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死

    一弯小巧秀气的石拱桥穿越轻烟弥漫的泸西河，和堤上两排杨柳相得益彰。精致华美的马车从桥上驰过，给本来古朴素雅的江南风景画添上一道亮眼的色彩，富丽堂皇，却不搭调。
    骄阳公主掀开马车的青纱帷子，发现自己已在玉烟城中了。
    “这地方好是好，离国都实在太远了些。”车厢内，一个略带疲倦的声音轻轻抱怨，“我想着你数月要颠簸这么一遭，便替你累得慌。”
    “林轩最喜欢这座城了，远些也无妨，我还受得住。”骄阳公主看着身旁金钗凤裳、华贵无比的女子——云暮秋，她曾经的伴读，现在的太子妃。她们二人一起经历了最宝贵的青春，一起接受了皇宫里最残酷的洗礼，可说是彼此生命重要的见证人。
    林府一众下人在门前恭候良久，骄阳公主的随身侍女红叶眼尖，远远瞧见了马车，忙不迭提醒小厮：“殿下与太子妃到了，快去通传。”
    骄阳公主与太子妃一同迈进林府，不顾洗尘，却直奔庭院深处。
    “暮秋，我早告诉你的，我府上的桃花都开了。你瞧瞧，是不是比御花园里的还要美？”骄阳公主指着茂密的桃花林，满面笑容，恍若当年尚未出阁的少女。
    “的确是比御花园的桃花更美，咱们走近些看。”云暮秋挽着她的衣袖，微微一笑。她们曾经和这桃花一样的姣美，花季固然是盛景，但总有衰败的一天。
    “你总说我忙于奔波，其实人生这么短暂，活着就应该尽兴才是。就像这花儿一样，不趁着花季肆意盛放，还等凋谢的那天后悔不成？”骄阳公主抚摸一枝桃花，花色衬得她的脸庞越发艳丽。她的一生正是如此，但凡她想要的，不论付出什么代价也要得到。
    “好一个人面桃花！若是给林大人看见，不知道要怎么欢喜呢！”云暮秋露出赞赏的目光。老天似乎特别眷顾骄阳，不仅赐予她天之骄女的身份，还给了她值得让女人羡慕的一切。
    骄阳公主笑道：“你这一张嘴惯会捡好听的说，难怪父皇母后那般爱重你，都快越过我去了。”
    这对多年的姐妹正双双打趣，却听见回廊那边一声惊呼：“什么？今日就要行刑？”
    “你听，是不是浚儿那孩子的声音？”云暮秋朝那边看了一眼。
    “似乎是他。可浚儿向来持正守礼，从不这般失态的。”骄阳公主亦十分诧异，与她一同走出桃花林。
    林轩和冷、杨两个小辈站在廊上，似乎是向他们交代什么要紧事，仆从均退得远远的。他见了骄阳公主，忙迎上前来揽住她的肩，道：“昭茹，你一路舟车劳顿的，怎么不回房歇歇？”
    云暮秋少出宫廷，哪里见过这般当众亲昵的？忍不住“哎哟”一声，掩嘴笑了起来。
    骄阳公主平素虽不拘泥扭捏，此刻也不禁有些羞赧，推开林轩，轻声嗔道：“都看着呢，也不知道避讳。”
    林轩又将她揽回怀中，笑道：“我在自己家还避讳什么？再说了，太子妃又不是外人，浚儿与贤儿都大了，什么没见过。”
    骄阳公主不好再与他拉拉扯扯，只啐他一口，道：“这样为老不尊，也不怕教坏了孩子！”
    林轩佯装惊讶，问道：“太子妃，你觉得我老么？”
    云暮秋掌住笑，道：“怎么会老？林大人春秋正盛，风采卓然，看着倒比我们昭茹还小几岁呢！”
    骄阳公主招架不住他二人轮番打趣，无奈道：“且由着你们说吧，我懒得搭理就是了。”她边说边向旁边使了个眼色。
    杨律贤何等心思敏捷，立时会意，嬉笑着对云暮秋道：“母妃，孩儿命人备了您最爱的百合莲子浆，若放久了只怕不好喝。”
    云暮秋笑道：“难得你一片孝心，正好我也渴了，咱们走吧。”
    待杨氏母子告辞后，骄阳公主才问道：“你们先前说什么行刑？”
    林轩皱眉道：“萧离宸已在狱中关了十几日，该用的刑也都用过了，什么也问不出来。既然留之无用，不若杀了，以除后患。”
    他那时怒不可遏，狠狠鞭打情若鱼一顿，过后又心疼后悔的不得了，越发迁怒萧离宸，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这逆贼胆敢引诱若儿，我早想将他正法了！”骄阳公主点了点头，“我倒要看看，萧瑞坤会不会眼见义子被万箭穿心，还无动于衷。只要他敢来，我便可将这群逆贼一网打尽！”
