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信秋凉

    长信宫在皇宫西北一个偏僻荒凉的角落, 一行人离开未央宫时还是夕阳西下, 走到长信宫时已经月上柳梢。
    叶天若许久没走过这么远的路，幸而身体底子在, 咬牙还能撑得下来。玉簪原本忧虑不已, 一路上不停偷偷看叶天若, 见叶天若面色尚可, 才放下了一半的心。
    到了长信宫, 二人刚进去, 背后宫门便落了锁, 竟是一句招呼也没有打。玉簪虽早有心理准备，但这般冷遇依然让她心下凄凉, 她们二人都从未来过这里, 在哪里落脚尚不知道，就这样任她们自生自灭了？心中这样想面上还不敢露出来，唯恐惹了叶天若伤心。
    好在叶天若比她想的淡定很多，进来便借着月光四下一扫，便看到房屋墙壁漆色斑驳，丛生的荒草竟有半人多高, 砖石铺成的路显然已经多年未曾修缮, 院中的井似乎已经废弃了, 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用。
    她正四下打量，忽听玉簪一声惊叫：“那是什么？！”
    叶天若应声看去, 只见草丛微动, 一道黑影忽然蹿出又忽然消失, 看大小……
    “哦，应该是老鼠吧。”叶天若神色淡定。
    玉簪快哭出来了：“娘娘怎么能住这种地方……”
    叶天若笑了起来：“老鼠而已，怕什么，我以前……”
    她一句话没说完便停下了，她十四五岁时仗剑走江湖，来往于北离和东郢之间，虽说后来知道有父亲的人暗中保护，但当时却也没怕过什么。借住过市井民家，也住过普通客栈，实在赶路不及，荒山野岭道观破庙也凑合过。只是现在想起来，竟觉得好像上辈子的事了。
    不禁悠悠叹了口气：“不提了，总之有我在，不怕这些。来，我们去看看有几间房屋还能住人，今天晚上总要找个地方对付过去。”
    玉簪一时怔住，她印象中的皇后，总是消沉的，安静的，郁郁寡欢的，甚至有几分柔弱怯懦，万事似乎都是自愿或被迫听从永昌帝的安排。可离开了未央宫来到这样一个偏僻阴冷的地方，她竟然没有丝毫抱怨、失望、自怜自伤，反而随遇而安，从容淡定，自然而然地成为了二人的主心骨。
    原来皇后娘娘本性或许并非喜欢依附旁人，只是在陛下身边，被生生逼成了那样而已。
    她一时间说不出是心酸还是感慨，她是皇后的贴身宫女，深知永昌帝对皇后的珍爱宠溺远比表现出来的更多，可是这样的宠爱，又带给了皇后什么？
    “愣着干什么？快过来啊。小心脚下，这鬼地方当真许久没人收拾了，路上都生了满地的苔藓。”玉簪尚在发呆，叶天若已经往里走去，一边招呼她。
    玉簪被她一喊才清醒，慌忙上前去想要扶她：“呀，娘娘小心……”
    叶天若让开，笑道：“明明是我让你小心，你来扶我做什么。往后这里就我们二人相依为命，私下里不必再守那些劳什子宫规。”
    她心情轻快，也影响了玉簪，笑道：“那可不行，娘娘在哪里都是主子。”
    叶天若摇摇头，不和她争这些。两人一起转了一圈，意外地发现偏殿中一应家具皆全，只是上面都落满了灰尘，不打扫一番实在无法住人。
    叶天若想了想，转去院中水井边瞅了瞅，伸手一摇，发现这水井好像还能用，顿时一声欢呼。玉簪又慌忙想要抢过来，被叶天若一瞪，只得无奈放下手叹道：“怎好让娘娘动手。”
    叶天若一边摇绳将水桶放下去一边漫不经心道：“我手又没断，为何不能动。”
    待提了水，二人一起动手将偏殿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当然玉簪强烈要求自己来就好，被叶天若完全无视。她又不能强行拦着叶天若，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叶天若挽起袖子。一番打扫下来，叶天若动作虽有些笨手笨脚，但是到底不算毫无章法。
    看玉簪的神情，叶天若忍不住得意，笑吟吟道：“我九岁那年平王府被查抄，流落街头遇到了哥哥，这都是那时候见过的。以前……”
    一句话没说完便叹了口气：“今天怎么老想说以前，不说了不说了。咦，玉簪你怎么突然哭了？”
    玉簪摇了摇头，竭力想忍住却终究没有忍住，眼泪止不住地落下来。
    叶天若见状慌忙丢下手中的事冲过去安慰道：“怎么了，你若实在觉得这里不好也没事的……”
    “不，我现在觉得这里再好不过了。”玉簪忽然抬起脸，眼睫上犹带泪珠，神色却坚定：“我只是今日才明白，娘娘为何在陛下身边会这么不开心，我替娘娘难过。”
    叶天若一时静了，半晌才轻轻笑了笑：“都过去了。前尘往事，都过去了。我还是要谢谢陛下的，谢谢他最终肯放过我。”
    .
