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天花落尽孽海灯

    只听得一个男人“哼”了一声：“水凝，罗泰生主念及你与王女血脉同宗，已然是故意给了你将功赎罪的机会，让你找到林芳伊的孽种，王女或可饶过你当年背弃出逃之事也未可知，你最好乖乖随我们回……”
    那人的话还未说完，就被那被称作“水凝”的班主夫人怒声打断：“呸！什么将功赎罪！是你们派人诓我做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情，我并不知道那孩子是谁。当年水盈做下的恶事，她自己遭了报应也是咎由自取，倒是你们跟随罗崇恩躲在潜州这些年，难道不知道那孩子是杨朝客……”
    突然，山坡后传来几声野调无腔的尖利笛音，似是谁家牧童闲来无事吹笛做耍，但水凝却不由得“啊”了一声，另外一人低声急道：“快！罗泰生主催咱们快些。”
    方才说话的那人随即低语了一句：“带她走。”
    我刚刚想明白这二人的意思是要动手行凶，就已经听见一声轻响，婉娘闷哼了一声，随即只听得悉悉索索几声草叶擦动之声之后，不过电光石火的须臾之间，周遭便只剩了一片沉寂，仿佛此处从未没来过任何人、也从未发生过任何事一般。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太过迅速，快得我都来不及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只是知道一定是大事不好，班主夫人定然是出事了！
    我咬牙爬起身子，朝方才他们对话的地方跑去，却只见一片荒草中有被踏得东倒西歪的几棵杂草，除此之外，哪里还有半点人影？我左顾右盼，轻轻喊了声“班主夫人”，却根本没人回应，四下里找寻了个遍，也只在一丈开外的草丛里，找到齐刷刷断去半截的梳子。
    我一眼便认出正是那班主夫人昨日给我梳头的那只玳瑁梳子，心下骤然觉得可怖，放声大叫：“班主夫人！你在哪里？我是风儿，我来找你，我要找我娘……”
    一直到天近申时，我将周围寻了个遍，却是再没有找到一点点线索或是踪迹。
    颓然又回到镇上打听，也并没有人说再看到一个“化雨清音堂”的人回来。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山庄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我已经觉不出腹中饥饿和身上疼痛，木木然想着今日发生的怪事是偷偷告诉宇哥好还是告诉澜哥好，还没走出百步，迎头碰上了正四处寻我的二师哥，他一见我，不由分说便将我拉去了棋窗茶绿。
    大师哥此时的脸色比屋外的天色还阴沉难看，声音也比素日低沉：“昨日我怎么说的？”
    我低着头，垂着眼皮。思来想去也不知该说什么才能平息大师哥的怒气，也只好不开口。
    他猛然地一拍桌子，喝道：“讲！”
    吓得我浑身一抖，吭哧了好一阵，才小声说道：“叫我……回去好好念书……书我已经背下来了。”
    只听得大师哥一声冷笑，口气越发的阴沉：“还有呢？”
    我搜索枯肠，才猛然想起了他罚我抄书五遍，我今日一门心思只想着去找我娘，竟然将此事忘了个一干二净！登时吓出通体一身冷汗，偷眼见他脸色十分难看，我更是胆战心惊，嗫嚅了半晌，方道：“昨日……昨日……罚我将背诵的文章抄写五遍……我、我忘记了……我现在回去抄……抄十遍行不行？”他半晌没言语，我站在他面前颇受煎熬，只好用右手不住去摆弄腰带上的绦子。
    过了好一会子，才听他阴恻恻地开了口：“你昨日临走的时候，我说了什么？你不记得了？”
    我只记得昨日临走之时大师哥的那一句“去罢”，当时只觉得如同被拉上断头台后正碰上天下大赦，我就一心只想着逃开，大师哥说什么我便应什么，全然顾不得往心里去，此时左思右想、挖空心思也着实是想不起大师哥当时到底还说了什么，可一看他掉得下冰渣的一张冷脸，我哪里还敢实话实说，只好硬着头皮小声道：“就是……叫我好好读书……不要偷懒……”
    “混账不长进的杀才！”他突然发作，吓得我几乎一跳，“我说过若是你今日再敢有半分纰漏，我便打断你的腿！”
    我被生生又吓出了一身冷汗，不由自主后退一步，惶惶然四下环顾，不知此时我娘会不会突然现身，护在我身前，如同戏台上和话本子里的神仙一般。
    我正自惊怕恍惚，忽然觉出后衣领给人一把揪住，大惊之下猛地回了神，才发觉自己已然给大师哥扯住，我登时吓得魂飞魄散，方寸大乱之下嘶声大叫“救命”，拼命挣扎着只想逃开，却给他硬拖到桌边，一把狠狠按伏在桌上。
    眼看着死到临头在劫难逃，我还是甚不甘心，狠命挣扎间直着脖子大喊：“宇哥救我啊！娘——救我啊！”觉出身后那人剥去我的外裤，只剩了贴身小衣，我根本顾不得想那是不是丢人，只想着大师哥剥了我的衣裳必然是要下狠手，吓得手脚一软，竟然没了挣扎的力气。
    身子不争气，我口里还在叫“救命”，屁股上已经挨了狠狠一记戒尺，一霎时我疼得天地倒转三魂出窍七佛升天，只剩了浑身抖做一团，好一阵子方才哭喊出声，将嗓子都喊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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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逸阳气得浑身栗抖，哪里还顾得自己的伤，下死力按住拼死挣扎的风儿，取过戒尺便狠抽下去。只一下，风儿的白绫子小衣上便渐渐渗出一道红殷殷的血痕。风儿的哭叫声很是凄厉，逸阳却充耳不闻，手中抽下去的戒尺只是一下狠似一下，全不管手中的风儿疼得抖索个不住。