    “你说的是，行刑路上，逆天盟定会前来劫囚。提人这事只有派浚儿去办，我才放心。”林轩转头吩咐冷浚，“时辰不早了，你现下就动身吧。”
    冷浚委实不愿杀萧离宸，迟疑着没有立即领命。
    骄阳公主脸上似笑非笑，道：“剑尊是太子义弟，身份尊贵无比，浚儿更是在东宫长大的，与贤儿别无二致，你怎能让他押解一个逆贼，这不是打太子的脸么？”
    冷浚听出这话明褒暗贬，忙屈膝道：“冷氏一族代代为仙踪岛效忠，属下不敢违背主令。”
    “夫人同你开玩笑呢，较什么真？”林轩向来平易随和，毫不在意地抬了抬手，让他起身，又对骄阳公主抱怨，“若非玉烟府衙无人堪用，我也不必辛苦浚儿跑这一趟。你是不知道，前些日子吴浑那混账东西还来府上邀功，说若儿私下到大狱探望萧离宸。可律贤每日寸步不离地在若儿床前守着，她身上又有伤，还能飞过去不成？我气得头晕脑胀，命人把吴浑撵出去打了二十杖。”
    “二十杖也太轻了！那狗奴才诋毁敢我女儿，合该拔了他的舌头挂在府衙大门上，以儆效尤！”骄阳公主全然不知吴浑是被林韵姿所骗，也是大为恼怒，她转而和颜悦色地望着冷浚，“浚儿，那萧离宸武功极高，路上可万万不能出差错啊！”
    冷浚知道这个绵里藏针、工于心计的主母不好应付，当即欠了欠身，去往府衙大狱。只是，他不知该如何面对萧离宸，更不知该如何面对情若鱼。
    骄阳公主听闻萧离宸力敌万钧，早命人传令以镣铐束缚他手脚，连囚车都是精钢所制。
    冷浚心事重重地领着押解队伍前行，忽见主街上有黑压压的一群人，忙地勒紧缰绳——难道真是逆天盟来劫囚了？
    “不许杀萧元帅！”
    “萧元帅犯了什么法？那些贪官狗官一个个不得好死，怎么不杀他们！”
    “大家挡住这条街，不要让囚车过去！”
    原来玉烟百姓听闻胜骁元帅被处以极刑的消息，不由悲愤交加，自发赶来相救。人群中不乏老幼妇孺，他们不顾沿途官兵长矛的击打，奋力阻拦。
    冷浚看着百姓蜂拥而至，暗叹这就是民心所向，如若朝廷仍不改奢靡腐败之风，逆天盟迟早要得天下。
    这时，一名年轻的士卒顶不住人群的冲势，大吼一声，长矛转向，朝最近的一名商贩刺去。
    “不好！”萧离宸眼看那商贩要肠穿肚烂、喋血街头，苦于行动受限，不能制止。
    危难关头，只听“啪”的一声，长矛不知被什么击中，断成两截。
    “他们这般与官府相抗，根本是以卵击石，于己无利，也救不了你。你是聪明人，应该知道怎么办。”冷浚将横尘剑放下，仿佛方才未曾抬起过。
    萧离宸心知他所言不错。一旦局势失控，吃亏的只会是百姓，他一人死则死矣，绝不能让他们做无谓的牺牲。
    “请听萧某一言！”
    随着萧离宸一声高呼，人声鼎沸的街道登时变得格外静谧。他慢慢扫视众人，真挚而感激地道：“今日承蒙大家倾力相助，萧某在此多谢了！不过……还是请大家散了吧，孩子会受伤的。”
    一名老妪顺着他悲悯的目光怔怔低头，才发现她三岁的小孙女被人群挤倒在地，正在嚎啕大哭。老妪心疼地抱起小孙女，连声哄劝。
    众人默默地退开，让押解队伍通过。人声中传来啜泣，悲伤渐渐连成一片。
    萧离宸望着那些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心想，死前还能得到如此厚爱，也算欣慰了。
    只是欣慰，并非无憾。他此生最大的遗憾，就是见不到她最后一面。
    “我走了，你好好照顾自己，愿你从今往后岁岁无忧，平安喜乐。”萧离宸回首看了林府方向一眼，目中满是眷恋和不舍。
    他如今是将死之人，终于不用刻意压制心底的情意，只觉轻松自在。但那一腔忧思，又能传多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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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