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43

    夜深了，外面暴雨未停，风蜈殿里无人走动，大多都已经睡去了，即便有几声零星的低语也被雨声遮蔽。
    “三庄主还没回来吗？”
    思及叶炜，叶英低声道：“没有。”
    他们穿过寒潭也许找到了乌蒙贵的藏身之地，若是如此前行之路必然凶险。
    “他不会有事的。”像是知道叶英正在想什么，静姝轻抚着他的衣襟安慰道：“三庄主行事稳妥，你别担心。”
    叶英却有些出神，垂落的眼眸感受着面前跃动的火光，心思不知何处去。
    静姝没听到回应便稍稍抬眼，却看见了一副怅然的面容，“阿英……你是不是，有心事？”
    敛起心神轻轻揉了揉她的发丝，叶英恢复风淡云轻的神情，刚才的一幕仿佛只是幻觉，他小心地吻了吻她的前额，“无事，你身子好不容易好转，我守着你，你且安心休息吧。”
    静姝看了看周围躺了一地熟睡的弟子，心知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便安静地靠在他身前，双手搂着他的一边臂膀乖乖合了眼。
    听着怀中柔软的呼吸，叶英在心里微微松了口气，自他被困烛龙殿开始，有个问题便一直在脑海中盘旋，他所持之剑，究竟能做什么。
    持剑之初，是为肩负家族重任，光耀门楣；
    悟剑之始，只因他已沉溺其中，难以脱身；
    心剑即成，他却发现除此一剑，别无长物。
    他好像不曾用剑为叶家做过什么，也不曾用剑好好护住静姝周全……眉宇间浮现一丝困扰，他似乎不知道持剑的意义为何了。
    暴雨下了一夜，叶英便枯坐了一夜，第二天天亮的时候，早起的弟子们打开了风蜈殿的门，却发现外面的世界大变。
    “快！快起来！”
    离殿门较近的地方连忙起身走出去，并不牢固的山体在暴雨的冲刷下滑落，几座宫殿环绕的潭水已经被泥土填满，朝烛龙殿外的方向张望更是不得了，上百年的古木倒得七七八八，原先的密林被冲出一片开阔的视野。
    静姝恍然睁了眼，叶英揽着她起身出去一瞧，正如他们昨天猜测的那样，五仙岭下埋了为数众多的尸体，山体滑落之后全部暴露出来，瘫在泥流中老远都能闻到那股冲天的泥腥味和腐臭。她的脸色白了白，这么多尸体埋在地下，按南疆这般气候应该很容易腐烂，若没有发烂那就说明……
    “那些怕不都是尸人。”东方宇轩沉下声，“昨日乌蒙贵没有全部唤醒他们，也许还打了别的什么主意。”
    “这些若真是尸人可如何了得，这起码……”有人胡乱估算着数量，“这起码上千吧？”
    玄正看着那漫山遍野的尸体于心不忍地闭了眼，“阿弥陀佛，这南疆果真是埋骨之地，天一教的杀孽罪无可恕！”
    “这些尸体如今还不曾行动起来，我们还是赶快在它们被唤醒之前做出决断的好。”叶芷青朝烛龙殿深处看了一眼，“也不知小七他们身在何处。”
    一夜暴雨之后雨势渐稀，但仍没有停止，远方不见烽火唯有沉沉死气，不知道天策军和南诏军昨日的战斗最终结果如何。
    几个门派的掌门人稍事商量，决定先派脚程快的弟子下山和天策军联络，其他能越过两山沟壑的人则想办法处理那些尸体。
    处理这些尸体最快的办法就是火焚，可如今雨势不停，地面湿滑无比，根本无法点燃，若是让他们持械毁坏那些肢体，即便知道他们是尸人也有很多人下不去手。
    “炼尸过程繁琐，乌蒙贵不可能大批量制造尸人，这些应当是他通过蛊虫来控制的尸体，尸体未动是因为蛊虫尚在沉睡，蛊虫控制尸体行走大多寄宿于头脑，若是把蛊虫从尸体内挑出来，数量再多也够不成威胁。”
    人群中忽然响起这样一个沉静的声音，众人不约而同地看向靠在叶英身前的白发女子，藏剑弟子并不惊讶，别家的弟子就很奇怪了，这两日下来他们对静姝的身份有很多猜测，毕竟能得藏剑大庄主贴身照顾的女子江湖上至今还不曾听说过。
    要说有，好像也是个尸人女子。
    想起昨日众多尸人围追着静姝的场景，落在静姝身上的视线不由复杂了起来。
    李忘生沉吟片刻，“若是如此，便要挑开每具尸体的头颅……”
    这等做法还是有些残忍。
    静姝缓缓道：“我倒有个办法兴许能将蛊虫全部吸引出来，不知可不可行。”
    环在静姝腰际的手渐渐收紧，叶英轻声吩咐叶蒙带着弟子退下，其他掌门见状也纷纷让门下弟子回避，垂落的眉心微凝，叶英隐约有些不安，“你想做什么？”
    “昨天你们说那些尸人都追着我，我想……”静姝话未说完，就见叶英的脸色沉了下去，她不由放轻了声音，“我就试一试罢。”
    叶芷青瞥见叶英脸上的不愉，便温声劝道：“叶夫人重伤初愈，还是不要冒险了。”
