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初入（三）

    只见街中央站着的，可不正是方才自己“救下”的那名龙族少女。
    此刻褪去华服换上一身嫩黄的软烟罗衫，繁重的头饰也消失，只留一条素锦披帛和两条细细的编辫盘在额前，掩去芳华，如小家碧玉般可人。
    冤家路窄，直觉告诉千秋，被她缠上定是个麻烦，将没吃完的莲蓬打包扛在肩上，扭头就走。
    谁知一步还未踏出，便被一个软柔的声音叫住：“请、请等一下！”
    千秋狠狠拍了一下脑门，心中泪目，但脚步还是停了下来。
    龙族少女见她真的停下了，十分开心的提着罗裙一路小跑，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跑太快，话语有些颠三倒四。
    “我是…那个…你、你好，我叫龙听雨。”
    原来是龙族的小公主。
    早听说龙族有个跟她差不多大的公主，是上代龙王最小的女儿。意外的是，本该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天之娇女在族里并不讨喜，行事也十分低调，不爱抛头露面。因为上面有个同父异母的姐姐把“龙女”的称号给占上了，故大家都称她为“小龙女”。
    樱唇中传出的声音比蚊子大不了多少，手指局促不安的绞着袖摆，没看出半点大族子弟该有的风范。
    本就无意与她多做纠缠，而今更是，于是只敷衍的报上了名字：“千秋。”
    得到回应的龙听雨激动到不行：“很高兴认识你！其实我听说你很久了，哥哥说你们蛇族人都很好，也很厉害。我…我什么都不懂，如果不麻烦的话，想请你……”
    谁说不麻烦？麻烦，而且是大麻烦！这人看着腼腆，话倒不少，千秋在心底翻了个大白眼，不动声色的打断她：“你想与我同行？”
    龙听雨点了点头。
    千秋又道：“想不想看点好玩的？”
    龙听雨猛地点头。
    千秋神秘兮兮道：“算你找对人，我知道的好玩的可多了，比如说——你看那个！”
    龙听雨不疑有他，扭过脖子望了过去。
    “哪里，有什么……”一回头，发现骗她的人早跑的不见踪影。
    陪她？笑话。有那功夫她能吃多少莲蓬！
    躲在暗处，将龙听雨楚楚可怜的表情尽收眼底。看她垂头丧气的模样千秋还真有了一丝不忍，但一想到前几天被某只“坏龙”欺负，她便把这账算到了无辜的龙听雨头上——反正都是龙，对她来讲，没差。
    千秋正想一走了之，一个转身竟撞到了人，手里刚剥好的莲肉撒了一地。
    两个地痞就势围上来，一个油腻的中年胖子腆着脸道：“小妹妹，你莲蓬上的泥巴把哥哥的衣服弄脏了，赔吧。”
    千秋不甘示弱的回击：“赔？我呸！明明是你们看准了故意贴上来的，还没让你们赔我莲蓬呢！”
    尖嘴猴腮的跟班一脸淫笑：“哎大哥，其实不赔也没关系，拿人来抵账也行啊~”
    胖流氓大笑：“可不是，我怎么把这个给忘了。小妹妹，你要是不配合的话，哥哥我今天可就不客气啦，哈哈哈哈！”
    千秋虽然法力全无，拆不了他们的骨头，但废他们一只胳膊一条腿还是易如反掌的。
    只伤身不害命，不知算不算触犯天规。就在千秋认真考虑到底是卸胳臂还是卸腿时，“麻烦”再次从天而降。
    “你们干什么！不许欺负人！”
    不远处的龙听雨听到吵闹声，本不敢多管，但见遇到麻烦的是千秋，没想太多便奔了过来，展开双臂把她挡在身后，像母鸡护崽一般。
    千秋惊道：“你过来干嘛？”
    龙听雨瞪着一双无辜的眼睛道：“帮你啊。”
    千秋道：“大姐，我一个人能打能跑，现在平白无故多了一个，你确定你是来帮我，不是来害我的？”
    龙听雨一个字也没听懂，只是挺起胸膛道：“哥哥说过，朋友间是不能见死不救的。”
    千秋更懵了：“我们？朋友？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流氓头子看着两个姑娘，芝麻绿豆点的眼睛都笑没了。
    “看见没，这回够咱哥俩分了，今天哥心情好，让你先挑。”
    小跟班点头哈腰的谢恩，一双贼溜溜的眼睛在两人之间来回打转。
