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三宝太监

    锦衣卫一干人等转瞬走的干净，将两个人犯也一并带走了。詹勿用也是匆匆地行了个礼，快步跟着去了，即是皇上亲召，他也是片刻不敢耽搁。因此，刚才还挤满了人的朝天宫后花园，顷刻间就人去烟散，只剩下云亭和邓飞两人，一片清幽。
    云亭站在原地，神情肃然，眉角间骤然显露出一丝疲惫的痕迹。
    邓飞瞠目结舌立在他身旁，也是呆了半晌，才突然恨恨地一跺脚，说了句脏话，已是气得暴跳如雷：“这锦衣卫，来的真是时候，我们辛苦多日，他们却来截和！”
    云亭斜睨了他一眼，说：“你说话谨慎些，没听到是圣上口谕让他们把人带走吗？连詹将军，都不敢多话。”
    邓飞立刻噤声不语，只是胸间起伏，显见得依然忿忿不平。
    云亭和邓飞走到棂星门外，看到棂星门旁的侧门打开着，想来锦衣卫就是从这里进来抓人的。棂星门旁，站着一个老道，正是山机道长。见诸葛云亭行来，连忙满脸笑意地说：“诸葛大人辛苦了，您一出马，就帮我们朝天宫找回了皇后的经书，简直是我们全观上下的救命恩人。”
    云亭却冷冷地看着那山机道长，一言不发，直把那道长看得心里发毛。
    云亭见他神色猥琐，就知道必是此人向锦衣卫通风报信，他和詹勿用接连三晚守在这朝天宫中，用的都是自己亲信之人，只是再怎么隐秘，却不能瞒着这山机道长，反还需要他的配合。
    见那山机道长做贼心虚，表情尴尬，云亭也只是沉声冷冷说了一句：“好。甚好。”便转身出门而去。
    邓飞跟在后面，倒是重重地哼了一声。
    两人出得门来，只见天边已经蒙蒙泛白，刚才还晶亮闪烁的晨星，不知何时已被初生的清冷曦光掩盖，已变得隐隐约约看不清楚了。连续几夜未曾好好休息，刚才又在朝天宫内跟踪抓人，邓飞此时顿觉全身疲软，仰头看天，长叹了一口气，再看诸葛云亭，却依然挺拔如松，步履稳健，连忙快走了几步赶上前去，说：“大人，您家离此也不远，回去换洗一下吧，辰时还要进宫面圣呢。”
    云亭点点头，说：“看时辰，现在已经快到卯初了，陈大人想必此刻已入宫早朝，到时他势必会被圣上留堂，咱们倒不必特意去知会他了。”又看了眼邓飞，说：“你也不必赶回寺里了，便来我家里吃点热粥吧。”
    邓飞在云亭家里直喝了两大碗稀饭，直到额间冒出了细汗，身子才算暖透了。他刚放下碗筷，就看到云亭自卧房里走了出来，显然已经梳洗过了，绞了面，头发用马鬃网巾束的纹丝不乱，外戴乌纱帽，帽带上缀着素金，身着绯色绢罗团领官朝服，脚蹬黑靴。那朝服宽副大袖，胸前补子上一只云雁穿飞在祥云之间，袍上绣着散答暗花纹，黑色硬腰带上面镶嵌着的金荔枝反射着窗外初升的阳光，一闪一闪地，逼人刺眼。邓飞不由得心想，这朝服穿在那陈大人身上，显得肥大厚重，拖泥带水，可是穿在这身型高挑的诸葛大人身上，却飘逸清扬，越发衬托得云亭人才出众，风姿俊朗。
    邓飞见云亭出来，连忙起身，说：“大人，您也用些早饭吧，这进宫一趟，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云亭摇摇头，说：“面圣的时辰耽搁不得，我这就得去紫禁城了，你想说什么，咱们一路边走边说吧。”
    邓飞连忙起身，两人去官衙里取了马，一路缓辔慢行，向紫禁城走去。
