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情缘牵绊7

    韩府无名小院桃林之中，我坐在竹苑外的石桌上写了两封密信，塞入青铜信管之中，分别发往南边的莫问堂和南京的莫言堂。
    没错，我的印信便是这管青铜信管，虽瞧着普通，但其实内里却同飞鸟的玄铁信管、公子的银白信管有个相同之处，便是内里的管壁上刻着个“莫”字。
    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用到这个信管，却没想到今次用它竟是为了干这个事。若是公子知道我趁着他病重干了些什么，定会重罚的吧？若是飞鸟晓得我将他寄来的密信给捂下了，他必是会怪罪的吧？
    但，我需得这么做！
    飞鸟写那封密信无非就是要告诉公子，一来，六年前公子之所以事情败露引起萧太后的猜忌，进而遭遇投毒之事乃是因着告密者云俏的缘故，且云俏之所以告密多半还与连姝有关。二来嘛，那个南边的什么墨白阴差阳错因着公子之故，似乎和连姝还起了纠葛。
    他飞鸟定是气愤公子一心护着连姝，结果反因她连姝而牵累得病弱不堪，且还平白便宜了旁人，辜负了公子的一片深情。
    但飞鸟又如何知道，依着公子如今的性子，若是他知晓了这些，非但不会因此而迁怒连姝，反而有可能担忧起连姝的处境，怀疑云俏的用心。
    云俏当年为何要密告？
    她和公子明明没有什么利益冲突，甚至都未曾见过，可以说根本没有什么联系。而若非要有个什么关联，大约也应是公子那些年以“莫白”的身份出现与连姝夜会吧！那么，如此思量，云俏告密公子，便只剩了一个理由，那便是因为连姝，她云俏应是不希望连姝和“莫白”之间有什么瓜葛！可这又是为什么呢？
    从前，我约莫想不大明白这个问题，但如今见到了飞鸟信中后半的内容，倒是有了个大胆的猜测：
    也许云俏对连姝的未来早有了安排，而这个未来里必是没有公子的。且约莫还因了公子的插入而令事情有些个走偏，故而她云俏努力要将这走偏的路扳回那个所谓的“正轨”上来。而扳回正轨的方法，除却让连姝返回宋地外，貌似她云俏还塑造了个同公子很像的“墨白”。
    世上之事一两个巧合便也罢了，但若桩桩件件都巧合，必是有人别有用心。
    公子有个“莫白”的别名，那个叫刘金的小子，竟亦拿“墨白”做字；公子每月十五去后山，必佩戴碧绿玉笛，为的是缅怀母亲，吹奏一曲，但那个墨白巧不巧竟也佩了碧绿玉笛不说，吹奏的曲目竟还是那曲夫人最爱的《长相思》；且更巧的是这个墨白出现的时机太是时候了，连姝刚一到韦城，他便也到了，连姝去了澶州，她们又遇见了，甚至二人还夜游了一番。
    若说这一切都只是巧合，好，那又该如何解释刘金的身份？刘金是刘余之之子，刘余之又与云俏有过爱恨纠葛。这一切联系起来，若说她云俏没有什么阴谋，纵是打死了我亦不信。
    我怀疑云俏有意要将连姝和刘金绑在一起，但这个怀疑尚需个时间来印证。只是无论结果如何，这一切都不应再与公子扯上关联。
    我读了飞鸟的密信能猜度到的，公子必也能猜度到。我着实担忧公子看到飞鸟的密信后，会为了连姝而乱了既定的计划。
    英雄救美这种事，若是从前公子干，我决计不拦，但她连姝如今离了辽，入了宋，显然落入了旁人早已布置的局中，若公子他再涉足改变，必是会对欲行的大事产生影响。公子如今的药可不足以支撑他再任性，眼见成事已是不远，我绝不允许有一丝丝威胁公子安危的因素存在。既是连姝已然远走，那便走好了。最好不要联系，不要挂念，莫再纠缠。
    所以，我给白素写了信，一来是要她看着点飞鸟，便是带着他私人印信的密件也务必送到莫言堂我那儿再转给公子；二来则是令白素好生调查云俏。
    我还给南京城里的莫言堂发了封命令，令他们尤其注意点云来药庄的白芷老头。我总觉得白芷在听闻连姝回去后反应有些个古怪，觉得白老头一定还知道些什么，但想撬开白老头的嘴，从来都不是个易事，我需得派人好生调查番。
    待做完这一切，我便故作无事地继续候在桃林中等着北边暗人的消息，可神思却是一直不能集中，不一时便散漫开来，落在了面前那片桃林之中。
