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定策暗罗材（2）

    入了冬，景阳斋草木萧落，残雪未被扫尽，东一簇西一块堆砌在地任人践踩。阁楼因少了浓荫的掩映，晴空下孤独兀立，飞起的檐角、新漆的梁柱，甚至一片泛光的琉璃瓦都透出咄咄逼人的气势。走进里屋，靠墙的掐丝珐琅如意纹熏笼热气腾升，一室融融如春。主人坐在窗前支颐阅书，青丝半绾，粉紫坎肩罩在茶白色短袄外，金丝小玫瑰一路飘绽，朵朵凝香。蜜合色棉裙盖住了双足，微一动，便露出鞋尖焚燃的石榴花。
    司徒嫣一见映弦，“哗”的放下手中书卷，脸上流溢仿佛期盼已久的笑容，招呼她坐在身边。然而几个问答下来，映弦便知她关心的却是信王府的动静。只因梅花诗会的消息很快传至前廷后宫，信王的风雅之举引来众说纷纭，司徒嫣笑意盈盈的双眸亦掩不住一丝窥探的精光：“有消息说信王上个月招了一个叫做邵歆舟的文士入府，和着几个府官学士天天吟诗作对，几天前还办了一场诗会，你可知此事？”
    “嗯。不敢瞒公主，诗会我也参加了。邵歆舟文夺第一。”
    “那你可知邵歆舟是什么人？”
    “这我可不太清楚。公主，他是谁啊？”
    “呵呵，孤已查出他是当年刘昆惕一案的受害者。此人恃才傲物，在七年前的科举中受了点气，便发誓永不应试为官。没想到事隔多年却跑去了信王府……”她微微抬头盯着映弦，髻顶的金累丝镶玉嵌宝牡丹花簪一晃，一线华丽而锋锐的亮光刺破空气，“你说，信王把这个人招进府中，究竟有什么目的？”
    映弦神色不改，迎上司徒嫣的目光，道：“公主怕是想多了。我听二公主说，信王最近喜好古文，所以找了些同好者一起研习，似乎以后还要编注辞赋什么的。你也知他以前爱玩。玩多了对一个亲王来说总归不太好听。现在潜心治文，也算为自己挽回一点名声吧。”
    司徒嫣不由皱起柳眉：“潜心治文……难道他已经放弃了？”映弦便不轻不重地叹气道：“皇上在菊园的选择，大家也都知道了。韩公公和宸妃那势力，谁又惹得起？再说端王殿下聪慧勇毅，可堪大任，而这信王本来就无心朝政，现在能找到这么个雅致的寄托，也算是各得其所了。”司徒嫣却冷冷说道：“是么？他就算放弃，也不该是现在。孤还期待他能再抵挡一阵。这么早就投降认输，青春作赋，玩文弄典，也不怕给对手笑话。”
    一股凉幽幽的香烟从青花三足凤纹香炉里飘出，穿过一层层隐形的帷幄，浸散在鼻前。映弦正色道：“人各有志，公主又何必勉强呢。我虽不太了解信王，不过常听二公主说她这个弟弟不拘礼法，总是非汤武而薄周孔什么的。真要是当了皇帝，怕是一辈子的不自在。早点儿认清局势对他来说也是好事。”说罢心却不禁一抽。
    “呵呵，映弦，你的意思是信王已经不打算要这江山了？”司徒嫣探身问道。目中锋光已敛，眸子深沉如两汪黢潭，不知喜怒。
    “这……我不敢断言。不过种种迹象表明这倒并非不可能。”映弦硬着头皮道，“还有我觉得，若真能让那什么邵歆舟主持编纂出一部经典文集，传于后世，也未尝不是大功一件。”
    “就怕事情没这么简单。”
    “怎么，难道公主担心邵歆舟有什么不轨之心？”
    司徒嫣冷哼一声：“一个书生，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脸庞旋向窗外，凸显纤美洁白的下颌。她定目不动，沐浴冬阳，时间仿佛停顿。然而坎肩上连绵交缠的玫瑰浮泛暗金幽光，如不安的春波，隐绽的秋涟，一起一伏都暗藏筹谋。
    你却不知信王要找的可不只这一个人。映弦目望司徒嫣颊上永不能愈的伤疤，暗暗说了一句。至于还有什么人，她也得等到十天后才能知道。因为司徒曦已跟她约好，腊月十八去造访一个“不可为他人所得的怪人”。
    究竟是什么怪人不可为他人所得？走出景阳斋时，映弦抹了一把额上冷汗，对着楼前裸土上一丛覆雪的万年青自语。无意识地抬起头，一大片流云恰好遮住了空中丹阳。云彩似进似退，光芒欲藏非藏，即使凝神窥察，也未必能看清重云背后悬日的真容，何况这纷繁乱象前漫不经心的一瞥？
    .
