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晓寒薄诺怕东风

    秦正杰在马上听得车中哭声骤起，知道风儿已然醒转过来，便勒转转马头来到车旁，正想开口问风儿的情形，却见车帘被撩开，风儿挣扎着探出半个身子来，朝着他喊了声“师父”。听得风儿虚弱无力的声气，再看她脸色苍白神情萎靡，秦正杰顾不上叹息难过，忙劝道：“好孩子，你如今身子弱，快回车中歇着，听师父的话，有什么话咱们等回去慢慢说不迟。”
    风儿由逸阳暮宇两个小心扶着，此时却甚是执拗地望着秦正杰，颤声哀求道：“师父……风儿日后再不敢有一丝一毫不听师父的话，师父就让我永远留在山上罢……”说罢，挣扎着还要磕下头去。
    “风儿你身上有伤，快别折腾。”秦正杰示意逸阳和暮宇赶紧扶住风儿，但他终究不敢应承风儿的请求，因为风儿的去留当真是由不得自家，可看眼前风儿目光哀哀切切，还是不忍心，暗自咬了咬牙，只好道，“风儿你放心，有师父在，再不会让你受苦。”忍住心里的叹息，又补上一句，“好孩子，在车里安心歇着，就快到九离山了。”
    风儿正恋恋不舍地要放下车帘，忽然似乎是想明白了什么，忽然瞪大了眼睛，声音干干地低声问出一句：“师父，当真不能留我一直在山上么？”最终还是没能等到秦正杰的回答，风儿也不再追问，轻轻闭上眼睛，缓缓淌下两颗泪珠，便再不言语。
    似乎没人经意海棠花是何时落尽了的，连逸阳也无心看他自己院中那一树灿若云霞的花朵在微风里是如何飘散做了一地花瓣雪。
    风儿回山已然快一个月了，眼见着春日渐尽，风儿却没了往年玩闹的兴致。虽说已然养好了皮肉上的伤，可就是不肯出屋，甚至连床也不肯下，日日只是病恹恹地窝在床帐里，说什么也不让打开。
    开头众人都觉着是她身子虚弱需要休息，也便都由着她，可再后来却发现风儿的神志似乎有些恍惚，时不时就分不出自己是身在何处，常常是将山上还当做了青州府衙。要么抱着肩膀瑟瑟缩在角落里一声不吭，要么用被子捂着脸尖声大叫大哭，几个人都哄劝不好，甚至连暮宇急得搂住风儿大喊她的名字，她都只是不理不睬，死死闭了眼抱着头狠命地晃，直将自己折腾到晕过去才罢。
    到了夜里，风儿更是不得安生，每每不是在噩梦里哭醒，就是瞪着眼睛惊叫连连，几乎夜夜不得安睡。
    秦正杰给她吃了许多安神压惊的药都无济于事，到后来只得着人轮换着守在风儿身边，每时每刻地都不让她独处，夜里更是让留儿和槐芬来陪风儿同住，时时照应，时时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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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害怕，害怕得要命。
    我害怕眼前看到的，也害怕耳中听到的，因为我没办法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和耳中听到的。我不知道它们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它们都在不停地变幻，让我根本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山上还是在青州府衙，甚至让我也根本分不清自己是醒着还是在梦里。
    几乎每一次睁开眼睛，我都惊恐万分：我不知自己是不是又被扔到了那个可怕的所在，又或者眼前的景物和人都不过是在我的梦里，我不知下一刻自己会不会就会骤然猛醒，眨眼间自己眼前便又仍旧是暗无天日的炼狱。我耳边时不时都能听到那个令我胆战心悸的声音，正在罗刹恶鬼般地叫我“玉儿”，还有那些让我毛骨悚然的鞭打声和惨叫声……待得我好容易分辨出自己果真就是在山上的时候，我又会发觉周遭其实什么都没变，只有我已然不再是原来的模样——没人肯说，可我心中明白的很，我就要死了。