    千秋一个“滚”字酝酿在胸口，还没等喷出去，只见龙听雨克制住有些发抖的身体，抬高声调：“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若是再咄咄逼人，小心我使绝招！”
    流氓头子不以为意：“好一个妙人儿，来来，有什么绝招使出来看看~”
    然而接下来的发展完全超出所有人预料。
    龙听雨深吸一口气，趁其不备，狠狠的一脚踢在了流氓头子的裆部，下一秒拉起千秋撒腿就跑！
    “大哥、大哥，你没事吧…哎！有种别跑！”
    无视身后的叫喊，一通风驰电掣的狂奔。
    确认安全后，千秋一手扶墙一手顺气：“你、你可真、真行啊，我对你、算是、刮目相看了。”
    龙听雨也累的不轻，喘了好一会儿才回道：“哥、哥哥说，如果哪天用不了法力，又被坏男人欺负，就这样！”说着又重复了一遍刚刚差点将流氓踢成废人的动作。
    “哈哈哈哈哈——！！”
    千秋背靠着墙，笑得根本直不起腰，眼泪都飙出来，许久后，对龙听雨伸出一只手。
    “重新认识一下，黑木山蛇族千秋，从今天起，我们是朋友啦。”
    幸福来得太突然，龙听雨懵了懵，双手不知该往哪儿放。
    千秋笑笑，拿起她的右手小指挂在了自己竖起的小指上。
    “既然在地界，那就照凡人的方式来。在凡间这样做了约定是不能反悔的，今天我答应了你，我们便是永远的朋友，言而无信要倒一辈子霉哦。”
    龙听雨认真听取每一个字，好像她说的是什么要事一般，每听完一句，便重重点一次头。
    “嗯嗯，我记住了，谢谢你！”
    千秋问：“谢什么？”
    龙听雨道：“谢谢你在第一轮比试中救了我，谢谢你……和我做朋友。”
    千秋道：“朋友间是不用说‘谢谢’的，这个你哥哥没教你？”
    龙听雨皱起了漂亮的眉，想了想道：“没有。”
    千秋道：“现在记住了？”
    龙听雨笑着应道：“嗯，记住了。”
    两个只顾着傻笑的少女浑然忘记，她们的一举一动都被天宫众人看的一清二楚。
    南擎的神器名唤“镜花水月”，据说除了东垣，至今无人观其全貌。镜，大可观天下，微可览万物；花，如梦如幻，如坠梦境，可杀人于无形；水，主掌渡化之力；月，映射心底，一切污秽无所遁形。
    单凭洞察力，“镜花水月”甚至略胜天机轮一筹，位列神器排行榜第五，甚至超过了西凡的捆仙索，杀伤力相当可观。只是南擎为人低调，内敛含蓄，鲜少展露实力。
    遥记当年他顺应天命被选为仙座之时，反对声最为高涨，只因他出身卑微，父亲是个身份不明的散仙，母亲更是个半点修为没有的凡人。若不是东垣在诸仙面前夸下海口力保他，连留在九重天都成困难。
    不少人趁他位置尚未坐稳，背地里捅刀子，说他沽名钓誉无功无绩，三流神器中看不中用，只会几样拿不出手的幻术，终归难登大雅。
    东垣气得要找他们理论，却被南擎淡然拦下，对那些流言皆一笑而过，不争辩亦不反驳。
    他这一回避，让好事者愈发猖狂，三十六位仙君纷纷跑来约战，美其名曰“仙座之位当能者居之。”换句话说，就是让他输了就滚。
    你情我愿约法三章的比试并不稀奇，但比到最后连帝乙天都惊动，就不平常了。
    仅凭一件诸仙口中的“三流神器”，便将约战的三十六位仙君打的落花流水，溃不成军。而后但凡参与过那场比试的，再见南擎一个个仿佛耗子见了猫，能躲则躲，更有甚者直接求神尊将其贬为地界散仙，发誓永不回天宫。
    “镜花水月”，从此成谜。
    乾坤殿之上，如水如画的镜面漂浮空中，画面被平均分成六块，倒影出的人影各不相同。其中之一，千秋和龙听雨的身影清晰可见，当然，也包括龙族听雨“勇斗”恶徒的一幕。
    只听庄严肃穆的大殿上忽然传来几声怪笑，帝乙天听得皱了皱眉，南擎则淡淡地往声源方向瞄了一眼。
    东垣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笑出了声，赶紧用手捂住嘴，改作潜心思考状。
    “南擎仙座觉得如何？”问话的是帝乙天。
    南擎一向严谨，从不做没把握的假设：“臣认为现在加以判断，未免为时过早。”
    东垣一如既往的耿直：“怎么会，我就很看好那两位姑娘，率直可爱还聪明，胜出的可能性极大。可惜被派在了同一组，注定要成为竞争对手，要不我们临时改一下规则你们看怎么样。”
    若不是南擎早已习惯了他嘴上没有个把门的，估计也要向此刻众仙一样，在背后偷着笑他了。
