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惆怅西风独自凉

    槐芬终于是将药熬好送了来。
    此时也顾不得她周身的伤口全不见好转，秦正杰将风儿抱在怀里，狠狠心撬开她紧咬的牙关，舀起一铜勺乌沉沉的药汁，小心喂入风儿口中。奈何早已陷入深度昏迷之中的风儿不知吞咽，口里的药竟是分毫也咽不下喉去。
    秦正杰心下也是狠狠一沉，放下勺子，用手轻轻拍抚风儿的脸颊，口中不住唤她的名字。全无知觉的风儿却是任凭秦正杰焦急，只是一动不动，后来竟是将头微微一歪，一直含在口中的药汁沿了嘴角，几乎是全数都淌了出来。
    一旁的逸阳立刻用手的帕子上前接住淌下的药汁，又小心翼翼地给风儿擦去嘴角的药痕，轻轻唤出一声“风儿”，声音里带着哽咽。看她的小手从被子上滑下来，无力地晃悠悠垂着，逸阳小心捧起来，想握一下，却只敢拣在她手指上没有伤的地方轻轻按了按。
    秦正杰也看见那手掌心里被风儿自己指甲抠开的鳞鳞伤口，而她的指尖上的指甲，也在死命的隐忍间被她扣断了四根，还有一个指甲因为过度用力而掀起了皮肉。秦正杰的眼睛被这些此时看来仍是狰狞的伤口刺痛，眉心又皱了起来，伸手端起药碗，自己含了一小口汤药，口对口喂给风儿。
    好容易才将第三口药刚刚喂下去，风儿身子忽然轻轻一个抽搐，又呕出一口药来。秦正杰拿过帕子细细给她擦抹干净，又再接着喂药给风儿。如是不知折腾了几个来回，终于是将一碗药都给风儿喂了下去。
    剩下的，就只有等待。
    秦正杰和逸阳都一语皆无，枯坐等了个把时辰，其间庆幸风儿只吐出一口药就又昏昏沉沉地一动不动了。过了二更天，总算盼得风儿的头微微动了动，口里吐出一口气，还轻轻□□了一声，她虽未清醒，但脉象已经平稳了不少，纵然仍是虚浮，好歹也比之前略略有力了些，师徒二人都暗暗叹了口气。
    从锁风轩回来后，直到四更已过，秦正杰一直都独自扶额闷坐在秋水月明阁里。
    没有灯火，周遭一片乌沉沉的，只有这样，才能看不清楚人去楼空。
    这样的郁郁难排，当年也曾有过。
    芳伊和杨朝客私去潜州的那几年里，秦正杰表面淡然，却也只是勉强苦撑，不敢让自己颓然伤心打不起精神，唯恐让病中的师父发觉徒增难过。而只有待到自己关了房门，或是午夜梦回，每每心中也起伏难平。实在无以排解，也只得痛饮几杯。好在自己酒量甚是不济，倒也不须作践多少好酒，便可以暂时忘却那日发生的事情，只剩下些混混沌沌想不清楚的心痛，才能让自己好过些许，第二日才能再在师父面前做出一副浑然无事的淡泊模样。
    病骨支离的师父勉强拖了四年，终于是没能熬过那个姗姗来迟、却异常短暂的秋天。弥留之际，师父除了嘱咐秦正杰山中事务之外，再没有其他言语。但秦正杰知道，师父心下仍是盼着能与独生爱女芳伊见上一面。
    芳伊走了四年有余，师父就病了四年有余，这其间师父一直都知道芳伊就在潜州，却只是再不肯提起与芳伊有关的一字半句。此刻，眼见着师父的情形已是不好，秦正杰思量再三，最终横下心来，也不与师父商量，派一名师弟火速赶去了潜州。
    芳伊一人随着那名师弟赶回来的时候，终究还是迟了一日，师父已然殡天而去。芳伊抱着师父的尸身嚎啕痛哭，直到哭晕在了当场。
    两天后，杨朝客终究还是追来山上陪着芳伊，可来了不过五日，便又与芳伊大吵一架，愤然独自下山回了潜州，丢下芳伊一人，又哭得泪人一般。
    当时，新任九离山掌门的秦正杰发下的第一道命令是安排师父的后事，第二道命令，是山上上下人等谁也不许与林芳伊和杨朝客为难。