    师父治得好我身上的鞭伤棍伤，可他治不好我心口深处的要命之痛。那不是发作起来痛不欲生的苦楚，而是一种痛在心窝最深处的冷森森的痛，一旦发作起来，就让我没有一丝力气，甚至连睁眼的力气也没有，那是一种垂死的、让人绝望的痛苦。疼痛过后，我都会觉得自己更加虚弱，让我没有力气也没有兴头起身，我只是合眼想睡，我巴望着多睡一会子能让我不再如此疲倦。可每每刚刚合眼，接二连三的噩梦更叫我魂飞魄散。
    我没来由地害怕，却不想向任何人说起，我怎么能告诉别人“我害怕我自己”呢？
    周遭的人对我都好得很，师父对我更是宠爱有加，但我看得懂他们望着我的眼光，那眼光里都带着一种惋惜一种不舍，这种从未有过的眼光也印证了我对自己身体的猜测：我不会再好起来了。
    但他们不愿说破，我也不愿说破，大家都心知肚明，大家都讳莫如深，他们安慰我很多话，我只在心里安慰自己一句：如今真能死在这山上，我也该是得偿所愿，也该心满意足了，没有什么可怕的。
    死了，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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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自己一个人关在屋中，几杯薄酒，就让逸阳醉得趴倒在桌上，昏沉沉地脑子里乱作一团：喝醉了也好能糊涂些，能糊涂些也好能忘记眼前。
    逸阳不知道近来自己心里到底想做什么，到底是想守着风儿一时一刻也不离开，还是越来越害怕看见风儿。每每见她，逸阳就觉得心头被刀剜似地疼，可一刻不见她，逸阳又觉得刻骨地想念坐立不安。
    可眼前的这个风儿，当真还是那个曾经与自己朝夕相对、让自己又是头疼又是牵挂的风儿么？那个笑着、闹着、一刻也不肯消停的风儿，那个顽皮活泼又任性的风儿，似乎昨天还活生生地站在自己眼前，怎么就一瞬间变成了眼前的这副模样？让逸阳心痛的，不仅仅是眼前这个风儿的恹恹病态，更是那副颓然垂死的绝望神情。眼前这个风儿似乎是失去了魂灵儿，全然没有了半点生气。或者说，逸阳总觉着在眼前的这个风儿身旁，似乎无时无刻都跟着一个勾魂的无常，随时都要将她一把摄了去；而眼前的这个风儿，也似乎无时无刻都只等着那个无常一挥手，她便能够瞬间合眼倒地，瞬间羽化。
    眼前的这个风儿，听话得仿佛只是一具没有魂魄的肉身：给她吃她就吃，吃得不合适直到呕吐出来她也不会摇头说不；给她喝她就喝，不给就从来不会开口要一口水；旁人和她说话，她就直直看着说话的人，但从她那恍惚缥缈的眼神里，就知道旁人的话永远钻不进风儿的心里。风儿的魂灵儿已然是不在这个世上了。
    任是谁也唤不醒这个没了魂魄的风儿。
    逸阳实在不知道自己能为风儿做些什么，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日比一日消瘦下去，眼睁睁看着她直瘦得几乎只剩了皮骨。一张曾经鲜活红润的小脸，日益憔悴得没有了丁点儿血色，越发显出一双空洞洞的大眼睛，直愣愣的眼光看得人心里寒意顿生。
    除了这种瘆人的安静之外，风儿就只有在发疯和梦里才会说话。
    逸阳害怕听见风儿尖声嘶嚎哭叫：“我要回去！我不要在这儿！我没有爹爹。我不过是个野孩子！我不想活了，你们要怎样才肯放过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逸阳更怕听风儿在梦中呜咽：“师父……别丢下风儿……当我是野猫野狗也好……求你捡了我回去……”
    酒积在心里，却冷得像冰。
    逸阳捧着头，昏沉沉地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到床边，一头栽倒。
    也不知过了多久，逸阳半睁开眼，酒意尚在，眼前一片迷离不清，只觉得头疼欲裂，昏沉沉似醒非醒。正觉得口干难耐之际，恍惚见一碗水端到自己眼前，逸阳想也没想，挣扎起来接过来一气饮干。身旁那人接过碗去，将一条帕子递在逸阳手里，逸阳接过帕子，胡乱在口边抹了一把，这才揉揉眼睛抬起头，却见秦正杰正坐在自己床头，手里还拿着一只素白瓷的茶杯。
