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冤城蕴双姝（3）

    血渌渌的郦兵仓皇回营，见了王升放声大哭，禀报同去者的死讯。王升满心愤慨，天未亮便集结了大量兵士在城外叫骂，直斥贾睿目光短浅、鼠肚鸡肠，是破坏两国关系的伪君子。骂声锵锵，穿云贯宇直达城中。贾睿得报，从床上一跃而起，披甲纵马来到城门。登上城楼，俯瞰黑压压的兵阵，一股怒火直冲上头，即命商与义率军出战。商与义恳求道：“如果率军出战，必定两败俱伤，不如只用弓箭射住郦军前翼，两日之内逼他回退。”贾睿却不听，又令另一副将简复西出城单挑，务必给郦军一个下马威。
    鼓声喧天，简复西跨马出城，与王升派出的大将张赫奎相战。两人驱蹄迎上，像是两枝对冲的金箭，一碰头便迸发耀眼的火花。宝刀飞飞然，如腾云之龙，卷着罡风从半空劈下，同诡毒的剑蛇缠斗，光流云起，播土扬尘。往来数十回合，太阳已蹦出朝霞，金晖灼亮了两张杀气腾腾的面孔。又斗了一阵，张赫奎瞅见简复西体力不支，纵马急上，长剑电驰，一击将其右臂刺伤。简复西血流满臂，只得认输，拖刀狼狈而回。
    张赫奎的胜利极大鼓舞了郦军，当日兵士在营外列阵，顶着烈日纷纷表示誓死攻城。王升便与部下紧锣密鼓地备战，分兵列伍，并将在棠州城郊制造的攻城器具加以组装。而平徐这边也在城门外以及护城壕外布置了铁蒺藜、拒马枪、陷马坑等阻滞设施，收起悬索桥，进入防卫状态。
    第三日清晨，天蒙蒙亮，数万郦军已整装待发。战鼓一擂，王升即指挥部队攻城。在付出鲜血与生命的代价克服前期障碍物后，郦兵推着填壕车到达护城壕，迅速投入土石以填平壕沟，接着便驱动云梯车、冲车、鹅车洞子等冲向城墙，一波连着一波，黑潮汹涌，震天撼地。立于城楼观望的贾睿做了个手势，下面的指挥官立刻喝道：“放箭！”
    天空丧失本色，凤羽、四髯、兔叉、眉针、半边扣，各种弓箭□□密密麻麻地飞下，像是成百上千的巨蝗长出了利齿，呼啸着贯穿了敌人的胸甲，咬啮脑袋与四肢。仍有无数郦兵迎上自己的血肉之躯，伴随牛皮鼓敲响的冥曲强行突进。冲锋到墙根的郦兵将云梯的铁钩钩住城墙，蚂蚁上树般攀援。眼前一黑，却是郁国的夜叉擂与飞钩从天而降，半空中张牙舞爪，压死、钩死人无数，尸体笼罩着阴影重重而上。守城的郁兵又扯起布满铁钉的狼牙拍，狠狠拍击正在攀梯的敌人。惨叫声里，郦兵像折翅之鸟一只只从云梯坠落。后继者仍不顾性命继续攀爬，少数越过雉堞后与郁兵展开肉搏。墙上墙下刀横剑纵，铠甲析离，骨肉纷飞，怒吼声响彻云霄。抵达城门的冲车开始轰隆隆地撞击，势若排山倒海。天际飞过一群惊魂的乌鸦，遮住了日头，向大地投下死亡的阴霾。
    两个时辰过去，郦兵损失惨重，攻势却难有起色，郁国亦伤亡不少。站在望楼车上观望的王升见平徐防御超乎意料地坚备，只好鸣金再做定夺。鲜血早将城墙染成了触目惊心的殷红，而仇恨业已蔓延至郦军整个军帐之中。
    战事胶着，贾睿却忽得军报，说耿国部队已在平徐南郊徘徊，表示愿助郁国剿灭郦军一臂之力，同样只求借道平徐速返耿国。贾睿大喜，急召诸将商议。商与义率先否决：“断断不能放耿军入城！”贾睿疑道：“有何不可？”商与义道：“耿君残暴，素来不讲信义，而且耿国跟我国并非盟友，凭什么助我？那耿军统帅姜彦之，鹰视狼顾，贪得无厌，临近任何城池都非得占到便宜不可。他们提出如此要求，定是得到郦军军报，识破郦军调虎离山之计，现下更没什么好顾忌的了。放他们进来，将军就不担心引狼入室、自取灭亡吗？”