    犹记得那个深秋的雨夜，秦正杰给雨声搅得辗转难寐，好容易熬过三更时分，却仍是睡意全无，只得披衣起身，沿着抄手游廊缓缓踱步，不觉间又走到了师父的灵堂。
    素炷白帷之间，传来压抑得极低的饮泣之声，哀哀咽咽，秦正杰一听之下便知，那是芳伊。秦正杰骤然停住脚步，人仿佛被施了定身法一般，一颗心被那哭声狠狠抓揉撕扯，痛不可当。
    也不知她已经哭了多久，也不知她后来又哭了多久，连黑夜里淅沥不绝的雨声都渐渐静了下去，周遭再不可闻半点声息，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一个芳伊。
    在秦正杰的心里，天地间一直就只有一个林芳伊。从初入门墙之时第一次见到稚龄的芳伊，算到今日，二人相识了也有十六年，在秦正杰所有记忆中，芳伊一直都像枝头上盛开得最鲜艳最娇美的水红色花朵，从来都在众人精心呵护之中，半分也舍不得让她经风见雨，更舍不得让她遭霜遇雪。她略略有些不高兴，秦正杰立刻便惶恐惴惴，千般哄万般哄，一定要芳伊肯展颜一笑，方才觉得天地为之一宽。如此的掌中明珠，何曾有过如此伤心的情形？
    再也忍不住，秦正杰还是走进屋中。一片凄凄素白之间，却见一身重孝的芳伊跪在灵桌前，早已是哭得肝肠寸断。
    秦正杰轻轻走到芳伊身旁，芳伊不抬头，仍旧自顾自哭泣不止。秦正杰从袖中取出自己的帕子，小心翼翼递在芳伊眼前，芳伊仍旧不抬头。秦正杰又将帕子朝前送了送，不料芳伊忽然狠狠一巴掌将帕子打落在地，恨道：“我不要你此时又来哄我！你回你的潜州陪你的新欢去罢！”
    仿佛狠狠一刀，骤然扎在秦正杰心头，疼得手一抖，帕子落在地上。不敢再多想，忙拾起帕子，仍旧稳稳递上前去，仍旧努力用素日淡然的语气说出：“芳伊，节哀。你若是哭坏了身子，你让师父他老人家在天之灵如何心安？”
    芳伊一惊，猛然抬起头望向秦正杰，那一双星眸被泪水浸做了一双洒满星光的湖水，深不见底的湖水里，全是深深的痛。秦正杰从没见过芳伊如此伤心欲绝，因为何曾舍得让她受半点委屈？是故那一瞬间，那一张雨湿梨花的面容，让秦正杰至死都不能忘记。
    秦正杰忍着心痛，只将自己硬生生退回芳伊师兄的位置，轻轻扶起她：“已经是深秋了，又下着雨，地上的寒气，你哪里受得。”仿佛还是当年，关心难免有些絮絮叨叨，“师父走得也还从容，他知道你会回来看他，已经会心感安慰了。”
    芳伊却是身子狠狠一颤，低低喊出一声“杰哥哥”，突然悲声大放，仿佛还是当年丢失了一只最心爱的耳环，一头扑进秦正杰怀中，总算是找到些依靠。
    一霎时间，秦正杰心中又几千几百般滋味一股脑混杂在一处，又大把大把揉进去这四年里数不清的思念和怨念，只觉得一颗心都被疼木了。
    何尝不想紧紧将芳伊搂在怀中？何尝不想捧起她如花的一张俏脸？可是，都不能，绝对不能！秦正杰暗暗咬着牙，逼迫着自己一动也不动，生生把自己站成一根石柱，只由着芳伊搂着自己。哪怕只是想给她擦一下眼泪，也不能。
    要为芳伊的名节着想。
    要为芳伊的将来着想。
    要为芳伊的幸福着想。
    为了她，一切都是为了她。
    芳伊已然嫁做人妇，芳伊的心里只有杨朝客，为了自己的“伊妹妹”开心，秦正杰也宁愿成人之美，哪怕是他们夺人之爱。
    只是怕芳伊太过悲伤，秦正杰再开口时，仍旧是小时候出去游玩时候哄她回家的口吻：“芳伊，不哭了，眼睛肿了就不好看了。”直等到芳伊的哭声渐渐低了些，又劝道，“师父已然走了，你要保重自己才是。只要看你过得好，他老人家在天之灵也会替你高兴。这里都有我，你放心就是，再过两日便回潜州罢，如今已然是杨夫人了，怎能还发小孩子脾气？”