    静姝动了动唇，腰上的力道骤然加重，她听到叶英的声音说：“此事便交于藏剑门下，如今伤员众多，诸位还是先带领门下前往正殿石门处再做打算。”
    几位掌门相看了一眼，点头同意。
    静姝以为叶英这么说是要把所有能动的弟子都叫去处理，却不想他却安排了剩下的那名女弟子过来搀她，苍白的唇忽然抖了抖，“不……不行……”
    肩后一麻，整个人软倒在他怀里，静姝身子轻，叶英交代弟子慢扶慢走，吩咐叶蒙仔细看顾伤者便示意他们先走。
    叶蒙虽然觉得有些不妥，但如今叶炜不在，叶英若要留下那他必然得护着本门弟子离开。藏剑弟子只有一人跟着叶英，其他人都跟着大部队沿着湿滑的山路缓行，唯恐脚下的山体再次滑坡，每个人都走得小心翼翼。
    “庄主。”直到那行人走远之后，弟子才出声提醒叶英。
    脚下轻点着地面，修长的身形如惊鸿般掠过十几丈宽的山壑，翩然落至烛龙殿外，尸臭味弥漫在鼻尖，叶英踱步上前，直到弟子再次出声提醒才停下脚步。
    他轻叹一声，纵然这些尸体早就已死，但……他要做的事情和碎尸万段没什么区别。
    利剑划开陈旧的尸身，空气中腐烂的恶臭愈发浓郁，随行的弟子忍不住脸色发白地撑在一边呕着酸水。叶英没有心思去区分泥地里的尸体到底哪边是头哪边是脚，剑气笼罩过后，他立在满是残尸的泥地边面色沉郁，他忽然想起一个人，那个人每次从尸人巢穴中离开的时候没有一具尸体完好无缺。
    静姝曾经说过那个人制造了太多杀孽，如今……他好似也差不离了。
    叶英轻抚着手中长剑，握着剑柄的手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沉重，尸体腐烂的恶臭将他包裹，他不喜这样的味道。一阵狂风携着雨势从他身后袭来，将周遭的一切吹散，却吹不走他心头的那一抹阴霾。
    前去天策营地里探查的弟子折回来看到地上的残肢断臂不由胆寒，看着那道颀长的身形令人望而生怯，“叶……叶大庄主，山下的营地都被泥流淹没了，一个天策军的影子都没有。”
    叶英好似没听到对方的话，出神了一会儿便转身朝烛龙殿的方向走，后面的人战战兢兢地跟着。
    前往风蜈殿和玉蟾宫的桥都断了，如今他们只能从右边的圣蝎祭坛绕路，反正届时大队人马返回也得走这条路，权当是提前打探地形了。
    静姝虽然被点了睡穴但一点都不安稳，眉心紧蹙仿佛在挣扎着从黑暗中苏醒，周身忽然处于风口，她整个人为之一振，一双眼立刻睁了开来。搀着她的弟子见她脚下使了力，忙道一声夫人醒了，叶蒙当即折回静姝身边，“静……”
    清醒过来的人二话不说推开身边的人便要走，却见自己在完全陌生的环境，背后是百丈悬崖，前后的深潭皆有寒气袅袅而上，升至头顶凝结成浓雾，静姝苍白的唇打了个哆嗦，“他呢？”
    “大哥很快就回来，你别慌。”
    “我……我不想他做那种事，我……”乌黑的瞳孔里眸光涣散，脑海深处她极度排斥这个，好像曾经也有如此的情况叫她追悔莫及。
    都是她没拦住……是她没拦住……
    大颗大颗的眼泪忽然从静姝的眼眶里涌了出来，叶蒙无措地看着她，两只结实有力的手臂也不知该怎么着，一扭头就看到救星般的存在，“大哥！”
    静姝猛地抬起头，看见另一边坡上缓步踱下来的熟悉身影，脚下跌撞着就冲了上去，叶英这边没有伤员，走起来极快，和大队人马到达的时间相差无几。
    叶英听到疾冲而来的脚步，连忙快步上前伸手去接，心思却在那一瞬间有些迟疑，僵着的手臂半天不曾回拢，是静姝自己跑进他怀里把他一把抱住的。
    “我身上还有些味道不曾散去，你……”叶英话未说完，他察觉到了她不同寻常的战栗，她极度不安甚至有些惊恐，薄唇微抿，叶英收拢双臂将她抱紧，掌心安抚着她深埋在胸前的小脑勺，“我没事，让你担心了。”
    湿意渗入衣襟，不是这细密的雨水打湿了他的衣裳，而是她的眼泪。
    叶英的神色有些捉摸不定，他轻环着他的姑娘转身，低头吻去她眼角的泪花，随叶英回来的别家弟子在同掌门汇报山下无天策将士的消息，众人都被吸引了注意力，不曾留意这边背对的两个人。
    温热的唇吻上紧咬的唇瓣，咸涩的味道在她唇缝间流连，叶英搂着静姝无声无息地拥吻，也许她不记得，但身体某处还残存着某种记忆，而此刻这段模糊的记忆里忽然替代进叶英的身影，那种真实的感觉便叫她如灭顶般恐惧。
    “我怕……”交融的唇齿间溢出低喃，她怕某一天，叶英的杀孽太重为天道不容，好像曾经有一个人，就是这么从她世界里消失的。
    指缝穿插着她柔软的发丝，叶英抵着她冰凉的前额微微摩挲，“不怕，我不会离开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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