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人生有情泪沾臆

    我自然知道骂人的话都不是好话，可我就是好生委屈。一时也想不起是哪一桩哪一件事情委屈，只觉得心中有许许多多根本无法说尽说清的难过，一古脑儿都涌出来，眼前有个怀抱，我就依偎在那个怀抱里，哭个天昏地暗。那个怀抱一直将我紧紧裹护其中，温暖安稳，风雨不透。
    曾经，我在老师父怀里，以为那是天底下最安稳的地方，可惜，梦醒的时候，那些温暖连渣渣都没有剩给我。后来，我以为师父会一直疼爱我护着我，可惜，梦醒的时候，身上被打得满是伤痕。如今，宇哥也和其他师哥师姐一样，有旁人一道儿玩的时候，就把我冷清清丢在一旁。我所有的指望，就只剩下了那不知尚在何处的爹娘，偏偏他们还都要骂我做没爹没娘的野孩子……我只想有一个怀抱，一个不会丢下我的怀抱。阿娘，你在哪里？你还会不会来寻我？我宁可在你丢下我之前就死在你怀里，那样，不管你以后还记挂我或是已经忘记我，我都只会记得我一直都在娘怀里，不管黄泉路上别的小鬼怎么嘲笑辱骂我，我都不怕了。
    也不知哭了多久，反正是我已经哭得力尽气短，几乎就要晕去。忽然觉出有人轻轻晃了晃我的身子，又听见大师哥柔声低语：“风儿，风儿，不哭了，好孩子听话。”
    我抬起头，泪光里眼前一片模糊，也看不清眼前人的脸，只是心里难受，刚刚说出：“他们胡说，我不是野孩子，我有娘……”又惹得自己更加委屈陡升，越发想哭，只好狠狠抹了一把眼泪，一咬牙，从怀里掏出墨玉捧在手心里，“这个是我老师父给我的，他说我戴着这个，我娘就会来找我，可一直等到现在，我仍是……”我说不出口：一直等到现在，我仍是没有娘，仍然是人家嘴里嘲笑的“猪狗不如的野娃子”。于是我只好把头钻在那个怀抱里继续哭。
    耳边传来大师哥温言安慰：“风儿不哭，你老师父既然告诉你要你等你娘来寻你，你就该听他的话，耐心等待才是。”他把手轻轻抚在我头上柔柔抚着，“那玉上有没有字？给大师哥看看你的玉可好？”
    “没有字，什么字都没有。”我偎在他怀里抽噎着，并没有将绦子从脖子上取下，只将墨玉放在大师哥手心上，心中更加失落莫名，“我一直等，也不知我娘是不是已经忘了我，要不她怎的还不来寻我呢？她会不会是不要我了？就和我老师父一样……”这些年来一直苦苦隐藏、纵然是在梦里也从不敢说出口的心思，原来讲出来也不过如此，想想竟有些好笑。我长长一声叹息，听来全不是我自己的声气，“说不准，是老师父看我可怜，就哄我说我有娘，也教我好歹能有个念想罢了。或许……或许我真是个野娃子也说不定。”我说这句话，并不是在撒娇，因为此时，任是谁来哄我安慰我也没有用——除了我娘。可惜，我知道她不会出现。
    很长的一阵沉默，忽听大师哥问道：“风儿，这玉上的绦子可曾换过么？”
    我给他这没头没脑的话问得莫名其妙，摇头说了句：“没有。”那不过就是一根不起眼的墨色细绦，又没断过，我换它做什么？
    大师哥端详着我手心里的玉，郑重道：“你看，这丝绦虽细，却是每两根黑丝线都与一根长发拈做一股，一共是九股编做一根绦子。能做出如此精巧的物事，结这绦子的人必定有一双巧手。”
    这块玉我一直千小心万小心地藏着，纵是我自己偷偷掏出来看的时候都很是仓促，哪里来得及注意过这跟挂着玉的绦子还能有什么文章？此时忙捧到眼前细瞧，果然如大师哥所说。真不知这一根绦子，要花去那人多少辰光才能结好。
    又听得耳畔大师哥道：“风儿，或许这绦子便是你娘亲手打给你的，又或许，这绦子里的长发便是你娘的。”
    我心中忽然狠狠一紧，一把将那绦子贴在脸颊上，我第一次觉得竟然与 “我娘”离得如此之近，胸口里有个东西开始狠狠地跳动，好像立时也想跳出来与这丝绦紧紧挨在一处才罢休。
