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女尼曼娑

    十月初五，鹰矢号终于进入了暹罗湾海域。从这里沿着昭披耶河的入海口驶入河道，一路蜿蜒向北，再过一日，就可抵达暹罗的首府，大城。
    十月初六，映寒和蔓草从吃了早饭就坐在船头，嬉笑着看景聊天，只觉自进入陆地大河之后，暖风拂面，船身稳定，身边的纵横往来的船只越来越多，两岸的风光也越来越繁华，渐渐有了茅舍人家，码头集市，竟然有了几分大明江南水乡“依依墟里烟，暧暧远人村”的样子。两个姑娘指指点点，直待到太阳烈了才回舱去歇着。
    到了黄昏时分，映寒再出的舱来，就一眼看到了陈玄渊。
    他显然已经拆掉了所有的绷带，穿着一身换洗干净的衣服，又恢复了以往矫健骄傲的样子。这几日他一直在床上趴着，卡多阿蛋和船长有什么事情都围在他的榻边与他商量，所以映寒竟突然觉得此时陈玄渊的样子有了几分陌生。
    这是那日玄渊在自己怀中晕过去之后，第一次站在面前，不知为何，夕阳之下，他的背影显得分外修长，一身合体的黑衣，从宽肩下渐渐收窄，用腰带紧束在劲瘦的腰间，一双长腿，还是那么笔直。映寒一下子想起，就是这副年轻有力的身躯，冲下海去救了自己，又将自己困在双腿双臂之间，保全了她的性命，而这身躯的主人，栽倒在自己怀里之前，还曾用那湿漉漉的额头顶着自己的额头，深眸幽暖地低笑着说：“哭什么，别怕……”
    想到这里，映寒如遭了雷击一般，立刻停下了本来想要走上甲板的双脚，扭头就往船舱里钻。跟在身后的蔓草不妨，一下子被她撞了个歪，急忙扶着映寒，满脸懵糟地问：“怎么了小姐？不上去透风了吗？”
    映寒咬着嘴唇，猛猛地摇了一下，说：“不去了……风太大。”说着，急急地低头钻进了舱底。
    蔓草不明所以，只见映寒的脸色先是红，又是白，像撞了邪似的，不由得探了头出去，看了看外面。只见甲板上一派祥和，水手们都或坐或忙，只有一个人如黑色海神的雕像一样站在船头，此时听到了船尾的这番响动，正微侧了头看过来。
    蔓草吓得立刻将头缩了回来，想，可不是撞了邪，这个陈当家的，不天天就像个邪神一样。
    玄渊扭头，看到映寒的裙裾一闪消失在舱内，她的丫鬟看见自己也一副如见异鬼的神色，狭长的眼睛里起了一丝自讪的光，唇边也浮起了清凉的笑。
    待到日暮时分，太阳收尽余晖之前，鹰矢号已经到达了大城的码头。
    落锚的时候，船身碰到了码头的栈道，重重地一顿。不多时，映寒就听到船上热闹了起来，甲板上脚步纷乱，水手们大呼小叫，声音里透着兴奋和开心。林伯也在此时推门探头，脸上笑意和煦地说：“邵姑娘，你们也赶紧收拾一下吧，咱们待会儿就下船了。”
    映寒愕然：“大家都下船吗？”
    林伯点点头：“咱们在大城约莫要休整一段日子了。一来玄渊有些事情要办，有些人要见。二来，后面去海寨还有一半的路，要在这里换艘船再走了。所以大家都上岸去，好好休息几日。这大城的繁华不输咱们大明的金陵。你们两个姑娘也可以好好地玩玩，让阿蛋陪着你们逛逛街。”
    林伯话音刚落，就听身后传来扑通一声。林伯回头，一脸嫌弃地说：“阿蛋，你慌什么，怎么这么不小心。”
    ……
    映寒和蔓草将东西收拾好下得船来，看到陈玄渊等人早已等在岸上了。卡多不知道为何正在安慰一脸愁苦的阿蛋，而陈玄渊只远远地独自一个人站着，玄衣飘飞，发丝萧瑟，神情冷淡，见映寒来了动也不动，甚至看都没看她们一眼。
    明明并肩作战同舟共济地闯过了昆仑山，也曾一个舍命相救，一个玉手疗伤，不知为何，这几天俩人之间却好像比从前更疏远了。不，不仅是疏远，还多了几分别扭。
    映寒也拧过头了去不看他，这一转头，就看到旁边的水手们正船上船下忙里忙外地卸货，像群忙碌的蚂蚁在搬家似的。那些自船底货仓搬出来的货现下已在码头上堆了老高，分门别类地摆着，都被严严实实地包在木箱里。这时正有两个壮硕的水手搬着一个长条的木箱从甲板上下来，脖子青筋暴露，显见那木箱分外的沉。快要走下码头栈桥时，其中一人手上一滑，身子一歪，那木箱的一边就向着地上直接砸了过去，咔嚓一声，已经破了一角，从里面露出了几条木料。
    玄渊的眉头微微一皱，卡多已经飞快一步地蹿了过去，嘴里乱七八糟地喊着什么，情急之中，用的又是那映寒听不懂的土语，不过想来嚷的就是：小心点儿，这东西比你还值钱，会不会搬，不会滚一边去……之类的。
    林伯见映寒已经下了船弦，便走了过来，笑着说：“姑娘，就等你俩了，咱们这就走吧。”
    映寒收回视线，点点头。
    一行人出了海港，见港口之外的大街更加繁华，沿着港口边界的大门，停了一排车马，甚至还有类似大明小轿一类的坐輦。只是这轿子统共不过就是四根竹竿用粗藤捆扎了，中间固定着个藤编的小凳。稍微讲究些的，在小凳上铺了软垫，外面罩了如床帐一样的麻布轻纱。
