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回 炎夏心事异（3）

    赏完了眼前的雪肤花貌、云鬓美眄，龙楼香也烧到了尽头。映弦担心太后召见，遂起身告辞。片刻，一个绿衫侍女走进屋，换了一炉香后悄悄离去。司徒嫣和映雪继续对话。轮到映雪询问京城消息，司徒嫣便说起兵部尚书换成了二舅孔枋，一系列新举措正在推行中。映雪感叹道：“黎铸总算没有白死，这边防早就该巩固了。”又问：“宫里情况呢？”
    司徒嫣道：“如今朝里立端王为太子已是呼声振天。岳丞相告病在家已两个月了，听说病得很重，连床都下不了，怕也是爱莫能助。”映雪道：“去年此时，很多人都还默不作声呢。”司徒嫣唇边浮起冷艳笑意：“其实在菊园宴会前，孤也摸不准父皇究竟会选谁。不过宴会之后，孤将父皇的选择和从前的事情联系起来，也便慢慢想通他的目的了。”映雪便说：“还请公主详解。”
    元熙公主旋着一柄花鸟绫绢扇，灿焕光茫掠过眼前，像是一场烟花的表演：“我们都知道父皇并不喜欢信王，起码不如端王。假如这两人都证明跟太子之死无关，而父皇又能完全不受大臣压力自我做出选择，那他恐怕早就选择端王了。”映雪点了点头：“但因为太子猝死成了悬案，而宸妃或信王都有安排谋杀的可能，所以储君一时难定，便让信王也呆在京城。”
    司徒嫣道：“可是父皇并不给信王安排要职，就连去年信王搞什么白龙鱼服都同意了。接连好几个月，只因有手信保平安，便任其在外闲逛，也不差人去找回来。你觉得是为什么？”映雪蹙眉思索，忽然失声道：“难道说，皇上故意让朝臣看到信王难堪大任，不值得拥立。这样他立端王为太子的时候，压力就会小一些？”
    “不错。因为时间久了，他慢慢地愿意相信端王和宸妃与此事无关。所以要多多少少为日后立端王做一些铺垫。毕竟岳丞相那边也不是那么容易就打发的。真要让这些士大夫死了这份心，最好是让他们自己意识到信王无志国事，非王储之才。呵呵，话说回来，太子去世了这么几年，信王却一直不长进，就知道玩，也没个好的表现。岳丞相这身病估计也是被他气出来的。”
    淡淡揶揄停留在司徒嫣红艳的嘴角，不知是在嘲笑司徒曦，还是为岳慎云叹息，又或是因为看穿了自己父亲的心思而感到一种快意。映雪道：“所以皇上其实早就偏心于端王，只不过六年前太子猝亡时，皇上也是怀疑过宸妃的。毕竟只要太子在，她再受宠，端王也很难取而代之。”司徒嫣叹了口气：“太子是父皇最爱的儿子。他这么一死，父皇岂能不怒不悲。虽说他心里是喜欢宸妃和端王，但那只是私，因着公心，并不能轻易立端王或者给宸妃封后。这一拖便拖了六年。”映雪心头也越发明白：“朝里那些大臣，也看得云里雾里的，又怕站错队，竟站到了刺杀主使者那一边。有的便缄口不语，暗中观察，有的更两方讨好，直到菊园庆宴，才确定皇上是心向端王的。这段日子就开始鼓噪了。”
    “啪”的一声，绫绢扇已被司徒嫣拍在桌上，杏黄流苏从桌沿垂落，危险地晃动，扇面上绣的金凤凰似在花丛中引首而歌：“孤在菊园举宴，就是希望把情势弄得明朗一些。否则这么悬着，孤也不知该从何着手。”
    映雪低声道：“那……公主现在有何计划？”
    “本来孤是打算暂时暗中相助信王，没想到他却这么早就认栽了。”
    “估计信王自认未得皇上欢心，再加端王已经势大，自知不敌，不得不放手了吧。”
    “所以么，咱们得让他看到点希望。”
    映雪尽量压住声音中的微颤：“如何看到希望？”
    司徒嫣冷眼辗转，从室内转到窗外，最后停在一株繁盛的七里香上。叶子与叶子交头接耳，缀满素白小花，像是绿叶搜刮肚肠后冒出的一个个鬼点子。元熙公主忽然叹息：“黎明到来前总是黑暗，只怕他得再受一些苦才行……不过，呵呵，孤琢磨岳丞相也该再次挺身而出了。”
    .
