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魅影逐山光（2）

    站在栖秀山脚仰眺，碧空明净，流云像是一群挣脱俗世枷镣的隐士，白衣飘飘结伴驰行。云下群峦一脉，迤逦数里，被雾霭所萦，若隐似现。忽露一角嶙峋孤青，如剑颖刺透薄纱。俄而日晖倾洒，浮岚游弋，便见一座座峰岫，方如屏，圆如箸，断续起伏，瑰妙峥嵘。
    进了山，碧嶂浓华欲流，清溪百转千回，潺湲与林籁作和，有如琴瑟在御。芳草葳蕤，茵茵相杂，巨木连抱，翠辇蔽日。山风吹得衣袂猎猎，凉意浸满周身。几只丹雀，轻盈地掠过枝头，隐匿不见。
    映弦一番辗转寻觅，抵达三月初遇险的那片林地。往北一望，前方三十丈外，两个黑衣大汉正用铁镐铁锹等奋力挖地，地上直挺挺躺着具男尸。两人一边挖，一边交头接耳。映弦心神稍定，便蹑手蹑脚朝前走，在距离大汉不远处停下，借着一棵巨桧挡住身体。竖耳静听，仍听不清楚两人对话，只隐约听见什么“韩公公”、“李大人”的。映弦心中一凛：这死人居然跟韩公公有关系。可是为何会被人埋在这儿？目光移动，却见尸体西北方耸立一座建筑，非亭非阁，高逾四丈，上尖而下粗，形如春笋，顶端飘挂彩色的旗幡。
    天啊，我怎么又见到了这一幕？？
    .
    “不是李大人，是黎大人！”一语冲出，映弦蓦然惊醒，猛揭开床前罗帐。月华流泻，窗前铺着银霜，周遭阒无人声。原来是自己做的一场噩梦，重现当日情景罢了。映弦一抹额头冷汗，重新躺好。闭上眼却难以成眠，心里不住默念：明日一早便跟小宁子去栖秀山探个究竟。
    翌日旭阳未升，小宁子便已应昨日之约而来，坐在院中石凳等候。映弦梳洗完毕，走入薄雾微微的庭院。招呼了小宁子，便搬出昨晚准备好的器具袋，交给他接住。小宁子双臂一沉，打开袋子朝里一看，不解地道：“不是说一早去栖秀山爬山么，怎么给我这些东西？”映弦道：“到了我再告诉你。马车叫好了吗？还有公主那边，你都已经打点好了？”小宁子笑道：“我办事，你放心。”
    两人出门上车，直奔栖秀山而去。路上小宁子问道：“你真的不怕栖秀山有鬼？”映弦道：“但凡鬼神一说，多半是以讹传讹。如果你害怕，现在回去也还来得及。”小宁子赶紧“嘘”了一声：“姑娘，对鬼大爷什么的，咱们可得小心说话。信可比不信要好。不过……”眨眨眼又道：“栖秀山传出有鬼也是好些年前的事儿了。我也没听说周围哪个认识的人被鬼抓了去。老实说，我自己对这山上闹鬼一事多少是有些怀疑的。现在过了这么久，你又专门点我陪同，咱怎么也得当一回护花使者不是？”映弦说了声“谢谢啊”，心里却想：到时候可别喊爹叫娘就好。脑子飞掠过几种猜想，也不由微微哆嗦。
    “吁……”马车应声停住。两人跳下车，抱着器具袋走到入山口。
    站在栖秀山脚仰眺，碧空明净，流云像是一群挣脱俗世枷镣的隐士，白衣飘飘结伴驰行。云下群峦一脉，迤逦数里，被雾霭所萦，若隐似现。忽露一角嶙峋孤青，如剑颖刺透薄纱。俄而日晖倾洒，浮岚游弋，便见一座座峰岫，方如屏，圆如箸，断续起伏，瑰妙峥嵘。
    进了山，碧嶂浓华欲流，清溪百转千回，潺湲与林籁作和，有如琴瑟在御。芳草葳蕤，茵茵相杂，巨木连抱，翠辇蔽日。山风吹得衣袂猎猎，凉意浸满周身。几只丹雀，轻盈地掠过枝头，隐匿不见。
    映弦一番辗转寻觅，抵达三月初遇险的那片林地。一眼便看到当日自己藏身的那棵桧树。蔚然屹立，像是沉默的罪行见证者。前方渺无人踪，唯有那座春笋式的建筑，顶端仍飘动五彩旗幡。映弦疾步走到埋尸处，环视四周情貌，说道：“是这里了。”
    小宁子也跟了过来，将器具袋放下，问道：“姑娘打算做什么？”映弦迟疑道：“小宁子，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前夜做了一梦，梦中有个神秘人，指引我来这里挖东西。我一个人力气怕是不够，所以才叫你来帮我的忙。”小宁子奇道：“梦？”映弦点头：“对。那神秘人还对我说，可以找个信得过的同伴一起挖掘。不管挖出了什么，看过就好，不用多想，也不要再提，便可平安无事。若是不挖，就会有祸事发生。”小宁子瞠目道：“还有这种怪梦，我可从来没有做过。”