    回到文嗣公主府，映弦掰着指头数日子，巴巴盼着揭晓怪人身份。白日浴风习剑，夜里伴月调琴，辗转入眠。某日清晨却在云隐苑瞅见馨亭抱膝坐于池畔，眉间似衔一缕寂愁。上前询问，馨亭只说无事，郁闷得映弦那天共洗了三场澡。捱到腊月十八，总算从司徒曦处得到答案，却未料这所谓的“怪人”竟住在自己当初莫名苏醒的山谷——“枕流谷”中。
    这一日风伯虐城，声如鬼哭，马车劈开漫天风尘长驱入谷，最后停在一座位置偏僻的院落前。映弦环视周围肃杀的林景，心头百感交集。一竿竿萧树、一丛丛崚石，视线摩过，期盼能从记忆的源头索出几根陈年蛛丝，却仍是一无所获。司徒曦不明白她为何目光游离，交代完毕后再次确认，待映弦神情恢复静定，便亲自叩响了柴扉。
    “齐先生。”
    “齐先生？”
    “齐先生在吗……”
    久久无人应答。等候半晌，两人无奈地对视，沮丧地转过身，不舍地走了几步——“轰”！背后爆出一声巨响，足下石土俱震。骇然扭头，望见院内黄沙升漫，平地腾起一条妖龙，乘风张牙舞爪地袭向门口。映弦虽已有心理准备，还是被唬得不自觉地往后退。司徒曦定了定神，高声道：“齐先生，西鉴涂笛拜访。”
    一串不情不愿的脚步声响过后，柴门微启，“齐先生”耸出了真身。映弦努力抚平惊异的心情，目光从扣在他头顶上的那团蓬草乱发撤移，却无处逃逸地撞见一张灰尘扑扑的马脸。深壑般的皱纹爬满额头，鼻也歪，口也斜，干涸的眼睛寒光隐烁，闪现被人搅扰的怒意。
    “哪个涂笛？”他的声音短促低沉。
    映弦走上前，落落大方地将司徒曦吩咐的说辞搬了出来——因为涂公子的故人纪凌荒告知齐树通齐先生正在枕流谷里研制火.药，所以冒昧登门，请教有关火.药制作的知识，还望先生不吝赐教，云云。齐树通本是一脸警惕，听到“纪凌荒”三字，迟疑须臾便将两人放进门，引到茅屋后方的篱院坐下。只见硝石、硫磺、木炭以及各色植物药材散了一地，器皿东倒西歪，映弦即知是此人的实验场所。
    三人坐定，司徒曦寒暄几句，继而展示了纪凌荒的一封亲笔信，齐树通方解除了初见时的戒备。映弦则忍受着弥漫院中的火.药味静听两人说话。而齐树通显然不善言辞，对于客套话只是心不在焉地应付：
    ——冒昧打扰，还请齐先生见谅。
    ——嗯。
    ——先生在此地住了多久了？
    ——不记得了。
    ——听说先生最近在调配新火.药，刚才听到那一声巨响，先生是否已大功告成了？
    ——那个？不是。
    ——哦……
    ——嗯。
    齐树通面如死湖不起波澜，戳一下跳一下，再戳，再跳，听得映弦十分别扭。好在司徒曦早有准备，招呼完毕便换了口吻，与齐树通一本正经地谈论起火.药研制史来。“晚辈最近读书，发现‘火.药’一词，最早出现在《宋会要》中。书载宋仁宗天圣年间，汴京城设有二十一个专门制作攻城机械的作坊，其中一个便是‘火.药作’。”
    “你倒知道这个。”依然不见表情。
    “请问齐先生，火.药是不是在北宋时才开始用于军事？”司徒曦一脸期待地问。齐树通摇头道：“唐末就用了。”