    此时还不到卯时正刻，晨光初露，天也还没有亮透，街上行人稀疏，偶见早晨当值官员的小轿从身旁经过，街边是洒扫街道的仆工。秦淮河悠悠地淌着，毫无波澜，整个金陵城都依然如往日一样平静安宁。
    邓飞愁眉紧锁，行了半刻，看着诸葛云亭一直面容安祥，不骄不躁，终于忍不住了，说道：“大人，圣上这么快就派锦衣卫来，将疑犯带走，到底是什么意思？”
    云亭嘴边露出微笑，说：“我想，皇上已经猜到了，这事，怕与朝臣们关系不大，更大的可能，是祸起萧墙。”
    邓飞点点头，忍了忍，终是不服，又说：“您这几日来，忙的连轴转，一会儿随着詹将军去见三宝太监，一会儿又跑去鸡鸣寺见主持方丈，一会儿又叫我们大理寺的兄弟扮作市井闲人，到处宣扬那佛经的妙处，好不容易引得小道士露了面，这般辛苦，倒为锦衣卫做了嫁衣。”
    云亭并不接话，心里却在想着，自己一手做局，引蛇出洞，好不容易抓到了人，但圣上眼下却连完善证据的时间都不给大理寺留，这么快就叫他去陈述案情。接下来，在面圣时，如何小心周旋，才既可保太子平安，又可使皇上疑虑全消，还真是有点麻烦。
    想到这里，云亭便开始把这几日的事情细细地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自那日与詹勿用见面详谈之后，第二日，詹勿用便带着云亭拜会了三宝太监郑和。郑和大人，七月中旬自南洋归来，这段日子都在御赐的宫外府邸内休息。云亭既然知道詹勿用的身份特殊，便压根儿没问这三宝太监为何这么轻易地便同意与两人见面。
    云亭本就对这三宝太监异常钦服，此次能借机得见亲身本尊，自然心中兴奋。那日初见三宝太监，云亭也是印象深刻。这三宝太监身着一身青蓝交领云缎比肩曳撒，全无一般宦官的阴柔之像，竟然生的相貌堂堂，高大威猛，胸膛宽厚，说话也多用腹胸之声，若不是知道他的身份，根本看不出来他与一般的朝臣有何不同。
    三宝太监听明白了两人的来意，低头不语，沉吟良久，方才抬头，缓缓地说：“我本是内监出身，得当今圣上信任，担当了出使大任，这些年，专心于治理南洋，并不方便过问朝堂之事……”
    两人听他如此说，自然知道他的顾忌，也在情理之中。
    詹勿用却抿嘴一笑，说：“三宝大人，我知您心存鸿鹄，自比鲸鲲，虽身为内监，但一直眼光长远，紫禁城的高墙大院，远非您施展身手的地方。您几下南洋，居功至伟，可也是因为生逢盛世。若无圣上的宏图愿景和太子举全国之力支持，只怕您的志向，也只能是镜花水月而已。”
    云亭听詹勿用如此说，内心不由得闷笑起来。这詹勿用，真是该君子时便君子，该小人时就小人。此刻敲打那三宝太监的手法，正是釜底抽薪，仗势欺人。言外之意，你现下出洋靠圣上支持，将来出洋，又要靠谁？
    三宝太监微微一笑，叹了口气，他何尝不明白，今日来客的请求是拒绝不得的，只是，即便是要帮，也一定要对方知道，这并不是个举手之劳，对方迟早要领这个情。
    果然，听詹勿用又说：“我也知道，此事对三宝大人来说，有些强人所难，所以，您无需知道背后复杂的事情。您只需知道，恰巧在您此次五下南洋回京那一日，朝天宫丢了这一部皇后亲笔所著的佛经。我今天唯一所求，就是希望您能借题发挥，像我刚才说的那样，上书大说这佛经的妙处，请求圣上将此经录入《北藏》而已。”