    贾睿闻言却皱眉冷哼：“商将军言重了。耿国虽未跟我国有和约，但这么些年也未见进犯，倒是那郦国，一直是我国夙敌，商将军却好生信任，又不肯对战，难道，商将军跟王升之间达成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协议吗？”商与义一呆，咬牙说道：“末将愿意凭己之力逼退郦军。只望总兵大人切莫相信耿军的鬼话。”
    翌日辰正，商与义振缨而出，横刀立马，点名与郦军将领对战。一上来就以精湛的刀法连败郦军张赫奎、何贵呼、周悍三员大将。王升见状便亲自上阵，与商与义纠斗。王升使一根天火湛金枪，刺、挑、滑、拦，在空中挑起万朵金花，熟稔凌厉之极。商与义使的是相伴多年的皇牙镇邪刀，其兵阔长寒明，一次次砍、劈、挡、撩，攻防上也毫不退让。直斗得红日惨淡、哀云乱雨，两国士兵皆血脉僨张，不停擂鼓助威。
    上百个回合后，商与义故意将长刀往地上一杵，身躯微晃，正中露出一段破绽，王升夺面便是一枪，直刺商与义脑门。商与义却蓦然发力，双手持刀，尘埃漫卷，“当”的一声抵住金枪，顿时谁都动弹不得。商与义趁机说道：“王将军，与你作战非我所愿。现在耿国部队已在南郊徘徊，我若不能击退你，贾睿就会放耿军入城。到时候非但郦军进不了平徐，平徐的老百姓也要跟着遭殃了！请你以两国关系为重，赶快离开平徐吧！”王升闻言犹豫不决，商与义旋即隔开□□，赶马至一边，喝道：“王将军，我们胜负难分，切莫耽误了国内战事！快快回去！”王升见一时也难敌商与义，便暂且收兵不表。
    商与义回到城内，还没站稳，却被贾睿手下一拥而上给绑了。商与义问道：“这又是作何？”贾睿冷笑道：“商将军在阵前与王升耳语，当我是瞎子看不到吗？商与义正色道：“末将只劝王升撤兵，绝无他意。”
    “是么？那这人你认识否？”贾睿说罢一挥手，兵士推出一人，穿的却是郁国兵服。商与义看了看，说道：“不认识。”贾睿却道：“此人在城北鬼鬼祟祟，被哨官拿下。哼，还从他身上搜得一样好东西。你自己读一读罢！”便将一张信纸扔在商与义面前。
    商与义捡起信，只见信上草草写着：“商将军安否。望足下日内说服贾睿开城，王将军即入城与足下里应外合，捉拿贾睿，平分城池可期也。”他勃然变色：“这是耿国的离间之计，此人定是姜彦之派来的奸细，将军不可轻信。”那俘虏却凛然道：“商将军，事已败露，还有什么好辩驳的？黄泉路上，你我作伴也不寂寞。”一跃而起，竟将头猛撞向石柱，砰一声向阎王报道去了。
    商与义仰天长笑：“好！好！姜彦之为进平徐，派了这么一个死囚行事，倒也痛快。我今天死在奸人手里，无话可说。只苦了平徐的百姓，很快就要大祸临头，也连累了我可怜的夫人！”贾睿一扬手，森然道：“传令下去，商与义通敌谋逆，斩无赦。其家眷亲信一并拿下。”
    却说商与义部下一个唤作冉培的把总，见势不妙，趁人不注意溜出军营，一路狂奔至商府。敲开大门，直闯内室，却被婢女拦住：“冉把总止步！夫人正在里屋生产，她现在难产，你怎可进入？”冉培大急：“那如何是好？贾睿已杀了商将军，很快就会派人前来捉拿夫人小姐了！”
    过了会儿，里屋传来一声宏亮的啼哭，几个婢女喜极而呼：“夫人生啦，生啦！”“是个小姐！”冉培跪在帘外，泣道：“夫人，商将军他……他被贾睿杀了。卑职无能，来救你们了！”曾佩琴虚弱的声音响起：“我刚才都听见了。你等我穿好衣服再进来，我有话对你说。”
