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当年明月是寻常

    逸阳瞧过去，见是半截玳瑁梳子，便从桌上拿起梳子细看。只见那梳子雕工精致，入手甚是圆润，似是经年把玩之物，可惜只剩了一半，看那断口，却并非是摔断了的样子，而是被锋利之物齐刷刷地削去了半截。梳背两面均阴刻有精致的文字，因生生断去了半截，只剩了“重帏深下莫愁堂，卧后……是梦，小姑居处本无……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惆怅是。”应是李商隐的《无题》，因着此物被经常把玩，有些文字都有些模糊了。
    逸阳这几日见了师父时不时地就将风儿娘亲的陈年旧物送给风儿以作安抚，猜想此物只怕也是如此来历，却不便与笛轩明说，只含混道：“是我给她的，她不小心摔断了而已。”
    笛轩的眼中现出讶异的神情，好半晌，才垂下目光，黯然说出一句：“我知道了。”
    这个夜里，听着窗外绵绵洒洒的雨声，逸阳在床榻上辗转往复，终是难以成眠。
    一忽儿想起今日风儿睡梦中凄惶惶哭得肝肠寸断，模糊哽咽的词句却莫名其妙：“你们胡说……我就是，那孩子没死，那孩子就是我……”一忽儿想起母亲来信说家中已然择日便要到魏尚书家行纳征之礼，如此一来下了大定，逸阳的终身大事便断断再没有更改的道理；一忽儿又想起师父那日似将风儿许嫁给自己的话，一忽儿又想起笛轩含泪的眼睛……这若干思绪翻来覆去，让逸阳不得解脱，直捱到四更天后方勉强睡着了。
    前一晚只勉强睡了不到两个更次，第二日午后逸阳便有些乏累，也没去锁风轩，就回了自己屋中打算稍作午休。
    刚刚在床榻上躺下，还不及合上眼，忽然听见锁风轩那边传来风儿的哭闹声。这声音虽不大，可也已然让逸阳在床榻上再也躺不住，立时便翻身坐起，披上外衣便出了屋。
    还没转过山子石，就听见风儿大声又哭又骂：“……别理我，我再不理你……我不要见你，你出去……”
    紧接着便是风儿用被子蒙了头大哭，赵飞赶着一叠声地赔不是：“风儿风儿好风儿，求你别哭了成不？我再不敢惹你了，都是我的不是，我给你赔礼道歉还不成么？你大人大量，饶我这一回……”
    逸阳暗自深深叹了口气：这风儿才貌似懂事了几天，这会子又全都回去了，仍旧还是这个德行。
    从门外便看见暮宇几乎是跪在风儿的床旁，抱着小小的黑猫夜儿，瘦削苍白的脸上焦急万分，说话仍是中气不足：“风儿，赵飞不过是句玩笑话，你就别计较了，前些日子我还不能起身，赵飞又是照顾我，又是照顾夜儿，也很是辛苦。你瞧瞧，夜儿都给他养胖了……风儿，你就别哭了，我求你还不成么？”
    风儿却仍旧是不依不饶，在被子里哭骂个不住：“你两个一丘之貉狼狈为奸，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姐姐妹妹虽是都下山走了，却留了个‘妹婿’在这里，还不如干脆一起都带了去巫山派算了，也省得有些人天天‘人在曹营心在汉’！赵飞拿我取笑闲磕牙，还有你这么个狗腿子来帮闲帮腔的，都是……”
    轻轻咳嗽一声，逸阳走进了锁风轩的房门，屋中登时便静了下来。
    赵飞和暮宇两个连忙起身见礼，风儿这几日虽是已然能起身下床，只是此时没人搀扶，就只是在床榻上跪了，还不忘赶紧偷偷用手将脸上的眼泪一把都抹了去，只怕给逸阳看见。
    逸阳只当没听见没看见方才的吵闹，瞧一旁大病初愈的暮宇越发地瘦削，便叮嘱了几句：“昨日听郎铭说起你这几日常出去走走，原也是不错的，只是还要多注意将养，病去如抽丝，不要太过力才好。”见暮宇躬身答了声“是”，又朝赵飞道：“今日下半晌，书勇那边没有安排你功课么？”
    赵飞偷偷将眼珠子叽里咕噜地转了转，忙恭恭敬敬地答道：“二师哥是有叫我去，我这就赶紧过去，该是不会迟误的。”