    我直看得眼睛发酸，轻轻合上眼之后，反而看见了一个清晰的女子侧影，她螓首低垂，青丝如瀑，在一盏昏黄的油灯之下，专心致志地在打一根墨色的丝绦……
    “我娘一定很好看。”我说给自己听，只觉得心里一丝甜意萦绕，竟是比我吃过最甜的糖还要甜，那种甜直让人最想沉溺其中，便哪怕是穿肠蚀骨的剧毒也甘之如饴。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觉出大师哥搂着我的手略略松了些，便抬头看向他，才发现他也正望着我，眼光柔和，全不是素日的一张冷脸，倒仿佛是第一回见到他时的神情。一时连我自己都有些怀疑，难道我这是中邪了？否则怎么会做这样不靠谱的怪梦。
    眼前这个疑似是虚梦幻化出来的大师哥竟然还开口朝我问了句：“怎么？累了么？”
    我这才惊回了神，见他脸上泛出苍白之色，额角似乎也微微有汗，也问：“大师哥你怎么了？你脸色有些不好。”
    他微微一笑：“我没事。”仍是一直深深望着我，看得我心里有些没底：看来不是我中了邪，是大师哥中了邪也说不定。
    我猛然间想起他背上未曾愈合的狰狞伤口，想必是又作疼了。我怎的如此蠢笨？只顾了自己难过，全没想大师哥身上还有伤，我咧着嘴摇了摇头，心下又悔又愧，却也支吾不出半句话。
    大师哥似乎看出了我在想什么，轻轻抚着我的头说道：“大师哥没事。”他的手又柔又暖，像极了我记忆深处老师父的手，而他看着我的眼光，也有我老师父那样的深邃，让我极想立刻将头埋入他怀中放声大哭，可在他眼光里还有另外一种什么我说不出的神情，有点儿像宇哥看着我的宠溺，却还多了点儿沉甸甸的感觉。
    我知道大师哥疼我，那我也要疼他才是。看他脸色越发泛白，我心里也不好受。
    “大师哥，都怪风儿不懂事，忘了你的伤还没好。”我离开那个让我几乎要沉溺的怀抱，低着头，只怕让大师哥看出我眼里的留恋之意，偷偷咬咬牙，干脆告辞道别，“风儿也该回去了，不耽误大师哥歇息。”
    大师哥并没有挽留，正色道：“风儿，你记不记得大师哥的伤不打紧，只别忘了你若是再闯祸可是要受罚的。”略一沉，又道，“回去罢，别再哭了，回去要好生吃饭——不要让你留儿姐姐担心。”
    我点头答应，犹豫一下，还是忍不住小声问出口：“大师哥，我再不淘气闯祸了，能不能不要不见我？我想来看你。”
    等了一会子，不见他答话，我抬起头，正见他嘴角露出一个微笑：“你既是好了，就仍旧开始念书罢，每日下午申时来我这里，我查问你功课。”
    “啊？”我张着嘴皱着眉，心中一声哀叹：中计了！我这不是自投罗网了么？太坑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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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瞧着风儿走到门旁的时候，还朝自己偷偷回看了一眼，之后才轻轻走出棋窗茶绿的房门。逸阳才低下头，见自己胸口上泪痕宛在，那泪早已濡透了衣衫，濡透了逸阳暖暖的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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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出棋窗茶绿的屋门，见午后的庭院里，日光耀目，静得只有蝉声。我又有些恍惚，这到底是不是在梦境之中呢？