    片刻，里屋走出一个稳婆和两个婢女，示意冉培进屋。冉培起身步入，见曾佩琴脸庞苍白，身着秋香色衣裳半躺半坐于床头，像是一片行将凋零的叶子。臂间抱着一个手脚乱动的婴儿，有气无力地问：“贾睿为何要杀商将军？”冉培咬牙道：“贾睿那混蛋，中了耿军的离间计，以为商将军跟郦国串谋。夫人，我现在就护你和小姐出城。”
    “唉，你何必要冒这样的生命危险？不如回去吧。”
    “夫人，我本是宣国的一个马奴，被主人虐待，差点送命。后来逃命到了平徐，是商将军救了我。他不嫌我是宣国人，还用心栽培，提拔我为把总。商将军和夫人就是我的再生父母。父母有难，我怎么能袖手不管？”热泪滚落冉培的眼眶，却已顾不得擦拭。
    曾佩琴凄然道：“好，冉兄弟，我的两个女儿就拜托你了。映雪在另一间里屋睡觉，待会你去背她。”徐徐巡视屋子，蓦然露出一个凉柔的笑容，喃喃自语：“未得浮生尽翩跹，冬日映雪夏映弦。这个孩子，就是映弦了。希望上天能保佑你们逃出去。”冉培急道：“夫人，请你跟我一起走！我……我可以背你。”曾佩琴轻声道：“我这就起来，你过来帮我抱映弦。”冉培走上前，刚接过映弦，曾佩琴却突然抽出冉培腰间匕首，往脖子一抹，顿时血溅青纱，香消玉殒！
    冉培大叫一声“夫人”，眼看着曾佩琴慢慢滑倒在床沿，手臂垂落，终于一动不动。他泪流满面，朝尸体拜了三拜，飞至旁屋，背起犹在熟睡的映雪，嘴里高喊：“商将军和夫人已被贾睿逼死。贾睿很快会来抓你们，大家各自逃命吧！”
    商府众人闻言顿作鸟兽散。冉培背了一个抱了一个，冲出大门直奔城西。一路尽走偏街陋巷，声声泣血，步步惊心！趔趄抵达城门，他最后回望一眼平徐，似已看到一片刀光剑影中，耿国的军马在砍刺，在践踏，在狞笑，百姓奔逃呼号不止……垂视怀里啼哭的女婴，一张皱巴巴的小脸，说不清是带着降临人世的兴奋还是恐惧。
    冉培所料不差。贾睿当日便命守兵打开南城门，放耿军入城。不想耿军走到一半即展开杀戮。贾睿闻得风声，惊慌得一屁股摔倒在地，勉强反应过来，在亲兵护卫下匆匆逃出城。耿军在平徐三日，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那昔日昌繁喧然的西南名邑，竟成一片血狱火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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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佑十五年夏四月，郦、耿交恶，兵出诡诈。六月中，南北屯于平徐，求借道。壬午，郦将军王升指挥攻城，不拔。癸未，平徐副总兵商与义以通王升被斩，其妻自刎，女无所踪。总兵贾睿误引耿军入城，致三日屠戮，平徐沦陷。
    ——《列国纪?郁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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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