    东垣似乎也感觉到了尴尬，于是转移目标道：“龙君怎么看这几组孩子们？”
    今日不知太阳打哪边出来，连一向深居简出的龙君也来凑这份热闹。
    “本君意同南擎仙座。”
    东垣心里忍不住酸了一把，这龙君和南擎熟的跟穿一条裤子长大的似的，他说什么都是对。
    离试炼结束时辰还早，东垣悄悄翻开了自己的小账本，觉得这次盘子还不够大，必须再拉几个大户进来，于是开始软磨硬泡身后站着的那块“石头”。
    “怎么样，来一盘？看在咱们相熟的份上，算你一赔一百。”
    北溟专注的观战，没想搭理他：“没钱。”
    东垣好赌是九重天人尽皆知的秘密，虽然逢赌必输，却因为好热闹，经常拉着众仙一起开赌。正因如此，靠南擎的接济过活是常态，最落魄时连膳食都要去蹭人家的，穷得叮当三响，浑身上下除了一把神器留仙伞还算值钱，当真找不出什么能当的了。
    这次仙界例行的人才选拔，在他眼里便是咸鱼翻身的好机会。
    东垣曾多次试图拉北溟入伙，从未成功过，好不容易逮住他出了流霜殿，怎能轻言放弃。
    “别啊，谈钱多伤感情，我的庄我说了算，你要是不愿意，咱们可以赌点别的。”
    北溟瞟了他一眼：“比如？”
    见他来了兴致，东垣再接再厉：“前日龙王从极东带回几株千年何首乌，我刚巧路过，就讨了点回来。”
    北溟摆明不信：“’路过’？”
    东垣没好气道：“好好好，我特地跑上门讨的行了吧。赌不赌？”
    北溟沉默少顷，又道：“若我输了当如何？”
    东垣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你要是输了，我什么都不要，不过…我们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
    北溟：“一言为定。”
    东垣问：“所以你压谁？”
    北溟手指其中一组，道：“她们两个。”
    东垣愣了一下，又道：“我也很看好她俩，可是规定珠多者胜出，她们……”
    北溟收回玄袖，学着他的口气说道：“到底赌不赌？”
    东垣道：“反正提醒你了，到时输了可别哭，我赌蛇族胜出。”
    这边赌局已定，东垣一顿偷着乐，左右闲着也是闲着，又打起了龙君的主意。
    一阵风似的飘过去，可惜还未开口，就听龙黎烨头也不回道：“不赌。”
    东垣很自觉的原路飘了回去。
    再看凡间。
    一对小姐妹沿河道边找了个带屋檐的亭子，跨过长椅绕到亭子外面，随便擦了两下席地而坐，脚在离河面三尺处自在的荡来荡去，开心地吃着剩下的莲蓬。
    烟雨重楼，偶有淅淅沥沥的小雨打在身上，别有风情，丝毫没有影响两人旺盛的食欲。
    受千秋影响，龙听雨也立刻被这新奇的食物俘虏了。
    “这个真的好好吃！我从来没吃过这么清爽的果子，真想让哥哥也尝尝。”
    千秋笑道：“没骗你吧，要是考验通不过，让我带回点莲蓬也值了。”
    龙听雨纠着细眉道：“不会的，你这么厉害，一定没问题。”
    千秋奖励她一粒剥好的莲肉，扔到她嘴里：“怎么厉害了？都还没见过我的身手，就这么肯定？”
    龙听雨模糊不清道：“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一定很厉害。”
    千秋笑得前仰后合，一拍大腿道：“就冲你这句话，以后我还带你来吃。”
    嘴角的笑容渐渐变得苦涩，龙听雨放下了原本准备放进嘴里的莲肉，放在手心来回摆弄，舍不得吃。
    千秋用手指戳了戳她的酒窝，道：“这样可就不好看啦，来，笑一笑。”
    龙听雨咬着嫩唇，轻轻摇了摇头：“未经龙女姐姐允许，我哪里也不能去的，姐姐她…很严厉。”
    千秋不信：“能有多严厉？比我大哥还严？”
    龙听雨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沉寂良久才又开了口：“我与龙王兄长、龙女姐姐还有哥哥不一样，我母妃是父王最宠爱的…妾室，是为生我难产而死。从我懂事起，父王就没对我笑过，王后和龙女姐姐也…不是很喜欢我...大概是怕我晦气，所以龙女姐姐才将我送到地界交给哥哥抚养，直到我五百岁为止，都是和哥哥两个人相依为命的。”
