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药

    “正清！”
    白昱见苏晏昏过去，两步扑上去，我一把把他拽开，他正待发火，就被我一声怒喝止住了言语。
    “你再拦我就来不及了！”
    我拿出一枚参片压在苏晏舌下，银针连刺锁住他一口生气，可是他胸中那一口郁气却始终未散。苏晏本就是心存死志，不知是为了什么，还撑着活在一方牢笼中，偏偏其中出现了什么我不知道的刺激，竟然将苏晏激地气血逆行，昏死过去。
    眼看苏晏生机渐萎，竟然连百年的人参片都吊不住他的一条命，手边更没有急救的药物，我破釜沉舟深吸一口气，暗运内力连刺“百会”、“神庭”、“太阳”、“耳门”四大死穴，白昱目眦尽裂，刚想出声，却见苏晏唇齿微张，吐出一口气，登时不敢再动。
    然而苏晏微微一动，却再无声息，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能看出他依旧还有气息。我咬咬牙，再刺“人中”、“哑门”、“晴明”，苏晏眉头微微皱起，似有所感。
    果然。
    苏晏心如死灰，唯有刺激死穴，方能置之于死地而后生。
    我再不敢分出半点心思，白昱更是屏住呼吸，房中一时之间静不可闻，直到三十六穴尽数刺到，苏晏嘴角缓缓溢出一道血线。
    我还不敢放松，轻轻转动百会银针，一时之间三十六根银针齐齐颤动，仿若一呼百应，苏晏紧皱的眉头渐渐放松，表情一点点柔和下来，像是在做着什么美梦。
    将最后一根银针拔出，我终于松了一口气，双手因为高度集中的注意力而微微发颤，我只觉鬓角痒痒，伸手竟然抚了一手冷汗。
    “方大夫，正清他……”白昱对我说着话，眼神却一直死死盯着苏晏。
    “暂时无碍了。”
    白昱猛地松了一口气，粗重的呼吸声响彻在房间里，方才他竟然一直屏着呼吸。
    他脸色苍白，唯独眼角潮红，低头将脸蹭在了苏晏掌心，竟然在微微发抖。
    像是怕极了。
    我无暇顾及他，只小心地擦拭汗水。
    等了不知多久，白昱终于平静下来，只是笑容很是勉强，“方大夫，正清现在……”
    我摆了摆手，“并无大碍，但是这段时间不能再受刺激了，我开两张静心凝神的方子，一日两次。”
    白昱面容僵硬，他看看苏晏，想必他心中有数，我说的“刺激”就是指的他自己。
    “方大夫，这几日恐怕要劳烦你在这里看着正清了，我怕还有今日的事情发生，治疗不及。”
    若真是住在这里倒也不错，也不用再想该如何与苏晏接触，只是有些事情还是要处理一下的。
    因此我皱眉，作出一副不情愿、又顾虑着什么的样子，道：“白少爷，我每日都要处理些药材，在这里恐怕不方便。”
    这处房间虽然不小，但是相比起药方，就小的太多了，而且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要是在这里处理药材，该有多麻烦。就连制药也无法，总不能在这逼仄之处点起火盆吧？
    白昱道：“知道方大夫醉心于医药，但是常言道医者父母心，还请方大夫照看正清两天，这几日您想要什么药材尽管说。”
    苏家的“尽管说”，可真够诱人的。
    我于是露出了些满意的神色，又皱皱眉，“还有，我不喜与旁人一起入睡，在这里，我……”
    我现在是方时，是个身无内功的普通大夫，不仅需要休息，还需要好好休息。不过这一点，想来不用担心，白昱占有欲那样强的一个人，怎么可能让另一个人与苏晏睡在一间屋子。
    果然，白昱道：“在这间房子隔壁还有一间房子，只是还不曾收拾，请方大夫再等一天。”
    刚好。
    由白昱提出来的“再等一天”，就不用让他怀疑我是不是要在被变相囚禁之前，做什么手脚了。
    我点点头，随着白昱说的，出了房间。
    面前是很长的一处走廊，与之前看似相同，却没有了之前的那种悠长之感，我数着心跳，大概走了半盏茶时间，就走到了出口，有两名侍卫将我引出去。
    等出了门，竟然看见了漫天星光。
    竟然在里面待了整整一个下午。
