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笔勾销

    [来辛县，腾辉泡沫厂]
    嘈杂吵闹的工作间里，一只挺大的实心泡沫箱上坐了一个穿着蓝白色条纹T恤，素色长裤的人。
    他的头发是红色的，刘海已经遮了眼，脸颊瘦削，鼻梁很高。在他的手边靠了一只拐杖。
    “怎么多两万？精神补偿吗？”张来没在还款协议上签字，把那张纸微卷在手里往膝盖上一下下磕打着，看着肖奖似笑非笑。
    “嗯。”手插在兜里，目光停在张来的腿上一瞬，肖奖正言说：“不是我假好人，也不是我故意摆什么高姿态，就是单纯的一个补偿。”
    “不是吧，你补偿我？”张来指着自己，笑的难以置信，“你哥还搁监狱里蹲着呢，你补偿我？”
    空气停滞了一刹，很神奇的，并没有什么僵化尴尬的氛围。
    没有讥讽，没有怜悯，肖奖的脸上满是坦然，“因为你俩打架，你的腿伤了，一辈子都容易受累。”
    “就这件事，是我哥造成的，还清了钱，也还不清一个人的一辈子。”
    “当然，并不是说，你是打输受伤的那个就该被特殊对待，打赢了别人的就该死。”肖奖盯着张来的眼睛，正式道：“今天你跟我哥在金钱上，就算一笔勾销，别的我不多说，两万，你要就要，不要——”
    肖奖微微耸了一下单挎在右肩上的书包，“我这还有一份协议。”
    工作间太吵了，光线也不好。
    张来从上往下定定看了肖奖几眼，下嘴唇一包吐了口气，“我要。”
    笔杆子在手里灵活地转悠着，一个字签了能有三分钟。
    肖奖也不催他，只是眼睛始终没离开过他手里的纸。
    等把协议书递还回去，张来撑着箱板站了起来，呈灰色的特殊眸子有一瞬间的闪神。
    “要不，这份算了，签另一份，两万你拿回去，咱们交个朋友。”
    “不用了。”肖奖不疾不徐地往后退了两步，就要转身的时候才又说：“我这人从来不怕事儿，也不给别人找事儿。但谁要是伤害我身边的人，我不可能有好脾气。”
    “你俩的事没深仇大怨，对事，不对人。”肖奖往门口走着，随性地挥了挥手。
    “啧，肖奖，我去给你哥道歉！”张来突然喊了一声。
    肖奖回过头看了他一眼，“没必要。”
    “有必要。”张来顺手抄起了拐杖，半拄地半蹦的走到了肖奖跟前，“我已经没觉得屈了，这件事我也有错，呸！是我有大错。以前太冲动，冲动就得给自己买单，我这会也明白了不少，要是有可能，我想跟杰哥把疙瘩解开了。”
    “嗯。”
    肖奖冲他点头笑了下，回过身要继续走的时候，张来声音不大的说了一句，小到根本盖不过周围的嘈杂，但是肖奖听见了。
    ‘你若盛开蝴蝶自来。’
    什么鬼？
    “肖奖，你不记得我是你小学同学了？”张来见肖奖停下了，于是说。
    “记得，你是中俄混血。我隔壁班的。”
    “嗯。”张来搓了搓自己的头发，回忆说：“内会儿，你跟我说，长得弱不是受人欺负的理由。”
    “所以你就打架？”肖奖半开玩笑地接了一句。
    其实就他自己而言，真的很少动手。谁都有年轻气盛肆意宣泄打打杀杀的年纪，他一般是打服，之后享清净，对于打架并不热衷。不过到了后来，在社会上越混越开，很多行为就不是他自己能控制的了。
    所以才边堕落着边想要脱离混沌。所以在笮铭出现把他不断往外拽的时候，才一边偷偷雀跃着一边走心的努力着，只不过，还是出了很多插曲。
    想起来他就后悔。
    “没有，我就是把身板练得强了点。其实当初我是刚跟飞虎他们混，我还不知道邵杰是你哥，要是知道，我打死自己也不会跟他动手。”
    “都过去了。”肖奖莫名觉得，张来的嘴角漾着一丝苦涩，倒也没什么可好奇的，索性摆了摆手准备走人。
    “小学五年级，有个男生跟你表白。”
    “那是我指使的。”
    “那会，我就是想试试。”
    看着肖奖顿在那的半张背影，张来越说越什么也不在乎了，一句句往外窜。
    “因为我从小就知道，自己喜欢男生。”
    “我是想亲口跟你说，你若盛开蝴蝶自来，但是我不敢，就找了个人，让他随便说。”张来噗嗤一下乐出了声，“结果他把我词儿说了，膈应死我了，回头我就敲了他一顿，死逼。”
    “呵……”肖奖回过脸也笑了笑，“黑历史。”
