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情缘牵绊10

    10.粥与蜜饯
    我在外头石凳上候了好大时辰，候的我都险些睡着了，门都没有打开，反倒是有股淡淡地谷香飘荡开来。
    我立时警醒地抬头，朝香味来处探去，正瞧见连姝端着煲粥走了过来。
    “大姐姐好！我来送粥。”连姝忽而朝我笑了笑，解释一句便要入内。
    “放着吧！”我瞧着连姝不肯放下，遂解释出声，“你师父在里头同白小蝶辨证医理，不许人进。待会儿我送进去便是，你爱哪儿玩哪儿玩去。”
    “哦，没事。我在此候着便是，不劳烦姐姐了。”
    我闻言亦没有再说什么，她愿意等便等，与我何干。只是，这煲里的食物......
    “你这里头熬的是什么？”我忍不住咽了口唾沫，觉得这味道着实有些个美味。
    “就是谷子呀，师父说过大病一场的人不能吃油腥，所以就是些谷子，哦，我撒了些许碎青菜。有问题吗？”连姝忽地将托盘往自己处移了移，似乎下一秒我便要同她抢食似的。
    “自是有问题。你这粥可是要送给公子的？公子今次中了毒，我自然要小心为上，入口前我得替公子尝尝看。”外头候着着实无聊，我玩心大起，决定戏弄下这丫头。
    “你放心，我亲自熬的，绝对没有问题。”连姝噘着嘴反驳道。
    “你熬的就放心了？你和公子又没什么交情，我可一点也不放心。何况，便是你没有做什么，熬粥的时候就没有旁人在场了吗？你便没有离开过哪怕一会儿吗？”我悠悠发问，不咸不淡、不冷不热地说着。心中估摸着这小丫头下一刻约莫便该哭着跑开，然后我便可趁机吃碗粥不是，哎呀呀，这味道着实诱人地紧。
    然而，连姝非但没有跑开，反而上前一步，将托盘放下，取了碗盛了粥。
    “熬粥的时候确就我一人，我一刻都没有离开。不过你的谨慎是对的。”连姝盛了碗粥正要不甘不愿地递给我，忽而又收了回，板着脸道，“只是，我怎么就和他没有交情了？从前......从前我还和你一起骑过马的。”
    “那又如何？你这些年都待公子若陌路行人，今次的举动你不觉得反常地紧吗？”我随口嘲弄道。
    “我......我......我只是......”连姝结结巴巴半天也没有说出口，面上羞愧莫名，不由低下了头。
    “我就说嘛！你同公子当初因为未更的事有了龃龉，不定今次会给公子的食物里下些个什么拉肚子的泻药，公子如今的状况可是承受不住。粥，拿来！”
    我一本正经地说着话，心中却是笑开了花，这丫头的品性我还是晓得的，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小人做法她绝不会做，所以必会以证清白。那么，嘿嘿......听说红尘师父的这个徒儿药酒酿的一绝，烹饪上却一窍不通，但熬的粥又偏是人间美味。方才那碗已是妙极，这次汤盅里的倒是闻着有过之而无不及啊！啧啧啧！有口福了！
    岂料，我心里正想得美，这丫头却忽地端起盛粥的碗，往自己嘴里猛灌了个干净。
    “你！至于嘛，一碗粥而已。”
    我惊诧震惊莫名，这丫头，当真是不按常理出牌！也不知究竟是真聪明还是假聪明，不过巧不巧地坏了我的好事倒是真。我遗憾复叹息地看了眼煲里仅剩的一碗粥，遂歇了喝粥的心思。
    “这总可以了吧？”连姝通红了眼眶，抬头看向了我，倔强道，“我绝不会害他，何况他是......总之，若是有毒，那毒我好了！”
    我瞧着对面倔强坚定的连姝，忽然无语了。她和公子这是何时冰释前嫌了？我怎么殊无察觉？且我如何会觉得连姝待公子的态度变化的有些个天翻地覆，至少单是这一碗粥，便比方才给她师父和我们的要更费些心思。这当中难不成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
    不待我继续深思下去，公子的房门便自内里被打了开。率先走出的红尘师父神情严肃，视线扫过连姝时，随口吩咐道，“走了！”
    “走？可是师父，我们昨天才来，还......还没有见到未更哥哥。”连姝偷偷瞥了眼房门方向，心不甘情不愿地反驳道。
    “未更今次不在府里，且又一时半会儿赶不回，你待在这里干什么？走了！”说着，红尘师父当前一步便往前院而去。
    “哦，那我送了粥马上就来！”
