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54

    “看在叶庄主大发慈悲的份上，本公子送你一个忠告。”余光睨向旁边月朗风清的男子，“她眼下身中尸毒无解，并不是什么坏事。”
    叶英微怔，尸毒……不是坏事？
    “被尸毒消磨了那么久，再好的底子也要废，她现在身体越来越不济就是最好的证明，这样的状态倒不如靠着尸毒继续过半人半尸的日子，总好过恢复正常却只能活上短短的一段光景。”看着叶英倏而变掉的神色，冷玉勾了勾唇，“中了尸毒虽然不算活人，但也不算死人，叶庄主以为呢？”
    心念骤凉，“你的意思是……”
    即便尸毒真的可解，静姝也无法长久。
    见他明白，冷玉端起酒盏放在唇边轻啜了一口，“本公子只管让她活下去，至于尸毒，解也好，不解也罢，哪个方法能让她活得久，本公子就用哪个方法。”
    只要静姝能活着，他就不会死。只要她没有性命之忧，他并不在乎静姝以什么形式活下去，反正碍不到自己就行。
    房间里，静姝斜倚在床头看书，自从那个重伤垂死的伙计情况好转之后，她有些着迷似的看起了医书，大有小时候雷打不动的架势，晦涩难懂的药理经常让她看起来不觉外物，等到脖子僵硬许久才回过神。
    她看了眼窗纸，小院里四处悬挂的灯火已隐隐可见，想来时候是不早了。叶英叮嘱她休息之后便出了门，感觉也没走远，不晓得在外面做什么。
    心神忽然一凝，冷玉怎么也在？
    坐上轮椅滑到窗边，推开窗门就见院角的屋顶上并排坐着两个无法忽视的男人，头发是一样的白，身量是一样的颀长，一个端坐着有几分严肃，另一个支着腿几分轻挑。
    她揉了揉眼，叶英怎么跟冷玉一样跑到屋顶上去了？
    窗门处的动静两个男人当然发现了，低头望来的动作有些如出一辙，只不过叶英的脸色并不好看，静姝想了想，该是冷玉这个家伙又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吧，他那说话的风格只怕叶英与他相处多有隐忍。
    迎着静姝皱眉警告的表情，冷玉当场就猜出她心里想的什么，嘴角微微抽动，低嗤道：“出息。”
    叶英敛去脸上的灰霾，起身翩然落地，缓步进了屋，“怎么不再继续躺会儿？”
    “躺久了腿也会没力气的，稍微起来动动。”静姝仔细看着他的神情，方才那一瞬的黯淡似乎只是错觉，“冷玉那家伙说话无所顾忌，要是有什么不好听的别往心里去。”
    “我自不会在意那些无心之言。”叶英揉了揉她冰凉的发，缓声道：“今日月色应当尚可，可要去外面走走？”
    白日人多，她坐着轮椅在人群中行走不便，晚上人少则会宽敞许多，且他们两人也都不是喜欢热闹的性子。
    柯安听说他们要出门连忙前前后后安排，而叶英只留下了一个小厮，婉拒了其他人随行。静姝离开房间的时候又见到屋顶上的那人，一袭白衣翘着腿躺在屋脊上，乍一看只以为是覆了层细雪。
    听到房门开合，冷玉的余光朝下一瞥，看到准备出门的叶英和静姝二人，轻轻一哼，继续懒洋洋地躺在屋顶上晒月亮。
    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叶英，静姝想起之前他和冷玉之间可能有过不愉快，便不再耽搁，微攥着他的衣袖向前去，只是出门后才发现似乎街上也并没有比白日空旷多少，“怎么夜间也有这么多人？”
    岳州因为外围匪患，商路并不发达，来往的人不多，夜里应该不太热闹才对。
    小厮笑了笑，解释道：“再过两日便是中秋，夜间出行的人比平时是要多一些，往年中秋这儿的长街上都要挂上一条街的花灯，现在还是筹备阶段，等到十五的晚上那人就多了。叶庄主和姑娘到时候可以来逛逛，猜猜灯谜图个乐。”
    竟然快到中秋了，静姝微愣，看着头顶近乎圆满的月，原来时间过得这么快的么？
    一晃眼，她和叶英重聚竟有两个月了。
    “若是再早几个月来，赶上端阳的时候，咱们洞庭一带是最热闹的了。”小厮弯起了眼，“每年都有人不远万里从别处赶来来凑龙舟节的热闹。”
    “岳州进出的官道几乎被山贼垄断，人从别处赶来只怕也不方便吧？”静姝微微侧身，等着小厮的回话。
    “嗐，话是这么说，不过每年端阳那些山贼像是也过节去了，不怎么出没。”
    听着是个不错的理由，但山贼遇上人多的集会不应更加有利可图才对？
    静姝把这话问小厮，小厮挠了挠头想不明白，只能憨憨一笑。那些山贼烧杀抢掠的行当没少干，遇上节庆反倒良心发现，似乎有些说不通。
    她见附近也有些官兵模样的人在巡逻，“兴许是因为节日重大，邻近的州府加强了管辖，山贼不好作恶吧。”