    “哦？有何依据？”
    “唐昭宗年间，杨行密的军队围攻豫章，其部将郑璠‘以所部发机飞火’，烧龙沙门，率领将士突火登城，结果许多兵士被烧。北宋的许洞在《虎铃经》中说这‘飞火’当是火箭火炮之类的东西。这一记载说明火.药在唐末已用于战争。”
    “原来是这样。却不知当时的火箭火炮是怎么做的？”
    齐树通轻描淡写说道：“所谓火箭，即是将火.药球绑在箭上点燃，再用□□射出去。至于火炮，简单说是将火.药加上砒黄、定粉、黄丹等，做成球状点燃，再用抛石机抛掷出去攻打敌人。其制法在曾公亮、丁度编的《武经总要》里写得很清楚。”
    映弦插嘴问道：“我记得诸葛亮北伐时攻击陈仓，守将郝昭用火箭射云梯，梯上人被烧死。难道这不是有关火.药用于战争的更早的记载么？”
    齐树通一瞥映弦，眼里流露一丝鄙视，道：“三国时的火箭，用的是油脂、艾草、松香等易燃物，根本不是火.药。东汉时炼丹术士开始广用硝石，而直到晋代才算有了火.药雏形。至于有确切文字记载含硝、硫、炭成分的火.药，应该是在隋末唐初。”
    映弦闻言吐了吐舌头，司徒曦却叹息道：“有宋以来，火.药便一直用于军事。后来天下分裂，到了项国厉帝时，国力衰微，朝廷大量削减火器营造开支，且严禁边镇擅造火器以及硫硝等物的贩卖，导致火器人才锐减。即使有，战乱时也大多流失到其他国家去了。郁国建立后，百废待兴，以休养生息为主，一直到十年前朝廷才专门设立了军器局负责制造和管理火器。只可惜投入不够，技术低劣，造出的火器杀伤力十分有限。”
    司徒曦的唏嘘声随风而散，齐树通的目光顷刻沉黯下去，收束了本有的峻芒。左脸上肌肉隐隐抽动，像牵起了一桩不可告人的秘事。三人无语而坐。一时北风侵衣，满地的炭灰药草被吹得乱飘。映弦凝望齐树通诡异的表情，耳边似又响起司徒曦来枕流谷前告诉自己的那番话——
    “我们这次要找的，是郁国军器局从前的火器制造师齐树通。此人从小痴迷火器，无心科举，只遍读火.药和武器著述，后来便入了军器局。却在六年前跟当时的火器主造人向鹏举在成分配比上起了争执，一怒之下用一把火铳将向鹏举打成了残废，按律当严处。齐树通却不知用了什么办法成功越狱。据说后来是偷跑到孔国学习火器技术。终被发现是郁国人，遭到怀疑，不得不辗转潜回郁国，最后躲到了这深谷里私研火.药。这些事凌荒已告诉我了。此人与凌荒是生死之交，若提出凌荒的名字，想必他不会对我们过于防范。”
    映弦听罢甚感不安。难怪说此人不可为他人所得。否则某日真要是研制出超级火.药，那还不翻天了啊？
    然而那一刻，司徒曦却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衔起微笑，笃定自信。喜欢玉宇遥尘（第一卷最新修订）请大家收藏：(663d.com)玉宇遥尘（第一卷最新修订）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