    逸阳点点头：“好，你去罢，只是既然是你扶了暮宇来，此时便还是你送了他回去，有始有终的方好——你替我带句话给书勇：说若是我再见到他管教的师弟迟误了时辰，或是疏懒了功课，我唯他是问。”
    打发走了赵飞和暮宇，逸阳方转朝风儿问道：“你留儿姐姐呢？”
    风儿再笨也听得出逸阳方才对赵飞和暮宇两个的弦外之音，唯恐逸阳也要发作到自己头上，赶紧规规矩矩地答道：“方才十师哥和宇哥来，留儿姐姐就去厨房拿药去了，过会子就回来了。”
    逸阳看她眼圈仍旧泛红，神情却十分拘谨，知道她心里还委屈难过，只是此时在自己面前强忍着不敢流泪，便和缓下声气，问道：“这几日你既然已然能起身，可如何我听你六师哥说起你每回都只走七八步，多一步也不肯走，是走不动么？”
    风儿听逸阳如此问话，便低下头小声道：“我身上疼……走不动。”
    逸阳也不理会她极小声地嘟囔了句“好多嘴的六师哥”，只愈发温和地说了句：“今日我扶着你走，总要每一日都有些进步才好。”
    风儿虽是好动贪玩，奈何身子复元得甚是缓慢，能走动之后也着实又将养了些时日，连中元节的时候也并没跑去镇上去看鬼戏。倒是难得她肯听话，将淘气任性都收敛了不少，待身子渐渐大好起来，功课上也是难得的勤奋用功，一时倒果然是进步神速。
    中秋节前几日，秦正杰亲自一招一式将“贯日剑”教给风儿，风儿这些日子都很是用功，再加上喜爱那大开大合的洒放招式，自然更多下几分心思，才学了几日便颇为可观。
    秦正杰见她乖巧聪明，益发地喜爱，只是不住地给她缠住问起芳伊的诸多事情，有些实在是不知如何答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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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盼万盼，总算是盼到了九月初九。
    也许，我真的是在十三年前的这一天来到人世间的罢。
    我曾经也被一个女人爱如珍宝一般地抱在怀里，不管她是不是真的叫林芳伊，我想那都不重要罢，她是不是美如天仙，是不是娇媚可爱，也都不重要。在我心里唯一重要的，就是她是我娘。她应该是最爱我的那个人，不管她在不在我身边。
    有娘的孩子，才不是野娃子。
    所以，我不愿多想，只一心地盼望。
    这个早上我还是准时起了床，只是并没急急跑去大师哥那里随他早课。因为师父准我放假一日，还说晚上要送样好东西给我，让这个我有生以来头一回的生辰日，变得尤其与平日不同。
    我不紧不慢地换上一套簇新的墨色轻绸衣裳，由着留儿姐姐给我将头发仍然梳做两个抓髻，用大师哥前日才送我的银丝发带绑了。我顺手扯了扯垂下的发带，朝着镜中的自己吐吐舌头，故意嫌弃道：“这带子忒长了些，不利落，还不及我素日用的呢。”
    留儿姐姐刚刚仔细将发带结好，一边整理我后颈的散发，一边笑道：“风儿啊，你就不能稳重些么？今日你过了生辰，你可就是十三岁了，十三岁还是这么不懂事的小孩子么？”
    我也不知道十三岁算大还是算小，便撇一撇嘴：“那也要等我过了今日生辰之后才是十三岁呢。我今日可是要到镇上看戏去，你说巧不巧，就今日我过生辰，镇上凑巧就一下子来了两个戏班子，要唱对台大戏，不知道要热闹成什么样子呢。”
    留儿姐姐给我仔细整理好了衣裳，一边仍旧是絮絮叨叨地嘱咐我：“纵然是热闹你也别净顾了贪玩，今日你可千万早些回来，莫要等到天黑。师父还让我晚上给你单做一碗面——你以前眼馋人家生辰那日的面，如今你也有这个面吃，可若是你若回来迟了，我可不给你做了。”
    我一挺身便跳坐在桌上，朝着留儿姐姐扮了个大大的鬼脸：“这个面不过就是比素日的面多放了几样面筋豆干罢了，顶多再多放个鸡蛋而已，若不是沾了‘生辰’二字的光，我还真不稀罕。”