    小厮闻言忽而点头附和，“这倒是，咱们的知府大人每逢这个时候总会派些人在各处守着，人手不够就去请左丘先生的门客攘助一二，几年端阳下来都是太太平平的。”
    左丘先生？
    指了指岳州城的东北角，小厮一脸骄傲地说道：“岳州地界虽然流匪成患，但是岳州城里他们是一步都不敢踏进来的，就是因为有左丘先生这样有名望的大侠在。”
    叶英和静姝都是深居简出的人，一听小厮将这位左丘先生说的如何如何，他们的记忆里却没有半点关于这个人的印象。
    大抵是因为岳州与杭县相去甚远吧。
    静姝不由有些疑惑：“既然有左丘先生这样的人物在，为何官府不与江湖侠士联手，共同剿灭岳州周围的贼寨？”
    “唉，之前也不是没有行动过，但对方实在狡猾，每次都扑了个空，后来左丘先生给了知府大人提议，说是以守待攻，守住岳州城的一方百姓才是最重要的，所以知府大人就把官军安排在城门各处，同时又派人在城郊一带巡逻，那些山贼渐渐地也没有再进犯了，再远一些的地方，官府也无力管控。”
    静姝微微动眉，怪不得城外面那么多山贼，城里的百姓却能安居乐业，原来还有这层因果，只要不出城，他们就是安全的。
    三人一路到了岸边，秋风拂来颇为舒爽，静姝靠在椅背上看着夜色下水波荡漾的湖面，“这景致倒和西湖有些相像，我有好久没有游过湖了。”
    上一回，还是在三年多前的那次端阳吧？
    她缓缓舒了口气，却发现身边的男人似乎从出门以后便甚少开口，一路上只有她和小厮在说话，余光瞥见他隐隐沉思的神情，眸色微凝，忽而转头对小厮道：“这里夜间有游船吗？”
    “有有有，小的这就给您找一条船去。”
    小厮按静姝的吩咐叫了一艘小船，他见叶英抱起静姝上了船，低头看着眼前空了的轮椅，他和这东西再上去，似乎就好些拥挤了。
    “你先回去吧，到时候我们自己回去。”静姝冲他挥了挥手，船夫便撑竿将船推离了岸边。
    临近中秋，头顶的月色十分明亮，这让人不禁想起了揽月楼，每月十五十六是月亮最圆的时候，月至中天，飞檐垂在护城河上的倒影刚好能勾住水中的明月，故名揽月。
    这一回她和冷玉都离开了扬州，也不晓得楚穆那边现在怎么样，等这边的事情解决，他们就该赶回扬州准备下一次的珍宝会了。
    船夫见这对男女挨坐在一起却有些貌合神离，各自揣着心事，对这两位年纪轻轻却双双白了头发的人本能地有些敬畏，当下也没开口打扰，便一直由得那两人长久无话。
    头顶皓月银辉，远处山水一体，月夜泛舟，洞庭湖水不似白日烟波浩渺。水清月明，澄澈如画，溶溶月色溶于水，悠悠湖光悠月明。
    许久之后叶英收回发散的思绪，稍一偏头便触到了一片发凉的额，静姝也不知这般无声地靠在他肩头多久，心里有些感叹，明明是他提议带她出来走走的，眼下却要她反过来迁就自己。
    男子侧过身来搂她的肩，静姝动了动眉，顺势靠近他的怀抱，长年浸沐在寒铁气息中的身体顿时被独属于他的体温包裹，星眸微眯，她虽然体凉不畏寒，但还是喜欢这般温暖的感觉。
    手臂收拢将怀里像猫儿似乱蹭的女子圈住，叶英轻轻吻了吻她冰凉的前额，后者便乖乖安分下来，他舒了口心中的郁气，若是解开她身上的尸毒会危及性命，那眼下这般反倒是好。
    只是不知这样的选择对她而言，是否可以接受。
    薄唇又松又抿，还是没能想出合适的问法，犹豫不决的心情似乎被静姝察觉，她抬起了头，他能感觉到那双幽邃的眸子正注视着他。
    话到了嘴边有些沉重，在一声低叹之后，叶英缓声开口：“你一定要好好照看自己的身体。”
    言语间的悲戚让静姝察觉到了一丝沉痛，却不像是还在为傍晚的事同她告诫，她眸光微闪，垂了眼低声道：“是冷玉跟你说了什么吧？”
    叶英抿住了唇没有回应，静姝却已经知道了答案，她看着夜色下辽阔的湖面，“虽然我看不到自己的命数，但当初醒过来的时候就没觉得自己能长久，这是因果，我改了柳夕的命，冥冥之中必是要拿我的命去还的。”
    指尖蓦然用力，拢起的眉心凝着显而易见的严肃和沉重，叶英紧扣着怀中人小小的脑勺，“会好起来的，你不要想那么多。”
    可她却像没听到他的话一样，继续轻声说道：“以前我觉得，既然已成了眼下这般模样，生便生，死便死，浑浑噩噩，三年便这么过去了，可如今我却想着……能多一刻便一刻，多一天便一天，我不想看到你难过。”
    也不想，看到他一个人孤寂的背影。
    她的不舍和留恋全在他，只要他在，她就有坚持下去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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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