    “嗯……”张来的脸埋在灯光的背面，笑了两下，“其实，我腿能好，我敲你钱了，我这是诈骗，你打算怎么办。”
    “一笔勾销了，能治好就好好治，也得花不少。”肖奖没有太诧异，单纯有些感叹，人的命。
    人的一辈子说长不长，在活蹦乱跳风风火火的这几年，每个人的活法都不一样，过后回味起来，能看明白多少东西，了解多少人情世故，满意或者期待多少事呢。
    又该有多少遗憾，多少悔恨，多少蹉跎。
    多少故事。
    “你谈恋爱了吗，要不要跟我试试，我祖宗那会是贵族。”张来拨弄了一下刘海笑着说。
    “谈了，不试，”肖奖也笑了笑，冲张来点了下头转过了身，“走了。”
    张来没搭茬，在肖奖就要走出去的时候亮开嗓门带着笑意喊了一声：“以后还来吗？”
    肖奖没说话，背对着他挥了下手走了出去。
    “呼……”一笔勾销了啊。
    卖惨大半年，多换了两万块钱吗？
    看着手里一式两份的协议书，张来才知道，其实自己什么也没剩下。
    又或者，唯一留下的，是脑海里一个人的超尘拔俗和不拘形迹。
    ……
    从来辛县返回到燕中，肖奖打车去了一家诊所。
    在少了很多喧嚣的街道边，这间诊所跟小超市小饭店一起，连成了一个简单又单一的世界。
    掀帘子进去，靠窗的桌边坐着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士。
    眉眼很清秀，短发很干练。除了涂了口红，似乎没有过多收拾，但却已经透了一种“正上妆”的气质。
    这是叶萌的死党——接手了家里诊所的金硕。
    “金姐。”
    “啧，大中午的，你不睡觉啊，你这会来……”金硕把手里的笔一拍，站起身轻拉着椅子看着肖奖，脸上带了埋怨。
    “我一会还有事，时间比较赶。叶萌睡觉呢？”
    肖奖以前来过这，知道诊所里面有间主家自己的休息室。
    “嗯，好不容易睡会，这两天我不踹着她睡觉，她就死扣她那手机，成天聊，说什么‘让姐当海王吧’。我今天早上说她，让她别发疯，给她做了营养餐，你猜怎么着？”
    金硕脸上的表情有些古怪，肖奖问了句：“怎么着？”
    “她今天跟我说，怪不得那么些同性恋，原来是异性相处着没有同性好，她还说，要不然，她就跟我凑合着过吧，我当时听了我……”金硕一扶额，眉头皱巴到了一块，“真是疯了……”
    肖奖脑筋一蹦，反应了一下，顿时觉得自己的想法有点好笑。
    不能因为他是同志，见着苗头就瞎想啊。
    叶萌那妥妥的直女啊。
    真是……想什么呢。
    “她睡了多久了，我真的赶。”
    “刚躺下刚躺下，其实你要没空可以不来，别刺激她了。”金硕烦躁地往外摆了摆手，声音跟刚才一样，压的很低。
    肖奖扯了下嘴角，往桌子旁的凳子上一坐，脸上没了表情，“那我等会。”
    “呵，真不懂你，你到底是喜欢她啊，还是心疼她？”金硕“嘁”了一声，靠在桌边拿眼角剜着肖奖，似乎在考虑他在这到底有没有价值。
    “别把事儿看那么复杂，你不是也有姐吗？你姐有事儿，你什么感受。”
    “我去你这人……会不会说话。”金硕的表情不怎么好，倒是没争执肖奖的话。
    确实，之前她姐失恋的时候，她也吃不下睡不好的，就跟她现在担心叶萌一样。
    吱呀。
    里间屋的门响了一下。
    肖奖和金硕都站直了身，看着药品架子后面走出来的叶萌。
    叶萌穿了一身棉感很强的宽松睡裙，头发没梳，眼睛下面已经有了明显的黑眼圈，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萎靡之气，这会又跟僵尸一样，耷拉着胳膊晃悠着出来，看的两个人直皱眉。
    “肖奖你过来。”叶萌语气不善地朝肖奖勾了勾手指。
    “干什么？”
    “让我确认一下，我现在到底还喜不喜欢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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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