    三宝太监的眼角不易察觉地抖动了一下，心里想的却是，这詹勿用，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愧是当今圣上亲手教养大的，比他那只知一味贤德的父亲，可是强的太多了。此刻竟然赖皮赖脸地强要将这部经书的丢失与自己回京扯上关系，来个恩威并施。
    想到此，三宝太监竟然不由得开怀大笑起来，也罢，为了那谨小慎微的太子也就算了，只是这詹勿用，刚过弱冠之年，便已如此骁勇善谋，张弛有度，倒是值得扶持之人。
    见到三宝太监如此高声大笑，眼里并无任何恐惧和计算，反而俱是磊落的钦佩之意，云亭心里长松了一口气。
    待两人出门来，詹勿用转过身来看着云亭，别有所指地说：“三宝太监，果然是个难得的人物。我今日此举，实在有点小人了。”
    云亭只淡淡一笑，说：“金刚手段，菩萨心肠。”
    詹勿用的眼中露出宽慰之色，轻声地说：“知我者，云亭兄也。”
    果不其然，两日后，三宝太监如约向圣上呈上一份奏疏，称：“臣披肝沥胆，数使西洋，俾天子声灵，宣扬文教，礼乐文明，赫昭异域，所致之处，四海晏和，盖我大明上国威仪，薄来厚往，绝恃强凌弱之事，度法外不化之国，以德立行，众皆服膺。”
    然后语气一转，又说：“然四番异族俚语，多语不及意，化外神明，亦繁如星汉，唯我佛正经，四海皆通，是以臣每至一岸，必修碑礼佛，求取藏经，以经易经，广传佛法。”
    紧接着，又在奏疏中说起，此次出使西洋，至天竺，登岸后，前往凯拉萨庙朝拜，并将已故皇后所著的《梦感佛说第一希有大功德经》的刊印本捐献给了寺庙。哪知那寺庙高僧看了这佛经之后，大惊失色，连问此经如何得来。待听三宝太监讲了这佛经的来历，便说，此乃天意。
    原来，这《梦感佛说第一希有大功德经》的来历颇为传奇。此经并非传自天竺藏地，甚至也不是自唐以来的哪位大乘高僧所著，而是洪武末年的大年初一，仁孝皇后，也就是当时的燕王妃在佛堂焚香静坐之时，陷入昏睡，睡梦中，感觉自己被一众仙子引着，来到了西方极乐世界，天上梵声清韵，仙乐齐鸣，地上则珊瑚玛瑙铺路，路边尽是异葩奇卉，四处皆是灵禽怪兽，远处蓬阁楼宇，满鼻芬芳。行至近前，才见观世音菩萨宝相庄严，端坐于七宝莲花台之上，两边开列着许多罗汉沙弥。这菩萨亲切地对这燕王妃说：“未来几年，天下将逢难乱，因你将母仪天下，今日特传经一部于你，每日口诵，便可消灾弥难，普渡众生。”然后，自向仁孝皇后口诉了一部经书。燕王妃惊醒后，连忙让人备齐纸研，当下亲笔将经书默写了下来，便是这部《梦感佛说第一希有大功德经》。
    那卡拉萨庙的高僧又说，此经本为天下众经之首，在天竺失传已久，本名并不是这《大功德经》，所出何人已不可考了。只是，即便天竺境内，知道和见过此经的人，也并不多，其中缘由竟是，得此经原稿者，可得天下。
    天竺历史上，多位佛教国王，均曾先后得此经加持，据闻孔雀王朝的阿育王，贵霜王朝的迦尼色迦王，和笈多王朝的幻日王等人，都在得势前得授此经原稿。只是后来，天竺邦国林立，佛教式微，印度教日盛，现在的天竺国王，依赖印度教的种姓等级制度治国，唯恐佛教复辟兴乱，四处宣扬众生平等，竟将此经原稿尽毁。想来佛祖不忍此经就此失传，才让观世音菩萨托梦传经，将经书在佛法兴盛的大明，由天选之子保护了下来。此经如此辗转回到天竺，必是佛祖之意，让天竺的信徒们放心。只可惜来的不是再传原稿，看来，佛祖的意思，并不欲在天竺重彰佛法了。