    我在门口略略站了一站，忽然想起还是要赶紧回锁风轩去，万一九师姐或者郎铭、再或者是别的哪个师兄师姐来看望大师哥，给他们瞧见我，不免又要费一番口舌。这个是非之地，惹不起咱躲得起，先躲开这里要紧，于是我加快脚步朝锁风轩的角门而去。
    可惜啊，上天不善啊，偏偏总有专咬病鸭子的黄鼠狼啊，简直是怕谁来谁。
    我还没转过山子石，迎面正碰上端着药碗走来的九师姐。一看见是我，这位上善若水的“水美人”，登时就变成了凛若冰霜的“冰美人”。
    九师姐微微一愣，登时沉下脸，但那一双秀婉的蛾眉还是蹙得十分好看，紧走几步拦在我面前，也不等我打招呼，伸出盈盈玉手一把拉住我的手腕，低声道：“闭口！你跟我来。”
    我还不及想出该如何应对，已经给她一手托着放药碗的托盘，一手拖拽着出了棋窗茶绿，直朝东而去。
    我很是厌恶她这样拉着我，便想挣开，却料不到她那五根纤纤玉指竟将我手腕扣得如此之紧，根本挣脱不开。若不是怕招惹屋里的大师哥，我早就破口大骂了。
    “桐雨亭”内，放着药碗的托盘傲然放在刻了棋盘的石桌上，面沉似水的九师姐端然坐在石桌旁的石凳上，我则给她那一声莺啼燕啭般的喝斥之下，只得笔管条直地跪在这位师姐面前。
    等了好一会子，这位摆够了架子的九师姐才不紧不慢地开了口：“你既然知道了大师哥不要见你，还私自闯进‘棋窗茶绿’去做什么？”
    我着实是厌恶透了她和我说话之时的那种轻慢声气！
    虽然这会子我身子也乏累得很，伤处也开始跟着凑趣，隐隐有些作痛。不过我今日可不想招惹这位师姐，便耐着性子答道：“方才屋中无人，我就进去看看大师哥，向他赔个罪。”
    九师姐玉雕一般的俏脸上一瞬时便现出了阴恻恻的一抹冷笑，朱唇轻轻抿了一抿，冷声斥道：“风儿，你那些子狡猾伎俩，骗骗别人也就罢了，在我这里统统都不好使，你最好给我从实招来，你到底存着什么心思？”
    “蛇蝎心肠！这个师姐最是混账可厌！”我在心里一通暗骂，口里却是一声不出，低了头干脆不搭理她。
    我听见她缓缓站起身，于是那令我厌恶的娇声便围着我一圈一圈地飘转：“风儿，你不要以为你不开口，就没人能看穿你。你是最会做了可怜相骗人的，大师哥便是心肠慈软，可怜你孤苦伶仃没爹没娘，每每上了你的当。你坏了规矩闯了祸丢了人，师父恨不得打杀了你的性命，还是大师哥心软，宁可替你生受些。那不过是大师哥不忍心罢了，若换了是旁人，他照样也会相救，你不要存了什么痴心妄想。他如今全不想见你，你若还知道些子好歹进退，就不要跑到他跟前去碍眼，没得叫人厌恶还不自知的。你不过就是捡回来的野猫野狗，老老实实的还则罢了，若是你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存些个什么非分之想，你可仔细着，未必有你的好果子吃……”
    这“桐雨亭”虽说离棋窗茶绿不远，却是在一片苍梧深处，着实不是个安全的所在。“识时务者为俊杰”，这点子好歹我还是明白的，于是我从被揪进此处伊始，就一直不住地劝自己千万不要理会这个九师姐，更打定了主意要忍住气不回嘴，只一味低着头不看她，暗暗咬着后牙在心里骂：“坏心肠的哈巴狗，早晚有一天，我一定捉十只臭老鼠趁你洗澡的时候丢进去！”
    偏她越说越是过分，我渐渐忍耐不住，懊恼之下脱口而出：“你胡说八道！大师哥才没说我碍眼，你刚刚进来又没见到大师哥，你凭什么说这些没影子的鬼话？大师哥方才还搂着我说……”
    我还没说完，猛然给人狠狠一脚踢在臀上，我一声痛叫，身子重重便趴到在地上。喜欢天须无恨我无心请大家收藏：(663d.com)天须无恨我无心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