    待得顾澜生和孟笛轩在门外听得屋中动静不对，二人匆匆推门而入之时，只见被按在桌上的风儿已然是昏晕了过去，白绫子小衣上洇的尽是斑斑殷红，而手持戒尺仍在不住抽打风儿的逸阳一脸怒容，自己也是容色苍白如纸，他背上的衣裳也透出点点血痕。
    澜生大惊失色，还不及说话，笛轩已然扑上前一把抱住逸阳的手臂，哭道：“大师哥，你这是何苦呢……何苦啊！”
    逸阳仍是气得身子微微发抖，颤声道：“笛轩，你不必劝，我今日非打断这个混账东西的腿不可。”
    澜生也疾步赶上来，见逸阳虚汗淋漓，却是从未见过的狼狈失态，再瞧了一眼气息奄奄的风儿，不由得从心里发出一声哀叹，赶忙也扶住逸阳另一边手臂，劝道：“风儿不懂事自是该教训，只是大师哥身上有伤，可千万莫要气坏了身子才是。”
    笛轩早已止不住纷纷坠落的眼泪，哽咽着不住摇晃着逸阳的手臂：“你生这么大气也无非只是和自己的身子过不去，却是何苦来哉！没的就只是教我们心疼，她又不懂得心疼你！你就是打死她，她又能明白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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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我不过只是急疼之下闭住了气息，不一时缓过一口气，便悠悠醒转了过来，只是身上的新伤旧伤一齐发作，从里到外痛了个通透，我此时莫说还有力气动弹挣扎，就是连一声□□都发出不得，只能昏沉沉之下苦苦煎熬，并没有能彻底昏晕过去人事不知的好运气 。
    恍惚间听得九师姐飘缥缈渺如同来自天外的声音：“……这个风儿如何值得大师哥你如此作践自己的身子……若早知如此，当初又何必要捡了她回来……”又似幻似真地听四师哥也说：“……风儿这孩子真真也是活该……白白辜负了大师哥的一片心意……”
    我听得刺心难过，却连哭也哭不出来。
    我没能醒过来，也没能昏过去，就只能陷在一片混沌中。
    等我再度清醒过来，睁眼看见眼前灯火伶仃，想来已经是夜深之时，也不知到底是何更次。屋中无人，只有我一个，与冷清清一盏孤灯茕茕相对，相顾无言。
    我是想支起上半截身子，倒引得下半截身子疼得甚是厉害，不由得□□几声，才发觉口干舌燥，看桌上有茶壶，想挣扎起来去够一碗茶来吃，却只勉强动了一下，便疼得滚下泪来，浑身再没了半分力气。
    我也没甚出息，趴在床上哭了一阵，却只让自己越发地口渴。
    渐渐又有些昏沉，猛然间，我想起怀中藏着的玉瓶。一想到它可能已经丢失不见，我登时便如同身坠悬崖，再顾不得哪里疼痛，狠命挣扎起来发疯地向从贴身怀中摸索。在摸到玉瓶的刹那，我心中一宽，哇地一声，放声痛哭，可惜只哭了几声，就没了力气。
    将玉瓶和墨玉都贴在脸上，我轻轻喊出一声嘶哑的“娘”，此时无人在旁，我想向娘倾诉心中的委屈和害怕，却发觉这等事情我只是见过别的孩子做过，此时当真轮到我自己头上，竟是全然做不出。
    原来，没有娘的孩子，就是我这样的。
    伤心到了极处，无可排解。
    我想起《目连记》中有一段戏词：
    “孤清清无根飘蓬，凄伶伶一声断鸿，
    一样明月照团圆，冷惨惨伴我踪程。
    小轩窗离人归灯，料应有慈母唤儿名，
    一样天地恁无情，却怎的我无亲少人疼？……
    生也无欢趣，死又何苦惧，
    有心碧潭清波腾身跃，又何必贱身污水玉，
    罢罢罢，苍天可，青锋随身十载余，今朝送咱九天去……”
    记得当时听这戏的时候，我只怕勾起自家伤心，便不住地与身旁的六师哥说笑，却不想这唱词竟是一字不漏地记了个清楚。此时想来，那自幼无母的目连一片伤心，全无处可诉，难免不怨天怨地，顾影自怜，倒也着实是个苦命之人。
    心下替目连难过，纵是我不想哭，也管不住泪珠滚滚而下。好在此时夜深，又无人在旁，我无须掩饰，想哭也不必挑时机拣地方找机缘。
    我忽然极是羡慕目连，他尚可以寻母救母，而我……
    我也要去寻我娘亲！哪怕天涯海角，哪怕刀山火海，便是死在路上，料想也不会比我如今的境遇更加糟糕。
    决心一定，那一夜，我睡得很是踏实。
    既然旁人也未必喜欢理我，那我不想与他们再浪费一点精神，于是我就不再开口与人讲话。每日里九师姐送来的吃食和汤药，我一声不出照单全收，反正她纵然是厌弃我，却未必敢害死我。不管是饭菜难以下咽还是汤药苦不堪言，我都强迫自己一口一口都吃下去；不管九师姐是冷言冷语还是不言不语，我也都低眉顺眼不做理会。即便是她给我换药下手再狠重，我只是合着眼咬死了牙，半声也不吭，再难熬也只是隐忍。
    我一定要逃走。
    只要早一日能下床走动，我便能早一日逃出生天。
    我要离开这鬼地方，再也不回来。
    我要去潜州。
    我要去找杨朝客。喜欢天须无恨我无心请大家收藏：(663d.com)天须无恨我无心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