有那样的好运气，因为我试过了。
    当我静静地在冰凉的石头地上躺着，不管我是合上眼还是睁开眼，我的脑子里就会一下子清醒过来，许多我宁愿忘记的事情又一下子挤进我的脑袋里，让我的头几乎要炸开：
    师父呢？那个曾经将我抱在怀中疼爱无比的师父呢？他、他终究是再也没有来看我一眼！就像老师父当年一样，不论曾经如何将我呵护在怀里，可都是旦夕之间就会变了心肠，一把将我远远抛开，就像随手丢弃一块剥下的橘子皮！
    宇哥呢？那个说要照顾我、保护我一辈子的宇哥呢？他的伤算来也早该好了，怎么他也不来寻我呢？还有那个也说疼我舍不得我受苦的大师哥呢？竟然也都全然把我忘得一干二净！或许，他们也不想为了我再师兄弟反目，宇哥可以去照顾、保护纤纤，大师哥自然就更不会将我当做回事。不管曾经说过什么撩动人心的好听话，一旦撂开手，原来竟都是如此容易！
    那些师兄师姐呢？他们当然也就更是不会来救我，就如同那时在师父面前我像网中鱼儿一般拼命扑撞挣扎之时一样，他们也只是都站在一旁眼睁睁地瞧着，如同在台下看戏一般，眼睁睁看我求死无门！
    我一直以为，就算天下所有人都厌弃我，我娘也会保护我，可我如今的遭遇竟全然是拜我娘当年出逃所赐！而那个姓杨的恶人，却是我曾经不惜一切要去投奔的爹爹，是他给了我这样的血脉，万人厌弃、仇恨的血脉！肮脏！肮脏得连我自己都嫌弃厌恶，可恨！可厌！
    谁会知道我在这鬼地方有多少次哭干眼泪喊哑喉咙，一个人哭着睡着，再从梦里哭醒，而后哭到力竭又睡去。到最后，到最后，我只能绝了逃出生天的念想！我尝尽了绝望的滋味，我不知道我这身子如今是不是在炼狱中煎熬，反正我的魂灵儿已经是在无间炼狱里被反复折磨得几近崩溃。
    原来，果然是风儿不死，天理不容。
    他们只怕是已经当风儿死了罢。
    是啊，真的是很久没人再叫出“风儿”这两个字，有时候突然想起，竟顿觉陌生得很，仿佛那名字唤的不是我而是别人。那个风儿，似乎是很多年前的一个影子，模模糊糊地似乎和一座大殿有许多纠葛。只要不用力去想，就已经想不起来。
    想不起来反倒更好。
    如今这个只能用拼命抄写经文来换一口吃喝的，不是风儿，而是幻空——不，不，这一百多日也没有人来找幻空，只有一个叫幻真的尼姑，来这里找她死去多年的妹妹香香。
    我就是香香。是十三年前就已经惨死的香香。
    我必须忘记我曾经是谁，因为要活下去，我就必须得是香香。
    我要和香香一样，将幻真叫做“姐姐”，我必须牢记幻真讲述过的旧事，记得我和她一样都姓何，我们的阿爹叫何铁豆，我们的阿娘叫李阿清，我们的家是在胭脂坡绛桃村里，我们的院子里有一棵桂花树，桂树下种着菜蔬。阿爹一年到头只知道种地，阿娘有气喘病，香香是个很听话很粘人的小妹……
    所以，我也必须要做一个听话且粘人的小妹。喜欢天须无恨我无心请大家收藏：(663d.com)天须无恨我无心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