    留儿姐姐正收拾桌上的物什，此时倒停下来，伸出右手食指在自己脸颊上轻轻刮了两下：“风儿你说谎话都不羞。不知道是谁年年跑去暮宇那里，回回分走人家的半碗面吃才罢休。又不知是谁回回在人家四师哥生辰的时候跑去找茬发脾气，也就是澜生好脾气人也厚道，回回只是暗暗吃亏，若是给大师哥知道了，只怕那个不懂事的又要吃些教训了。”
    我给留儿姐姐揭了短处，也有些不好意思，便干脆一把搂住她的腰晃来晃去地耍个赖：“留儿姐姐也学坏了，跟他们一道儿欺负我。风儿如今没活路了，给你们逼死算了。”
    正犹豫着要不要再挤出几滴眼泪来充充场面，留儿姐姐却一手捂住我的嘴：“呸呸呸，小孩子家家的当真是口无遮拦，生辰的时候也这么死啊活啊地信口胡说，全没有些许避讳？”
    我却全不在意她这些什么忌讳，只是突然拿住了她话里的错处，忙忙挣脱开她的手，嚷道：“留儿姐姐你方才还说我十三岁不是小孩子了，这会子又说我小孩子口无遮拦，那我倒是彻底给你搞糊涂了，我到底是小孩子呢？还是不是小孩子呢？”
    留儿姐姐给我说得也愣了一愣，想了想方道：“你自己方才不是说了么？过了今日才是十三岁，那你今日就还是小孩子罢了。”
    我自觉口舌上又占了些便宜，益发开心，坐在桌上来回晃荡着两腿，笑道：“那还是今日一直都不过去才好，我就永远都是小孩子。”
    留儿姐姐摇摇头：“哪里因为今日是你生辰，日头就不落山了？莫说是你，便是皇帝老子，也没那个本事。”说罢将我从桌上拽下来，“可别给你大师哥看见你这等没规矩的样子，何苦招惹得他又训你？”
    我顺势一跳，双脚刚刚一沾到地上，我故意“哎呦哎呦”地做出满脸的苦痛之状，身子也朝着留儿姐姐的方向倒下去。
    留儿姐姐果然立时便上了当，忙忙丢开手里的物什，一把便搂住我，急切切连声地问：“风儿你这是怎么了？到底是哪儿疼啊？都这许多天了伤处还是疼么？”
    我趁机一把搂住留儿姐姐的脖子，摸着她软软的耳垂，悄悄在她耳边小声道：“明儿个我就不是小孩子了，留儿姐姐，是不是我就可以嫁给你了？”看着留儿姐姐愣怔怔的表情，我犹豫一下，还是郑重其事地说出我心里的想头，“我、我想夜里有留儿姐姐陪我睡觉……”
    留儿姐姐却突然满脸通红，红得像个熟透了的山楂果子，伸出指头在我头上狠狠一杵：“你作死啊？跟哪个学了这等胡说八道回来！”还不及我反应过来，她扭头便走，到得门口突然又转身回来，“今日你生辰，我不跟你计较，若是你以后再敢这么胡说八道，日后可别想我再理你。”说罢快步跑出屋去，只将我一个人丢在屋中。
    我琢磨了好一会子，也不知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竟然连留儿姐姐都会着恼。这等话我以前也说过啊，我不过就是怕黑，想有人陪我，这也不成？
    果然是将心里的体己话说出来也没什么好处。
    看来今日当真是与往日大大不同——不对，留儿姐姐方才还说什么忌讳说“生啊死啊”的，可她自己还骂我“作死”呢！嘻嘻，有趣有趣，原来生辰这等日子果然是难得，放假看戏也罢了，自己有面吃旁人没有也罢了，最稀奇是周遭的人也都怪怪的。
    我只知道，这个十三岁的生辰是我的第一个生辰。
    却不知道，陡然改变我一生的日子，便是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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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是忍不住有些惋惜，惋惜此时风儿欢快跑去的背影……喜欢天须无恨我无心请大家收藏：(663d.com)天须无恨我无心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