    “等等！”千秋忽然道：“你说的这个哥哥是不是因为犯了错被流放到地界的那个？”
    龙听雨默默地点了点头。
    千秋又道：“他不是一直被软禁的么，那你岂不是也……！”
    苦笑过后，龙听雨还反过来安慰千秋道：“其实也不碍事的，哥哥对我很好，也教了我很多东西，而且我现在除了哥哥，还有你这个朋友，已经很幸福啦。”
    千秋心里早把她学过的脏话通通拿来问候了这些人一千遍，用脚趾头都猜得到，龙听雨说的大概只是冰山一角。
    其实有些话并非她故意藏着掖着，而是她也说不明白。比如龙王龙后乃指腹为婚，孩子都生三个了，却始终貌合神离，连寝殿也相距甚远，分居九天仙境的一东一西。直到某日，龙王无意间路过久违的碧芳庭，巧遇了正在给牡丹修剪枝叶的龙族侍女，从此坠入爱河无法自拔。
    这名侍女，便是龙听雨的母亲。
    龙后心高气傲，怎么也无法忍受与昔日的婢女平起平坐，遂处处刁难，企图将她赶出九天仙境。可龙王非但不听，反而以“善妒”为由扬言要废黜龙后，天宫一时掀起轩然大波。
    最后不得不由帝乙天出面调停，将此女子赐给龙王作了侧妃，才算了结。但代价是终此一生，女子不得迈出自己的寝宫一步，为的就是让她永远消失在龙后眼前。
    可怜女子命薄，没享几年“福”便仙命殒逝，留下了孤零零的龙听雨，在大家的闲言碎语和指指点点中，小心翼翼的活着。
    爹不疼，娘不在，有个姐姐还不如没有。千秋有生以来第一次庆幸自己生在蛇族，虽然大哥有点凶，二哥有点熊，红莲姐有点耿，但都是把她放在手心里疼的。
    气氛一度降到冰点，连刚才还觉得鲜美清脆的莲子都不甜了。食之无味还不如不吃，千秋挪了挪屁股，在她的肩上轻轻撞了一下。
    “想知道我为什么活的这么开心么。”千秋道。
    龙听雨急切地点着头。
    “秘诀很简单。”千秋笑笑道：“要想活着不累，就得没心没肺，心里装的越多，背上的包袱就越重，迟早压的你路都走不动。”
    龙听雨小声道：“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可是......”
    千秋知道她是抛不开龙族的责任，又道：“所以说，要怪就只能怪你爹太花心，娶那么多给自己招事。看我阿爹，一辈子就我阿娘一个，就这还宠不过来呢。”
    龙听雨轻笑道：“希望哪天我也能遇到一个人，像你阿爹疼你阿娘那样的人就好了。”
    千秋拍着胸脯斩钉截铁道：“什么叫希望，那是必须的！将来谁要敢对不起你，我帮你掀了他的老巢，抓到后抽筋扒皮，再拿骨头熬汤。”
    明明十分凶狠的话，龙听雨不仅没害怕，反而笑得乐不可支：“谢谢你，千秋，你是第一个除了哥哥外，对我这么好的人…谢谢。”
    千秋不客气的弹了她一个脑瓜崩：“忘了我说的么，不许说谢谢。”
    龙听雨配合的举起双手挡了几下，连连求饶：“对不起对不起，一时大意。”
    千秋大发慈悲的停了手，还帮她揉了揉被打到的地方。
    “九重天既然有这么多让你不开心的回忆还回来干嘛，居然让你只身一人来参加选拔，我看他们就是嫌你命长。”
    “不是的！”龙听雨纠正道：“没有人逼我，是我自己来的。”
    千秋：“……哈？”
    “是真的。”龙听雨点点头，开心道：“龙王兄长在尊上那儿好不容易求来的特赦条件，如果我能成功进入天道枢，就解了哥哥的禁令，哥哥就可以重获自由了！”
    “嗬，那你这压力可不小哇。”千秋心道这天真的娃是哪来的自信觉得自己能通过重重试炼进入天道枢的，第一关就差点折了...
    龙听雨道：“哥哥说过，不管遭遇怎样的逆境都不能放弃，奇迹总会出现的。”
    “这...也可以啊。”千秋额头滴下两滴冷汗，心道这哥哥也未免太不靠谱，都给听雨灌输了些什么呀。
    “哥哥说的一点都没错。”龙听雨开心道：“秋，你就是我的奇迹呀！”
    “随便吧，你开心就好。”千秋拍拍屁股伸个懒腰，原地活动了一番筋骨，道：“晌午了，不如先吃点东西。”
    龙听雨也跟着她站起：“好啊，说起来我也有点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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