    逸阳大惊，翻身下床跪倒在地，一声“师父”出口，便再也说不下去，簌簌的眼泪已经滴在地上。
    秦正杰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扶起逸阳“逸阳，师父知道你心里难过。”见逸阳垂首落泪，便将他按在自己身边坐下：“逸阳，师父知你心里委实难过愁苦，偶尔借酒浇愁，情有可原。但你身为掌门大弟子，总要明白自己要比旁人担当许多，忍耐许多，以后不可如此放纵自己才是。”
    逸阳低头羞愧道：“师父，弟子错了，日后再不会如此放纵了。”
    秦正杰也不忍在这时候斥责爱徒，尤其看逸阳近来容色憔悴，想起芳伊出走时的自己，不由也深深叹了口气，愈加和缓了语气：“就是为了风儿，你也不应如此。”
    “我……”开了口，却说不下去，逸阳还是又低下头去，好半晌，还是忍不住滚滚而下的眼泪，声音也有些颤，“师父，风儿……风儿这是怎么了？我实在……实在是心里难受。”
    秦正杰自己又何尝不是看得心里难受万分？也垂头叹息道：“风儿给冥玉生生耗去了大半的元气，又受了毒打惊吓，只怕，再想恢复是不能够了。这些日子又过得太过艰难，受了太多委屈，她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娃娃，也委实难为她了。”
    师徒二人四目相对，无语良久。
    终于，还是秦正杰方开了口：“逸阳，你可愿意为风儿做些事？”
    “愿意。”逸阳想也没想便抬头答道，“只要是为风儿好，弟子万死不辞。”
    秦正杰不由想到：想来，当年的自己，只要事关芳伊，也曾是这般青涩但决绝罢。
    又是好一阵沉默，秦正杰方沉声道：“我医术有限，如今风儿这个情形，不是我的药石功夫能治得了的。可偏偏闵槐又不知去向，他在金匮谷里的房子也都烧了，不知这回他又搬去了何处，我也只能一边寻他一边再寻访别的医家，也不知能不能赶得及。你也瞧见了，风儿若是再一直如此神智恍惚下去，身子只会更糟。我思来想去，不如你这几日就仍旧还似以前一样，教她念书练功。一来逼她打起精神来，二来也好让她明白她确实实在是在山上，心思安定下来，能少些惊恐也好。”见逸阳有些讶异地抬起头来，秦正杰伸手在爱徒肩上拍了拍，“师父知道，为难你了，你若不愿意，那就作罢。”
    逸阳又低下头，犹豫良久，方点点头，郑重答了句：“是，就听师父安排。”顿了顿，还是又开口道，“只是怕她如今身子虚弱得很，经不得劳累。”
    秦正杰点了点头，又拍了拍逸阳的肩膀：“不过就是收收她的心思罢了，不指望她还能学些什么，这当中的一张一弛，也只能靠你多花些心思了。我明日一早就动身，只盼着能尽快寻到‘度世阎君’闵槐或是‘圣手怪’康活人来，那风儿或许就能有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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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让屋中熄灭了灯烛，总要有些光亮我才能略略觉得安心。可就是有了长明的灯火，合上眼也仍旧是黑暗。
    留儿姐姐和我睡在一张床上，可我却不敢再紧紧挨着她睡，因为我发觉在留儿姐姐睡着之后，当我挨在她身上的时候，她就会轻轻地躲开我。我想，也许是因为我身上手上的温度，就像宇哥说的，总跟浸在冷水里一样。我自己也觉得很冷，却再也没了可以取暖的怀抱。
    这一夜我恍惚间又做了许许多多噩梦，哭醒喊醒了五、六回，都被留儿姐姐哄着才又睡下，一直到天破晓的时候，我方才略略睡得安稳些。
    正睡得迷糊，忽听窗外传来大师哥的声音：“风儿，你起床了没有？天亮了。”
    这声音和场景都实在太过熟悉，熟悉得我根本来不及想，就已经猛地睁眼醒来，一翻身就起了床。谁料我刚刚立起身子，眼前便是一黑，登时便软倒下去，亏得进屋来的大师哥一把将我抱住。