    不待红尘师父答应，连姝便飞也似地端着放粥的托盘往公子房内跑去。我忽然觉得这丫头熬粥确实是有企图，但这个企图貌似真的只为了送碗粥罢了！
    只是，这粥终究还是没有经由连姝的手送到公子跟前。
    “给我吧！”
    连姝临到了房门口，身子却是被一人给当前拦了个住。她努力想挤过去，往房内探身，怎奈自己身量小，竟被来人给堵了个严实。且她顾及着会碰洒汤粥，亦不敢真使力挤，倒是一时僵持在门口不能动弹了。
    “姝儿，怎么，忘了来之前你同为师承诺过的事儿了？”已走出一段路的红尘发觉连姝没有跟上来，遂止步转身冲连姝传音道。
    “不敢，姝儿记得清楚。”连姝端着托盘的手紧了紧，低垂下头，掩去了眼中的失落，将托盘交给了挡着她去路的白小蝶。只是临转身时，她又悄悄自袖中取出个鼓囊囊的香囊搁在了托盘里，这才往红尘师父处赶去。
    “这里头是什么？”
    在屋外石桌旁候着的我，并未随着白玉一道去前院送红尘师父离开，反而跟着小蝶入了公子房内。
    倒不是不放心小蝶。白家既是肯派她来，那便是有足够的理由相信她对公子绝对忠诚，这点毋庸置疑。而我不愿送红尘师父的缘由，也只是因为着实不想入前院罢了！也不知红尘师父如何个想法，既是都偷偷摸摸入了内，奈何离开的时候却是要大张旗鼓地自前院出？
    不过，我想不懂的又何止是这个，还有此刻手中已然被我打开的那袋子连姝送的蜜饯。
    “以为是什么宝贝，竟原来是袋子蜜饯。”我望着手中鼓囊囊一包的蜜饯不由发笑，“当真是以为旁人都跟她一般吃个药还得用蜜饯哄？莫说公子不喜甜食，便是喜食也不见得会吃。”
    说着，我将这袋子的蜜饯随手塞入了袖里。
    一旁的小蝶早将托盘放在了茶几上，望见我趁机昧了一包蜜饯，约莫要嘲讽我几句，却是被我打断了话茬，成功转移了话题。
    “白小蝶吧？我叫绿萤，对了，你方才和红尘师父辨证医理，到最后究竟是谁赢了？”
    “绿萤？我知道你。”白小蝶闻言眉眼一暗，叹了口气，“若只是辨证医理，便是对上姑姑，我也有几分胜算；但公子的毒，却是要辨证人心，对此，我一份胜算都无。此番，姑姑处置得宜，这样的法子兴许才是上上之策。”
    “辨证人心？”我愕然地看向白小蝶，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所以，公子的毒不是不能解？”
    “可解，但，解不得。”
    “所以你们根本没有给公子解毒？医者父母心，你们白家怎么可以这样做？”我气愤不已地瞪向小蝶。
    服毒的结果我多少还是知道的，毒素残留在身体中，必会影响身体康健，甚至威胁性命。便是这般做有天大的好处又如何，拿公子的性命去冒险，我决计不能同意。
    “解开，我命令你把毒解开。”
    “迟了，姑姑昨夜已给公子施了针，此时毒素四散，再强行解毒，必会元气亏空，得不偿失！如今之计，倒是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
    一条道走到黑？
    我忽然记起方才红尘师父离开前眉眼里的黯淡，记起她有意避开我谈公子的状况，却原来是怕我晓得这事情的真相而横加阻拦。我的行事做派，红尘师父并不熟悉，那么，便是公子的授意了！
    嗬！公子，你对自己当真是狠。只是，搭上自己的康健，堵上自己的生死，当真值吗？
    我不由望向前院，右手自袖中取了枚蜜饯习惯性地塞到了嘴里，明明甜腻的要命，但我偏生嚼起来却觉得这滋味苦涩地难以下咽。
    韩府前院，书房外
    “师父且慢，大丞相并不在府内，且书房乃机要之处，没有丞相允许，万不能入。”韩府老管家忙个上前拦住了欲入内的红尘师父。
    “哦？大丞相不在府内。”说着，红尘在书房门外驻了足，双手插入袖内，淡淡道，“那可真是不巧。”
    正要转身离开，红尘的脚步却是又停住了，猛地伸出藏在袖中的手，往书房门上随手一挥，人便立时后退了一步，只留下一道白色的粉末在房门外升腾复消散。
    “师父你这是干什么？”
    老管家瞧着红尘师父的举动，又惦念起她的身份，忧心忡忡地看了眼书房，眼中已是有了急色。