    “可不是么。我也是第一次碰到。不过就像你刚才说的，这种怪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反正挖挖东西也不损失什么，就当是锻炼身体好了。挖一阵咱们就回去。”映弦说罢便将器具袋打开，找出一条防污的围裙系上，又拿了把铁镐，看准地方“砰”一声砸向泥地。小宁子见了，也只好拿出另一把铁镐，一镐一镐挖了起来，嘴里嘟囔：“居然还有这样的梦。这也太不可思议了。”映弦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比我这怪梦更怪的事也不是没有，对吧？”一句话勾得小宁子兴起，便将平时不知从哪些七大姑八大姨处听得的奇闻怪谈声情并茂地讲了出来。讲到惊悚处还停镐四顾，生怕冷不丁跳出什么妖魅。如此边说边挖，倒也不觉得枯燥。
    不到两盏茶的工夫，映弦腰酸背痛，眼见泥石逐渐松动，慢慢形成一个长坑，便换了铁锹，费力将表层泥土铲出。阳光愈炽，汗水浸湿了衣衫，映弦的腰已直不起来，便苦脸道：“小宁子，我实在不行了，得去休息一下。你再坚持坚持。”甩下铁锹，觅得一片树阴，坐地上倚树乘凉。一阵山风吹过，暑热稍减，依稀飘来野花的清香，神经也稍得放松。
    那边小宁子还漫不经心地挖着，嘴里哼着什么“妹子是哥一朵花啊，哥是妹子一只瓜”的小曲儿。突然一声惊叫，铁锹直落而下，骇然道：“这……这……”映弦一听到动静便拔身而起，恐惧地朝挖尸处走去。到达原处，虽已做好了准备，眼前所见还是令她忍不住干呕了几声。
    一具腐烂的男尸面朝上躺着。面部肿胀不可辨认，眼球暴鼓，厚厚的嘴唇外翻，舌尖伸出，七窍不断流溢恶臭液体。等两人将脖颈、身体上覆盖的泥沙全部刨除，便可见整个身躯较常人膨胀了不少，皮肤暴露的地方蠕动雪白的蛆虫。映弦惊恐中紧抓住小宁子的肩膀，调整呼吸，努力镇定，而小宁子已吓得面如土色。恐惧感稍退，映弦强迫自己审视尸体的衣着：一袭团领右衽青袍，绣着鹭鸶补子，素银腰带，黑靴——跟黎夫人说的一模一样。
    可是，单凭这套衣服还只能判断这是个六品文官。至于到底是不是黎铸……映弦转身从袋里找出棉布，包住手掌，拿出一把长剪，走回尸体旁。强忍恶心探身过去，左手捏住鼻子，右手持剪，将尸体官服剪开，露出白色中衣。等到官服差不多全开时，映弦瞥见中衣左衣角有一朵栀子花的图样，却是用蓝线密密绣成，玲珑娟秀。顷刻回想起黎夫人说的话：
    “夫君自与我成亲后，每年夏天，他常常会从路边摘一朵栀子花送我。所以后来，我就在他每件中衣的左衣角绣了一朵栀子，以表……以表纪念。”
    黎夫人说话时，嘴角不觉挂上了一缕微笑。那样隐秘、甜蜜而忧伤的微笑，令映弦深感触动，也在心里暗叹：栀子，栀子，你究竟又“知子”多少呢？
    而此刻，瞅着衣角这朵重见天日的栀子花，感慨再次浮上心头：这尸体不出所料果然是黎铸。可要是黎夫人目睹她的丈夫变成这样，又会作何感受？
    呆怔半天，忽将长剪丢下，扭头对小宁子说道：“小宁子，我已经看到了。咱们把他埋了吧。”小宁子全身发着抖，牙齿打战道：“好。”
    埋完尸，两人拖着沉重的双腿下山。小宁子惶恐问道：“你的梦……跟这具尸体……”映弦苦笑道：“看来还真是头顶三尺有神明啊。如今我不信也得信了。这具尸体许是蒙了冤，想找人帮他洗雪冤情吧。”小宁子连声道：“是了，一定是了。正所谓冤魂不散。你说咱们要不要告诉公主？”映弦摇头道：“千万不要。毕竟这具尸体跟我们没什么关系。既然梦里那神秘人只是指示我来挖掘，并没让我报告官府，想必上天自有其他安排。要是僭越了，反倒会惹祸上身。”小宁子想想也对，遂说道：“对，咱们就不要给公主府添晦气了。”
    最终两人达成一致：从这一刻开始，绝口不提挖尸的经历。又找了些闲话来说。一路清风爽肌，饱览青峰丹岩，采摘仙草灵葩，心头渐渐消去了悚惧。
    走了一阵，忽听到远方有轰轰水鸣。循声而行，几个转折，陡见近在咫尺的林间挂着一帘晶瀑，从高处直坠，像是一匹白罗界破了周山的苍翠。下方是一汪碧潭，潭中埋石数丛，瀑布砸落其上，登时珠花迸发，琼屑四溅，似一团团轻烟薄云袅袅升腾，近观则可见水珠经了日照，闪烁五彩晶芒。两人异口同声：“好漂亮。”正想下去涉水，却在此时看到一桩怪事。
    瀑布所在之山的林隙间，倏尔晃过一道长长的白影，就像是一条素练贯穿了森林。接着瀑布东侧又是一道，西侧再一道……映弦还没看清究竟是何物，一道道就这么风驰电掣般地晃了过去，带走一片水色山光。
    小宁子双眼发直，忽然怪叫道：“鬼！是栖秀山的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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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