    林伯不由分说，雇了两乘这样的小轿子，让映寒和蔓草各自坐一顶。映寒看看林伯的腿脚，坚持拉了蔓草同坐，让了一顶给林伯，这才跟上了玄渊他们的脚步。
    一队人走的不快，但也不慢。从海港大街拐了两拐，就已经到了大城的城门。映寒仰头去看，只见城墙巍峨，形状古朴，虽不如金陵的城墙高，但却更加坚实宽厚。垒墙的竟然不是砖瓦，而是自山中开采出来的黑色原石，打磨得齐齐整整，缝隙里露出青苔绿草，看来有年头了。
    玄渊和阿蛋自去办理入城的手续。
    林伯从旁边的小轿子里伸出头来，向映寒说：“这暹罗的大城王朝已经立朝六十余年了，比咱们大明洪武帝开国还要早上十来年，和大明的关系历来很好，虽然有自己的语言文字，但居住了很多汉人，咱们今天要去的地方，就是汉人聚居的地方，那里很是方便，叫奶街。”
    映寒莞尔，说：“林伯，你给我的那本书，我现下已经看的很熟啦，这暹罗国原来的名字是叫阿瑜陀耶国，现在这个暹罗的国名，还是咱们大明洪武帝给取的，对不对？”
    林伯笑眯了眼，点点头。
    一行人进了城门，在大城的街道上越走越深，这南洋诸国，因为气候炎热，都是白天人少，晚上热闹，这时也正是大城一天中人流最盛的时候。街道上相间地铺着红褐色和黑色山石打磨的地砖，街边隔三差五就会见到高高的庙宇楼阁。街上的行人多穿细纱长袍，虽然大部分人皮肤黝黑，但也有很多人肤白貌顺，看起来与大明子民没什么不同。
    两个姑娘自轿中探出头去，东张西望，看什么都好奇。
    只见街边摆满了各式摊铺，五光十色，间或又有人在杂耍卖艺，喧嚣纷闹。一个卖艺的此时正将一条巨蟒的尾巴缠在腰间，手上则像流星锤一般地耍着巨蟒的身体，看得两人眼花缭乱，连害怕都忘了。这一路走来，除了那些庙宇楼阁房屋的屋顶都似长着长长的尖角，房屋多用石头，少用木料，其他的看起来竟与金陵没什么不同。
    小轿这时转了个弯，行入了一条人少的小路，映寒眼前的房屋样式也陡然变换，飞檐白壁，青砖灰瓦，形式与大明的房屋颇为相似，只是在细节之处，带着这暹罗建筑的风味，知道已经来到了汉人聚居的街区。便伸长了脖子，向前看去，却一不留神恰巧撞上了陈玄渊幽深的目光。
    玄渊本来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一路上只顾自己往前疾走，似乎全不在乎后面的人是不是跟得上，只是偶然回顾，便看到映寒小半个身子探在轿子外面，手扶着栏杆，仰着头，四下张望，发丝轻拂，眼睛明亮，小嘴微张，脸颊娟嫩，仿佛仕女凭栏，又仿佛雏雀出笼。玄渊只看这么一眼，便转回头来，继续走路，全然没察觉到自己嘴角微微的笑意。这次又这般回头，却恰巧映寒转身向前张望，俩人的视线登时撞在了一起。
    这一眼撞上，俩人都是一愣，映寒立刻端正坐好，垂下了头，再也不敢四处乱看。玄渊也收了唇边的笑，转回头去，继续快步地笔直前行。
    轿子不多时便到了目的地，待轿子落地停稳，蔓草先跳了出去，才转身过来，把映寒扶了出来。
    映寒俯身钻出这轿辇，抬头一看，不觉得一愣。只见他们停在一个院落之前，院落的门匾上写了两行文字，下面一行状如行蛇，七扭八拐，上面一行却是大大的三个汉字，看得不能再真切了：慈修庵。
    竟然是一座姑子庙。
    映寒正在发愣的当，见到林伯几个人已经熟门熟路地迈上了院门口的台阶。而台阶之上，门槛之前，站着一个女子，等着迎接他们，显然已经在此候了多时了。
    这女子头发束冠，身穿青色尼袍，看起来也不过就是二十五六岁的年纪，脸庞柔润，细目轻眉，鼻梁细直，神似藏传佛教唐卡当中的度母，抬目嫣然，垂目慈悲。她身量中等，虽然罩在宽大的纱袍里，但隐约可见身材纤侬有度，举手投足间，充满了温柔风韵，眉目间更有几分旖丽风情，竟让映寒不由得想起了暖夕姐的样子。只是这个女子的目光中全无风尘之色，反多了几分端庄之姿。
    此时玄渊已率先迎了上去，满脸都是喜色与亲昵，就像弟弟见到了姐姐的依恋，可又奇怪地带了点成年男子的温柔。他走到这女子近前，低低地叫了一声：“曼娑。”
    曼娑从他们一行人走来，眼里便一直只看着玄渊，见他由远及近，见他走上台阶，见他来到面前，眼里的光芒越来越亮，此时更是伸出一只手，扶住了他的手臂，轻声说道：“大半年没见，你又瘦了，辛苦啦。”
    说着，两人竟然就这样挽着臂转身走进了门内，根本没有顾及后面这几个人。
    其他的几位显然早就习惯了这副场景，互相对笑了一下，也不客气地跟了进去，只留下映寒和蔓草还站在原地。
    映寒看到玄渊与这个叫曼娑的女尼走进了院子，怔怔地看着两人的背影，一个高大矫健，一个温婉柔顺，相偕而去，分外登对，看了半晌，低头一笑，才抬腿跟了上去。喜欢晓风醉请大家收藏：(663d.com)晓风醉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