    我回到房间，果不其然看见庄乘风几个人等在房间里面，见玉相逢也在，我没说什么，随意吃了些东西将几人赶了出去，后知后觉地想起，这碗粥竟然是热的。
    也不知道庄乘风热了多少遍。
    心里浮现出一种奇怪的感觉，去回想，又感受不到了。
    我将门插好，检查了一遍房间，而后脱衣沐浴，将□□摘下来，闷了许久的面皮终于能感受到微风的温度。
    果然，不管多么纤薄透气的面具，戴久了都会不舒服。
    这还是我天生体寒，不易出汗。今日下午在治疗苏晏的时候，那滋味简直难受至极。
    我缓缓放松了身子，将大脑放空。我自小就很喜欢水，放松的时候喜欢在药庄的泉水或是河水里泡着，有时候师父找到我，皮都要被泡皱了。
    在水里总会有种难言的安全感。
    我趴在浴桶上，这个浴桶果然还是小了些，我想念庄子里的温泉了。
    刚好的温度，哪怕肆意伸展手脚也可以。
    不过在外面还是将就一下吧。
    我将一缕发顺到背后。
    从我的角度，刚好能看见对面的铜镜。
    我摸了摸裸露在外的面皮，手触之处，是一片赤红，深浅不一，凹凸不平。
    好像从记事起就有了，也不痛不痒的，因此我也不放在心上。
    只是我有些好奇，为什么师父既为我调制了好些膏药，又将这些膏药锁起，叮嘱我不能自己消除红痕，还不到时候。
    师父既不让我消除，却又为我打制了好些半脸面具，张张精美，纹路不一，却全都刚好，能巧妙地将我脸上的红色伤疤遮掉。
    不可以让别人看见。
    我没什么好奇心，只是偶尔会好奇，为什么师父会这么在意这块疤。
    我看了两眼，也不再看，不管是什么样的东西，看了十多年总会习以为常起来。
    我转而缓缓吸气，沉入水中。
    在水下，所有的声音似乎都变得遥远起来。
    直到我听见了“砰”的一声，还有熟悉的一嗓子，“神医！你没事吧？！”
    我只来得及将面具扣在脸上，就觉浴桶一晃，正与玉相逢的脸撞了个正着。
    他看起来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慌慌张张地看着我，反复确认，“神医！神医你有没有事？我方才在外面敲窗户你没有应声，我还以为你出事了……”
    我穿过房间看向窗户，果然正大开着。
    哪有人敲窗户的？我还以为是外面的树枝又敲到窗棂了。
    玉相逢的声音越来越小，最终不可听闻。
    我回头一看，看见他面色赤红，目光游移，结结巴巴地道：“神、神医，我先、我先出去一下？”
    我按了按额角，“什么事，说吧。”竟然大晚上爬窗户过来。
    我跨出浴桶，自一旁衣架上扯了件外袍穿上。
    玉相逢不知道为什么，一直侧着头，“就、就是、神医，我打听到了一些关于苏家的事情。”
    他从怀里拿出纸张，低着头，倒是不结巴了。
    “白昱身边的那些人，虽然身怀内力，但是基本修习的都是内家功夫，没有系统的学过外家功夫。”
    与白昱一样？可是只学习内家功夫，也不过是延年益寿，让力气变大速度变快，说来就是力士。
    可是空有力气，没有技巧，遇上江湖上的弟子，哪怕内力高于对方，也会很轻易地被制服。
    这些力士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本以为就算是白昱不学外家功夫，从这些侍卫身上总能找到线索，没想到这些人竟然全都找不出师门痕迹，就算是有人学了些皮毛，也都是烂大街的技巧，有些就连在市井之间都能看到，根本无法看出白昱的来历。
    “……在这些年，白昱多次少量地购进了一些木匠与石匠器械。”
    或许是开凿禁锢苏晏住处用的？可是单他自己，要开凿的时间就有些可怕了。
    “白昱曾学习过木雕与石刻。”
    “有他的目的吗？”
    玉相逢点点头，“在苏晏二十岁生辰那天，白昱松了一座木雕给苏晏。”
    “是一只雄鹰。”
    “苏晏好像很喜欢鹰，但是不知道出于什么顾虑没有养。”
    当初苏晏收到这个礼物，应该是很欢欣的吧。
    一涉及到苏晏与白昱过去的事情，我就容易出神。
    想当初的庄乘风与孟溪，是不是也是如此，曾有温情与旁人无法插足的默契，对方的一举一动皆知自己心意。