    岳慎云在家中病榻上已烦躁倦怠地躺了两月余。最初御医诊断：肺气虚，为久咳伤气、劳逸不当所致。本以为休息一段日子便可恢复，却没想病情每况愈下，最后是朝不能上，足不出户，饮食少进，每天只能和苦涩的药汤为伴。皇帝遣内侍前来慰问过好几次，司徒曦和司徒素也都来探望过。但作为一朝之相，岳慎云却无法将朝堂风云抛于脑后。多番打听，便知如今立端王为太子已是大势所趋。当他问起司徒曦的打算，司徒曦却满目颓唐，一个劲儿叹息，反复说道：“丞相还是以养病为重，不必再为我劳心费力了。”看样子已是心灰意冷，不求储位但求平安。
    数年的观察，岳慎云不是没发现司徒曦性情亟待磨练，不是未察觉皇帝内心早就偏向了幼子，也不是不了解韩忞攫取权力的狠辣与坚定。但岳慎云始终没有放弃司徒曦的原因，除了遵循维护祖制以及不愿看到韩忞和宸妃日后呼风唤雨之外，还暗藏了一份他对儿子岳青澜的承诺。
    岳慎云有三个女儿，多年前皆已婚配。唯一的儿子岳青澜在成为驸马都尉两年零四个月后病故。至今他都记得自己在儿子瘦骨伶仃的尸体前老泪纵横的场景。他中年方得子，岳青澜又天资颖悟，岳慎云视若拱璧，还指望着他传宗接代，不料到头来却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在自己珥金拖紫之时溘然而逝。这，是不是也算对自己人生的一种讽刺？
    至于岳青澜的死，他这个做父亲的自然比别人更清楚缘由。如果当初他没有为了与皇家结亲而强行拆散岳青澜和另一个人，也许他的独子能活得更久一些。岳青澜跟司徒素的感情究竟如何，岳慎云并不清楚。也许真的两情相悦，也许只是一种表象。他的媳妇儿似乎与生俱来具有一种不可接近的出世气质，加上金枝玉叶之尊，让他少了一份去探问的勇气。他只好不断暗示自己，两人情投意合，如胶似漆，只羡鸳鸯不羡仙。
    只有在岳青澜病入膏肓回天乏术之际，岳慎云才蓦然醒悟，即使岳青澜和司徒素青梅竹马伉俪情深，心里却从未真正忘记那个女子，那个身世来头令他堂堂礼部尚书难以启口的女子。然而这段不为人知的感情，也终像一个破裂的气泡，随着岳青澜的离世而彻底湮没无音。留下来的，不过是岳慎云心底永存的那一份隐秘的愧疚。
    岳慎云自认并非是一个为了权力而不顾一切的人。虽然身为宰相，他还不能完全做到持心如水，纯以义理为权衡，也会与人展开蛮触之争，但他自有他礼义兴邦的大计，有忠君爱民的丹心，也蕴留了儒家士大夫千百年来薪火相传的风骨情怀。只是对儿子的那份隐秘的愧疚，却成了一团积雷噬血的蚊蚋在心口萦绕，驱之不散，挥之不去，逐之又回。白日庙堂，他是百官之首，上佐天子理阴阳顺四时，下育万物之宜。只有在万籁俱寂的深夜，独倚窗边，瞅见黑沉沉的幕布上孤星如泪，他才怆然告诉自己：你已没有儿子了。
    所以，岳慎云很能理解永瑞皇帝迟迟不立太子的心情——丧子之痛，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体会。他并不敢过早挺身而出为司徒曦说话，只有等时光的逝水冲刷了伤痛的硬贝而他也坐稳相位后，才责无旁贷地第一次为司徒曦请立，接着是第二次、第三次。毕竟，于亲，司徒曦是自己儿媳的弟弟；于礼，是皇帝在世的长子；于情，是儿子生前的挚友。这些都是岳慎云支持司徒曦的理由，当然理由也不止于此。
    菊园之变后，本来举棋不定的朝官们已陆续落了子，或明或晦地向端王表忠。虽有吏部尚书程懋、礼部尚书阮彦、太常寺卿范知微、光禄寺卿熊归良和几个言官等还跟自己站在同一条战线，但光凭这些人，似乎已不能阻挡皇帝立端王为储君的步伐。风声传来，立储恐怕就定在这个夏末。岳慎云思潮起伏，决意再作一搏。他现在虽因缠绵病榻不能上朝，确然是一种不利，但何不化不利为有利呢？毕竟他身为丞相，若以重病之躯拼死上奏，皇帝是不能毫不顾虑的。
    只可惜，当岳慎云吩咐下人备齐笔墨后，才发现自己已虚弱得连毛笔都逮不稳，脑子更是浊重如浆，又如何写得出一封情理并茂、打动人心的奏疏？此外……
    思前虑后，岳慎云决定派遣一个仆人去西鉴城南请一个人过来。那人便是邵歆舟。喜欢玉宇遥尘（第一卷最新修订）请大家收藏：(663d.com)玉宇遥尘（第一卷最新修订）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