    “哦，管家翁不是说书房是机要之地吗？我师父菩萨心肠，这不是怕房里的东西被贼人惦记吗？故而撒了些烈性毒药罢了！放心放心，三五日后，药效自行就消散了，死不了人的。”跟在一旁的连姝笑得眉眼弯弯，天真无邪地解释着，忽而又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问出了口，“啊，师父，对了，这个叫白雪漫天的药，若是三五日内有人碰了，会怎么着来着？徒儿给忘记了。”
    “碰了？嗬，不过是变成哑巴、聋子、瞎子罢了，死不了人。”
    “嗯嗯，师父您真是心善。”
    心善？老管家暗啜了口。若这是心善，那这天下岂不是都是善人？他虽如是想，但心里到底没敢说出来。
    谁知这对师徒一唱一和罢，便自顾自地离开了，惟余了老管家望着被洒满药粉的书房门在风中凌乱。
    “丞......”管家急得团团转，冲旁边随从嚷嚷起来，“还愣着干嘛，还不救人，丞相还在里头，快！”
    前院一阵兵荒马乱，后院之中却是难得的祥和安泰。
    我坐在背对着公子卧床的矮凳上，边听着一旁的白玉述说见闻，边和他品着茶，嚼着袋中所剩无几的蜜饯，嘴角渐渐咧开了花。
    “你们两个，这也太随意了些！”自门外端药而入的白小蝶瞧了眼闲聊地我二人，终是忍不住道出了口，“公子便是待你们再如何不错，你们也断不该这般吧，成何体统？”
    白玉和我闻言，不约而同瞧向了旁说话的小蝶。
    “哎呀，你说得对，要不，你也坐下，咱们一起？”我笑着建议道。
    小蝶呆滞片刻，惊愕之色难掩，目光自我的脸上扫过，落在一旁坐着的白玉身上。白玉起身正要答话，身后却是响起了一道温和的男声。
    “好吃吗？”
    “嗯，太甜了，黏......牙。”我随口答道，忽然意识到问话之人是谁，忙不迭将嘴里囫囵的蜜饯咽下了肚，这才转过了身。
    “是吗？南京城甘泉坊几何春的蜜饯果子，原来只是浪得虚名。只是我怎么瞧着你吃得顶欢快？”床上坐起的公子扫了眼屋内之人，随意冲白玉和小蝶点了点头，便续而同我聊了起来。
    “几何春的蜜饯果子？”我忙回身瞧了眼盘中被我和白玉，额，主要是我吃掉的，所剩无几的蜜饯，尴尬地笑出了声，“公子不是不喜欢吃甜食嘛！怎么会晓得这些？何况，我这不是替公子分担嘛？”
    “喜欢吃便多吃些。婶娘可是走了？何时走的？”公子淡淡一笑，望着盘里的蜜饯有些个出神儿。
    “是，姑姑走了有小半个时辰了。往后，小蝶便跟在公子左右。”说着，将一碗黑乎乎的药递给公子。
    公子这才多瞧了眼小蝶，点了点头，闻声回了句，“劳烦了！”这便一股脑将碗里的药给饮了。
    公子服药多年，众人皆以为他不畏苦，他亦从未表现过苦。却不想他虽不怕苦，但心底其实亦向往着一份甜，向往着一块消苦的山楂，向往着一个甜腻的蜜饯，哪怕微不足道，却刚好入了公子的眼，浇灌了他满是苦涩的心田。
    “嗬，又是蜜饯！”柳飞打开小瓷罐的木塞，往内里瞧了眼，抱怨道，“连姝那丫头也太抠门了些！平日里，公子你虽是待她......额，严厉了些。但她也不至于年年公子生辰，都送点不值钱的蜜饯吧？真是的！公子你送她的哪本书不是价值连城，这丫头，真是斤斤计较！”
    “斤斤计较？”公子搁了书，抬头看向瓷罐，忽而笑了，“确是该斤斤计较的，留着吧！”
    许多年后的一天，柳飞回忆起此事时，对连姝还颇有些怨怪责怒。
    只是，她柳飞又怎知，几何春有一年接了单特殊的生意，有人花了大价钱定制了罐蜜饯。罐里蜜饯的形状奇形怪状、似是大有文章。于是铺子里便有人特地依着草图研究了番，别说，还真给研究出了个结果。
    罐里那些个蜜饯虽形状各异，却是恰恰可以拼成句诗：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只是，怕是连姝也万没想到，几何春，后来早被莫言堂买下，那些年背后的主子其实是公子。而恰巧那年在几何春接这单生意的，便是向来以谨慎著称，如今已为八卦书局掌柜的石涛。石掌柜当年为以防万一旁人用这定制的罐子给莫问堂惹来祸端，便在罐身一隐蔽处留了个“莫石”的记号。而这个带着记号的瓷罐，不想却原来是连姝要送给公子的生辰贺礼。
    “确是该斤斤计较的，留着吧！”
    我忽然理解了公子的话，然而含笑的眼里却不知何时泛起了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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