    玉相逢的声音还在响。
    “白昱喜欢吃甜食，喜穿白衣。”
    “白昱对木偶戏之类戏耍并无兴趣。”
    “白昱不近女色。”
    “苏晏极信任白昱，白昱曾多次跑商，代苏晏巡视产业，皆无贪墨徇私，对苏晏极为尽心。”
    “在苏景回来的三次，都没有见到苏晏。每次苏景回家，苏家都会‘恰好’有产业出现问题，需要有人主事。”
    我敲了敲椅子，问道：“白昱对木偶戏不感兴趣？”
    一个能将鹰雕琢到栩栩如生的人，怎么会对木偶戏不感兴趣？
    玉相逢沉思着，猜测道：“也许他是为了苏晏学的木雕，只是因为苏晏喜欢，自己并无兴趣。”
    或许？
    “苏家的产业问题是怎么回事？”
    “都是些早就存在的隐患，说大不大，只是需要有管事的过去镇场子，要的只是苏景或是苏晏这个人过去。”
    对外的说法是苏晏患了病，自然是苏景过去。
    而苏景虽然尚且稚嫩，却不过几岁就随着苏晏走南闯北，如今隐隐有了苏晏当年的风姿。又是苏家的二少爷，场子自然是镇得住的。
    只是，苏景自小在苏晏身边长大，长兄如父，他对这个兄长极为依赖，加之跑商一次就是数月，每次两人都会很珍惜在一起的时间，这错过了一次见面的时间还有可能，但是错过两次三次，想来就算是苏景也知道哪里不对劲了。
    但是苏景既然已经察觉到了不对，怎么可能依旧出门跑商？
    难道苏景也落入了白昱的手中？
    玉相逢看穿了我所想，道：“神医不用担心，苏晏对这个弟弟看得极重，苏晏又没了生气，若是苏景有事，也许苏晏会受不了刺激，白昱不敢冒这个险。”
    这倒是可能。
    只是玉相逢却没有说，白昱有没有可能，会念及当年三人一起长大的情谊。
    玉相逢的资料还是有些用处的，比天盘阁的还要详尽许多，我也没有问这些资料是从何而来，直觉他不会告诉我。
    说完了资料，玉相逢却磨磨蹭蹭地没有走，我奇怪地看着他，玉相逢原本正常下来的脸色，不知道为什么又红了。
    “神、神医。”
    而且还开始结巴。
    “就是、您明天不是要去苏晏附近居住了吗？”
    我“嗯”了一声，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玉相逢一直低着头，只能看见他的耳朵越来越红，小声的说：“神医，在白昱那边，我们现在是一起的，您明天要去好久，那我们今晚理应、理应……”
    我愣了好一会，才明白他要说什么，想起脖颈上还没退去的红痕，脸色都黑了下来。
    怪不得玉相逢要走窗户，原来是要坐实了这是“情趣”。
    我深吸一口气，挥了挥手，“那痕迹我会弄的，那你现在可以走了。”
    玉相逢面色古怪地看着我，“神医，这时间是不是有点……咳、那晚白昱是见我与您睡在一起的。”
    他还想在这睡下？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不必了。”
    玉相逢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出了房间，站在门口，他突然一俯身，低声道：“神医小心些，这个白昱有些来路。”
    松木的味道。
    他直起身，眼神与平日似乎有些不同，这种感觉不过转瞬即逝，也许是我看花了也不一定。
    玉相逢的一双桃花眼，依旧是弧度都精致，分明是多情的眉眼，一双眸子却澄澈而懵懂，像是孩子。
    就像是安置错了灵魂。
    所有的错误都是无心之失，都是出于温柔与善意，让人不由自主得心软。
    不得不说，比他这幅皮囊更让人心生怜惜的，是他的神情。这样的人，但凡在江湖上出现过，怎么会没有消息。
    玉相逢突然低声道了一声得罪，而后俯身将头压在了我的肩膀处，我一僵，接着颈间就是一痛，我大怒，推在他身上的手还未发力，玉相逢却就起了身，我听见了逐渐接近的脚步声。
    白昱就站在转角处，言笑晏晏地看着这边，“打搅了。”喜欢我记得我是大夫请大家收藏：(663d.com)我记得我是大夫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