    秦正杰自料这番话说得也算得体，却哪里想到芳伊闻言，竟然是“哇”地一声顿足大哭起来，一双手紧紧搂住秦正杰的脖子，将头扎在秦正杰怀里，直哭得浑身颤抖。
    秦正杰吓得一时慌了手脚，急急问道：“这……这是怎么了芳伊？是我说错了么……你莫哭啊，芳伊，莫哭……都是我的不是。”身子却僵在当场，两只手死死贴在自己的身子两侧，半分也不敢动。
    芳伊哪里知道秦正杰的尴尬，只顾着自己痛哭出来，边哭边含混着哭诉：“……我后悔了啊……我不该不听爹的话……我不该跟他走……”
    秦正杰原本以为芳伊遂了心愿，随杨朝客去了潜州，应该是有情人终成眷属，总该是称心如意和和美美，那么自己这四年多里隐忍的酸苦也算好歹有个着落。可哪知在杨家四年有余，芳伊却是过得百般委屈。
    先是芳伊随杨朝客到了潜州家中，才知道杨家原本早已给杨朝客定下了亲事，两个月后便要迎娶当地官宦世家王姓的小姐为妻，自己纵然入门也要为妾，芳伊登时便哭得死去活来。杨朝客千哄万劝，赌咒发誓再三保证，娶妻不过是家中父母之命，与王家小姐不会有半分情意，芳伊才勉强作罢。
    可谁知这妾竟然也做不成。
    杨家乃是破落宦门，一心希望能攀上王家，日后为杨朝客谋得个像样的官职重振门楣，自然是怕王家挑理说“娶妻前便纳妾”，于是不肯给芳伊一个名分，纵然是杨朝客为芳伊再三争取，也不过只是将她做个通房丫头般地对待。
    芳伊也分不出妾室与通房丫头的差别，只是杨家虽然没落，但仍旧是规矩森严，上有杨家老夫人治家严谨，周遭又有一众丫鬟仆妇终日围绕，让自幼在山野间长大的芳伊觉得处处受制，即使每日打起十二万分的小心，难免还是教人耻笑。偏芳伊自幼被娇宠得任性非常，又不谙世故，在杨家上下都不得人心，每日都过得甚是窝心。
    而芳伊与杨朝客之间也渐渐生出了嫌隙。他二人在山上之时正是浓情蜜意之际，倒也甜蜜，但骨子里，却是一样的争强好胜不肯让人，又都是少年任性，日子长久下来，大事小情都不肯低头相让，自然摩擦日增。
    尤其是杨朝客一回到潜州家中，不再如山上倍受约束，登时仍旧又恢复了昔日的公子哥儿做派，在外优游交际，自然不能日日陪伴芳伊，芳伊自幼便被娇宠万分，如今被杨家当做了下人已然是委屈万分，又兼独自背井离乡，身边连个可倾诉的人都没有，自怜自艾之下哪里还受得这番冷落？于是将一腔怒气委屈都撒在了杨朝客身上。杨朝客也是年轻气盛，恼怒得狠了便信口气道：“你若是觉得在我家受了委屈，不如干脆回去找你的‘杰哥哥’！”
    待得王家小姐进了门，杨家如同得了凤凰，上上下下均是百般的奉承。杨朝客之前并未见过王氏，新婚当日一见，虽不是国色天香，却也生得温婉动人，尤其是那一双眼睛，仿佛是阳春三月的微风里轻轻吹送着悠悠琴曲，让人越看越觉舒服。初始杨朝客对王氏还只是礼数周全，待相处些日子下来，更觉出王氏果然大家闺秀，端方雍容，却是另一番柔顺风情，反也生出一番情意。尤其那王氏甚是大方，半年后便主动劝说杨朝客纳芳伊为妾，更得阖家上下称赞，倒越发显得芳伊这个出身低微的二房不得人心。
    也是天意弄人，偏偏两年下来，王氏和芳伊都未能有孕，杨朝客是家中独子，纳妾也颇在情理之中，母亲急于抱孙，王氏识得大体，于是此后的两年，便又先后添了三房小妾。喜欢天须无恨我无心请大家收藏：(663d.com)天须无恨我无心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