    两人就这样在长信宫住下来，除了每日来送饭的内侍再无旁人打扰，而送的饭虽说和以前自然是云泥之别，但至少也不是残羹剩饭，倒也勉强能入口。没有好茶就喝粗茶，没有粗茶就喝白水，玉簪尚暗暗伤怀过，叶天若反而丝毫没觉得心酸——反正她以前能讲究的时候就讲究，不能讲究的时候什么都喝过。
    闲着也是闲着，两人花了好几日的工夫，将长信宫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遍，总算亮堂了不少。玉簪又拉了条绳子晾衣用，看起来也颇有些人间烟火气了。
    唯一让叶天若感到些许不满的就是没有书籍也没有笔墨纸砚，她开玩笑说在这里呆十年只怕她就忘了字怎么写了，又惹得玉簪掉了泪。
    不能文便想到了武，以前是不能，现在在这里，横竖没人管，叶天若捡起了许久不练的剑术。只是现在她经脉中空空荡荡，手脚无力，练出来也不过是花架子，至多不过强身健体罢了。饶是如此，也看得玉簪目瞪口呆。
    叶天若便开玩笑要教玉簪习武，玉簪连连摆手，最终倒是玉簪在教叶天若针线刺绣。
    她先前便跟着宫女们学了一点，算是入了门，谢流风见了怕她太劳累，不许她多做，加之那段时间心情也不好，便又放下了，如今重新捡起来，却是花了心思认真学，似乎也颇有成果。
    叶天若得意洋洋：“我虽然有千百般不如我娘，但是我娘有一样一定不如我，她肯定不会做女红！”
    她花了半月的时间和全部的精力在玉簪的指导下磕磕绊绊地做出了一件小孩子穿的衣服，做出来那日抚着衣服枯坐半夜，玉簪陪着她默默垂泪。
    第二日她在清晨薄雾中烧了衣服，看着半月的心血化为飞灰，又是静立良久无言。
    此后，她一生再也没碰过针线。
    .
    天气一日日转凉，眨眼已是十月。
    这日从午后天色便不好，分明不过午时，却是乌云如墨，狂风肆虐，一片昏暗。叶天若和玉簪忙忙顶着大风收了衣裳，将将进了屋内，便见一道闪电撕破漆黑的天空，紧接着雷声大作，震耳欲聋，豆大的雨滴便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
    二人站在窗前张望外面，只见顷刻间便是大雨倾盆，像是有人在从天上泼水一般，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叶天若心有余悸：“幸好我们收得快。”
    玉簪却忧心忡忡：“一场秋雨一场寒，天气越来越冷了，御寒的衣物、棉被和炭火可怎么办？”
    叶天若扮个鬼脸，浑不在意：“怕什么，只要陛下不想冻死我，总要遣人送来。他若想冻死我……他真想让我死，怎么死不比冻死来得痛快。”
    “娘娘！”玉簪一听便恼了。
    “好好好我错了，我不该把这些死呀活呀的整天挂在嘴边。但这也是事实嘛……”叶天若最怕她碎碎念，立刻投降。
    可她这样说完全没有让玉簪放下心来，她蹙眉欲言又止，犹豫一下才轻声道：“陛下对娘娘自然不至于如此绝情，可是娘娘……陛下对您也不可能再像从前那般细致体贴。”
    叶天若垂下的眼睫微微一颤，遮住了眼中的情绪，顿了顿才浅浅笑开：“谁要他细致体贴，他不要想起我就好，还有昭蕙姐姐呢，冬天熬一熬就过去了。其实我倒不怕，我自出生起外公便用尽世间灵药为我洗筋伐髓，后来又习武多年，我只担心你身体受不了。”
    她看向玉簪，认真道：“你若觉得受不了，便赶紧告诉我。外面的绿萝还不知病好了没有，可千万不能再连累了你。你也看到了，我在这里过得很好，并不需要人服侍。”
    玉簪笑起来：“我都已经进来了，娘娘不出去，我哪里出得去？咱们主仆二人，还是不要为难贵妃娘娘了。况且……”
    “况且什么？”
    “况且外面的紫苏、红药和绿萝，日子未必过得有我自在。”玉簪一声叹息。
    叶天若也沉默了，有王昭蕙在，她们不至于被为难，但也不可能有曾经皇后贴身宫女的风光，被孤立被鄙夷，被侧目而视指指点点，或许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充斥她们的生活。
    可是她也做不了什么，只能在冷宫一隅默默希望她们的日子能平静顺心一些。
    玉簪看叶天若神色，便知她又在伤怀自责，暗悔不该挑起这个话头，连忙补救道：“我们跟着娘娘过了风风光光的好日子，自然也应该跟着娘娘受苦，岂可只能共富贵而不能共患难？未免也太看轻了我们。”
    叶天若一想也是这个道理，展颜一笑：“说得有理，原是我庸人自扰，看轻了你们。什么事情都会过去的，待我销声匿迹几年，一代新人换旧人，到那时应当也不会再有人记得咱们了。”
    见她果真是想开了，玉簪暗暗松了口气的同时，心中升起几缕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慨。昔日在未央宫，叶天若何曾听过人劝，哪怕一时开怀，过不了多久便又神情郁郁。可离开了这个世间女子至高之位，来到一个偏僻荒凉、寂寞清苦的冷宫，失去了锦衣玉食，失去了万千荣宠，她的性子反而渐渐开朗了，心境明显平和豁达了许多，脸上也有了笑容。
    能在这里平平静静度过余生，或许也不是什么很坏的事情。喜欢凤凰珏请大家收藏：(663d.com)凤凰珏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