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迷境

    夜已深，萧离宸和衣坐在床沿边，以食指屈顶额头，越看面前熟睡的少年越觉得不对劲。忽然，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闪过他脑海，让他不由得浑身一颤。
    他轻轻拿出少年的左手，那殷红的朱砂痣在雪白的腕上显得分外夺目——父子分别十余载，老天爷竟舍得把瑾儿送回他的身边！
    “咄咄咄！”门上不适时地传来三下叩击声。
    萧离宸只道是颜飞，侧首道：“门没锁，你进来就是了。”
    无人应答。
    萧离宸不得不走去开门，哪知刚打开一条缝，就被猛冲进来的乌鸦西子撞了个正着。他拎起这小家伙的翅膀，张嘴吐出不慎吃到的一根羽毛，抱怨道：“搞什么鬼！”
    西子“咕咕”了两声，一反常态地没有和他闹。
    萧离宸这才发现它脚爪上系有一个纸筒，立刻伸手取下。西子迫不及待地挣脱他掌控，飞离这房间。
    他摇头苦笑一下，展开纸筒，只见上面是一行熟悉的小字：“请到浮生阁一聚——鱼。”
    浮生阁在太平州享誉已久，是能令各界名流雅士流连忘返的绝佳妙地。美男老板谢云竹的魅力自然不容置疑，但阁中最出彩的还不是他，而是大厅里置放的那副《鹤林寺图》。
    一幅画还能修成精不成？萧离宸对此早有质疑，今日找到机会，非要看出点端倪来不可，怎奈刚踏入正厅，便被一团缭绕的云雾迷了视线。他揉了揉眼，却惊觉那雾气正在缓缓退散，整座古刹逐渐展现出来，周遭的花木也如有了生命一般，随风轻摇。此情此景，使他实在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身在黄鹤山。
    红尘丑恶，俗世难缠，寥寥人生数十载，不过幻梦泡影一场。我愿舍弃所有，入那曲径通幽处，永享静谧……
    萧离宸心中一阵驰往，恨不得立刻融入眼前的画卷中，从此彻底与尘世隔绝。
    “终日昏昏醉梦间，忽闻春尽强登山，因过竹院逢僧话，偷得浮生半日闲。萧元帅，这不过是在下师尊的一副旧作，切勿太过投入。”清淡的香气扑鼻而来，一名约莫二十岁、身穿长衫的青年缓缓步出，话音便如他手上的茗茶般沁人心肺。
    萧离宸恍然回神，定睛再瞧，那鹤林寺图仍好端端地挂在墙壁上，没有半点异样。他暗暗称奇，向来人一点头：“久闻谢先生年轻有为，才情出众，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先生二字不敢当，在下一介庸才，枉受师尊之托挑了浮生阁老板这副担子而已，倒叫江湖上的朋友们见笑了。”谢云竹笑了笑，放下茶具，“正主还没到，萧元帅且坐会儿吧——此茶名为‘融雪’，初始入口极凉，但回味香暖，是我家师娘平日里最爱的。”
    “敢问令师尊是……”萧离宸依言入座，抿了几口茶水，仍念念不忘那副奇妙的画卷。
    谢云竹摇摇头，食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萧元帅不必多问，师尊的名讳岂是做徒弟的能随便说的？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即是错。”
    他这般打着偈子，使得整个浮生阁更显得神秘。不过很快，萧离宸心中的好奇就被为众人簇拥入内的白衣女子驱散到了九霄云外。
    “云竹，你又卖什么关子？客人问，你就答，哪来这许多规矩？真是没趣的紧！”情若鱼朝浮生阁老板不屑地一撇嘴，挥手遣退身遭的幻沄宫女们，一提裙裾，坐在萧离宸对面的贵妃椅上。
    “是是是，徒儿谨遵师娘教诲。”谢云竹眯起眼，恭恭敬敬地鞠躬，“可是萧元帅已经看见您了，应该没什么要问的了吧。”
    萧离宸无奈地苦笑。他一时半刻对《鹤林寺图》着了迷，竟忘了杨律贤绰号“丹青神君”，皆因画艺绝妙，举世无双，当代无人能出其右，方才那番疑虑是白白做了笑柄。
    “我有要事和萧元帅谈，暂借你的地方一用……”情若鱼把玩茶案上的一只水云纹样式的杯盏，意味深长地看了谢云竹一眼，“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谢云竹勾起唇角，狡黠一笑：“那是自然。不可说，不可说嘛，徒儿守口如瓶，师尊就永远不会知道萧元帅曾造访过浮生阁。”
    “好一个不可说。”情若鱼轻笑两声，赞赏地一拍他肩头，“你师尊眼法不错，竟挑了你这么个伶俐的徒弟。你不是一直求他要‘沉昔蛊’么？回头我替你说个情，你过几日便去王府取吧。”
    “多谢师娘。”谢云竹见能得到心心念念的东西，欢喜地一拜。
    萧离宸对他们的对话并不感兴趣，只是觉得这两人相处的情形怪异极了——一名妙龄少女以尊长身份对一个看似比她大出数岁的男子下达指令，而那男子还要时不时的作出一副烂漫神情来讨好对方，真受不了！
    直到谢云竹完全退出正厅，情若鱼才把视线放在萧离宸身上。
    “六年不见，你过的还好么？”她也不谈别的，劈头盖脸就是这么一句。
    “没什么好与不好的。你安好，我便安心。”萧离宸垂下眼皮，避开那炙热的目光。
    “是么？可我觉得你……好像比先前老了些，逆天盟事务再重要，也不必事事亲为啊。”情若鱼盯住他鬓角的白发，想要伸手，却终究是收回了袖中。
    原来她内心深处是那样害怕这个男人日趋老去呵！
    “该做的事还是要做的，眼看瑾儿和瑜儿都大了，我能不老么？”萧离宸淡淡一笑。其实要明年才满三十整呢，年岁其实一点不老的，只可惜早生白发催人烦。
    “是啊，不知不觉他们已经十二岁了。这几天我常常在想，如果没有发生太平州那件事，两个孩子就不用分开，就能一起在我们身边长大，那样多好。”情若鱼憧憬似的微笑起来，眼神忽而变得迷离。
    萧离宸叹了口气，道：“你若是想瑾儿了，我给你送回去就是了，何必特意约我到这里来？我明日还要去找瑜儿呢，那小子也不知疯到哪里去了。”
    “瑜儿在金陵王府，他听话的很，出不了什么乱子，你就放心地坐着听我说说话吧。”情若鱼侧过头，一双蛾眉紧蹙，“我近来很不开心，你最好不要拒绝我。”
    乌鸦西子静静看着浮生阁窗户上那对男女靠近的剪影，幽蓝的眼里有晶莹的水光闪动，当两个影子重合到一起时，它终于决定不再停留，展开翅膀，径直往暨山飞去。
    这个夜晚是那样漫长，漫长到让四处晃荡的谢云竹恨不得将太阳一把扯出来；这个夜晚又是那样短暂，短暂到浮生阁里痴缠相爱的怨侣还没来得及道出真正的心声。
    “我不会让他们在一起的！”朝阳初升，幽篁舍中传来愤怒的低吼。西子盘旋于这精致的小屋上方，逐渐化作片片黑羽，不断在半空纷飞，如同漫天飘零的黑色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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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