    好一会子，我方渐渐缓过气息，眼前还是大片大片的银色星星四下里闪个不住，可好歹是能够稳住神儿，抬眼正看见大师哥那张面无表情的冷脸，我吓得顾不得浑身酸软无力，手忙脚乱挣扎起来，留儿姐姐也赶忙帮我披上外衣。
    待留儿姐姐扶着我洗漱收拾停当，我跟在大师哥身后，慢慢朝着荷风四面走去的时候，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场景，直让我有些怀疑，那个什么杨朝客到底是不是就只是出现在我昨夜的一场噩梦里而已。一切还都是从前的样子，一切都从来没变过，一样的大师哥，一样的寻常日子，可我却又确确实实地觉得身子里空落落地提不起半分力气。只是那个不讲情面的大师哥就在眼前，让我不敢分神胡思乱想，只能强打精神，不敢怠慢分毫。
    虽然大师哥没有为难我，可我自己却不争气，早饭的时候，我不知怎么回事就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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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逸阳抱着沉沉昏睡的风儿回到“锁风轩”，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到床上安顿好，便呆呆守在旁边，满腹心事地瞧着风儿。
    直到将近正午，风儿方醒转过来，一见逸阳坐在床头，登时吓得睁大眼睛：“大师哥……我……我……我没贪睡，我……”
    逸阳看着风儿有些灰败的脸色，只得生生硬起自己的心肠，淡淡说了句：“还不起来去吃午饭？”看风儿眼神又有些恍惚，便故意朝留儿道：“去将我屋里的戒尺拿来。”见果然风儿吓得回了神，逸阳只好继续做恶人，“你下午念书的时候再偷懒我可不饶你。”
    风儿点着头挣扎坐起身来，乖乖由着逸阳给她穿好鞋子，扶她起身下床，眼睛只是不住地小心翼翼瞟着逸阳的脸色，一声也不敢吭。
    午饭的时候，逸阳故意不给坐着身边的风儿好脸色，风儿不敢言语，昨日里还要留儿哄着喂着，今日倒是她自己低着头将一碗粥都吃尽了。
    逸阳特意寻个理由，让风儿饭后午休了大半个时辰，到了下半晌念书的时候，自然也并不似之前那般严格，不过就是牵着她些心思的意思。可不多时就见风儿又呆愣愣地瞧着地面，眼神又是恍惚虚幻的模样，逸阳也怕惊了她，先故意咳嗽一声，这才敲了一下桌子，冷着声音斥道：“风儿，让你念书，不是让你魂飞天外。”
    风儿吓得一抖，立时便不再恍惚，摆着手道：“我没有。”
    “还说没有！让你念出声来听见没有？”逸阳让风儿伸出手来，拿过戒尺不轻不重地打了三下。
    风儿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只是流着泪颤声道：“我再不敢了。”
    逸阳看得心疼，却也只能在心里劝自己：纵然是她哭疼，总好过她恍惚，只要是为了风儿好，自己就做恶人又如何呢？哪怕她以后怎么厌恶自己，自己也要她好好的。
    此后风儿虽是没敢再走神发愣，可刚刚再念了不过一刻钟，风儿竟又将中午吃下的粥都吐了出来。
    有了中午的教训，到吃晚饭的时候，逸阳不敢再勉强风儿，见她吃了大半碗粥，也就由着她放下筷子。哄着风儿下了会子棋，盯着她吃了药，喝了参汤，一直到看风儿睡安稳了，逸阳又仔细叮嘱了留儿几句，方才离去。
    这一夜，风儿便只惊醒了一回。
    看噩梦醒来的风儿又惊又恐，泪流满面，留儿赶忙拿过帕子给她擦泪，口中按照逸阳的吩咐哄道：“风儿，快些睡罢，明日一早还要早起，莫让大师哥生气。”风儿点点头，乖乖合眼又睡去了。喜欢天须无恨我无心请大家收藏：(663d.com)天须无恨我无心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