    三宝太监在奏疏中将这故事讲完，便又言道：“此经现我中华，盖因圣上礼佛至诚，天命所绶，得道大统，承万世之运，继佛祖之志，弘扬佛法，实乃我朝之幸。望陛下珍重此经，编入《永乐北藏》，以昭天下。”
    圣上读了这奏疏，龙颜大悦，立时宣召鸡鸣寺方丈济通法师入宫觐见。济通方丈，本是道衍法师的佛门挚友，也是当今大乘佛教第一圣僧，常入宫为圣上和太子讲经，深得圣上尊崇。此次济通方丈入宫，皇上把这本奏疏交给他读了，问他的意思。济通法师叩拜之后，便说：“此经奥义深邃，福泽深厚，诵持一年精意不懈，可得须陀恒果，二年得斯托含果，三年得阿娜含果，四年得阿罗汉果，若能诵满六年，得成佛果。圣上为天下众生济，当录此经。”
    圣上见当今第一圣僧济通法师也这么说，当即准奏。满朝文武当中，也有那爱溜须拍马的，恭贺皇上，并立时主张再版刊印此经，因此这消息不胫而走，不几日就传遍了金陵朝野上下。只是这佛经艰涩难懂，也不见得因此多卖了几本，市井当中，口耳交接流传最盛的，倒是那句：“得此经原稿者，可得天下。”
    这其中，只有一人惴惴不安，惶惶不可终日，就是将那原稿弄丢了的天机道长。他这几日，惊惧得连觉都睡不着，只觉得自己遗失的并不是一部经书，丢的竟是圣上的天下。因此夜夜惊梦，都是皇上下旨要将他满门抄斩，连诛十一族。当今圣上又不是没这么干过，想当年，天下第一大儒方孝孺，只不过是哀哭了几声建文帝，拒绝为当今圣上写那正名的诏书，就被诛了十族，算算自己的罪过，这下子估计是要诛到十一族，家里的鸡犬怕是都逃不掉，此次要跟着一起升天了。
    可说来也怪，锦衣卫还没找上门来，那大理寺少卿诸葛云亭，倒先来了。进门便看着山机道长，温文尔雅地笑着说：“道长，云亭知道您心中不安，我倒是有办法可以帮您找回那部经书，只是，需要您与我些方便……”
    山机道长这一下，如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自是满口应允。
    这诸葛云亭才走了片刻，锦衣卫便上门了。这次来的，却不是镇抚使陈东，竟是指挥使纪纲亲自来了。山机道长根本不等纪纲开口，便扑通一下跪在当地，说：“纪大人，给我三日时间！我必找回此经！”
    邓飞见云亭一路专注沉思，倒不敢多打扰。不多时，两人已经行到了洪武门前，进了洪武武门，便是千步廊，两侧廊下，都是六部中枢官署。云亭便在此处下马，把缰绳交到了邓飞手中，说：“你且回去吧。”
    邓飞摇头道：“我就在这千步廊等您。”
    云亭知道邓飞心中担忧，便胸有成竹地笑道：“放心。”
    云亭举步快速走过千步廊，穿过午门，经过长长的甬道，两侧是太庙和社稷坛，复行过玉水桥，直直地走到了的奉天门之外，递了官牌，早有接引内侍候着，带了他一路向紫禁城的内城走去。
    只见太监引着云亭走过奉天殿，华盖殿和谨身殿，这三大殿阁宇相连，屋脊龙腾，金碧辉煌，巍峨壮观，恢弘肃穆，让人见了，情不自禁地就会被这帝王的威仪所笼罩。太监却脚不停步，带着云亭从谨身殿旁的后右门穿了进去，竟然将云亭一路领入了□□乾清宫。
    云亭见状，心下已有所了然，圣上在此地接见，只怕，此事并不欲作国事处理了。喜欢晓风醉请大家收藏：(663d.com)晓风醉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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