    六年前的记忆如这林中秋风般扑面而来。
    六年前，七月十五夜，韩府无名小院桃林。
    星月皎洁，桃枝低垂。借着洒下的月光看去，黑压压地桃林中，忽地窜入一黑衣人，只见那人身形矫健，在桃林中来去自如，巧妙地躲开了各处的机括，踏入了竹苑之中。
    候在竹苑里的我此时正焦躁地来回踱步，待听到响动抬头看见来人，这方舒了口气，疾步上迎。
    “公子，你可算回来了！出大事了！”我瞧了眼黑衣人面上戴着的银白面具，又打量了下他腰间佩着的碧绿玉笛，心下一怔，不由问出了声，“您今夜没有鲁莽到夜探皇宫大内吧？”
    “你觉得我会？”黑衣人闻言反问道，然后径自坐了下来，取了桌上搁着的凉茶饮了，“可是宫里发生了什么事？”
    “是发生了大事！有人夜探皇宫，刚好被巡逻的宫帐军给撞了个见，现如今正四下搜罗，闹得整个宫内鸡飞狗跳。且据宫帐军里咱们的暗人传回的消息，有人瞧见了那闯宫之人，说是轻功甚好，一袭黑衣，腰佩碧绿玉笛，面戴半截银白面具。”我说着，又上下打量起坐着的韩天佑来，眉头皱得老高，“约莫就跟公子如今的装束一般。且听闻，追踪的宫帐军本是一出宫便将人给跟丢了，正欲大肆搜罗之际，有人传书一封，将人给引去了后山。如今幸得见到公子无恙，倒是心中稍安。”
    “后山？绿萤，我刚打那儿回来。”韩天佑揭下面上的银白面具，见出凝重之色，沉声道，“且我巧不巧，在那儿还撞上了一列宫帐军。”
    “公子你可有受伤？”我这方注意到对方身上、鞋上都或多或少地沾满了泥土和树杈划痕，不过幸庆并无大碍，这方稍稍舒了口气，复提醒道，“这事有些个蹊跷！那闯宫之人和密报之人，像是朝着公子你来的。”
    “嗯，是我大意了。上次外出时，便发觉有人跟随。今次这般，倒像是专程为我设计的。但这背后之人引着宫里的人注意上我，究竟是个何意图？又会是谁？”韩天佑站起身，沉声道，“速速调查下，若有可能，将密信拿到手。另外，立刻通知北边的暗人，所有计划暂停。”
    “公子是担心身份暴露了？”
    “既是有人暗中筹谋，将宫里头的视线故意引向我，那即便是没有真凭实据证明是我所为，怕是依萧太后的行事作风，也不会放任不管，必会有所动作。如今我们多做多错，不若不做，静观其变吧！”韩天佑想了想，复又面上划过担忧，冲我问道，“宫帐军可有在后山抓到什么人？”
    “那倒没有听说。不过公子，该抓到谁吗？”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韩天佑眉头舒了舒，喃喃道，“幸得今夜你没来。”
    三日后辰时，韩天佑正在院中用饭，忽地小院的院门被人自外头急冲冲推了开来。韩天佑抬头瞧了眼进来的我，遂搁了筷子，循声道，“弄到了？”
    “是，这是密信原件，我们的人偷偷仿了个，将信掉了包。”我说着，将一页折好的信笺递给公子，拧眉道，“还有一事，北枢密院那儿出事了。”
    韩天佑拿信的手猛然顿住，抬头看向我，肃声道，“怎么回事？”
    “听宫里暗人汇报，那夜闯宫之人乃是隐在萧太后的长寿宫屋顶之上，且巧不巧当时大丞相也在宫内。”我说着，飞快地瞟了眼公子，复继续道，“听说，萧太后曾问大丞相，那戴着假面，腰间佩笛的黑衣人可还看着眼熟？大丞相思量了会儿，便向随行的以沫询问公子你近来的动向。”
    “以沫道，公子你近来常常外出骑马，似乎想觅匹良驹。”我说到这儿没有再说下去。
    “嗬！所以他二人定很快便会查到我其实不日前同北枢密院的裴枢密使偶然间见过，还曾问了牧马之事。且既是他韩大丞亲自彻查，必会查出裴大人在群牧事宜当中的所作所为来。所以，我和裴衡的会面，纵便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纵便没什么证据证明我二人有所牵扯，但必也逃不脱他和萧太后的猜忌！”韩天佑冷笑道，“你既是在三日后才探得此消息，想来此时，裴衡约莫已被抓了吧？”
    “裴家，”我面上现出悲戚，叹道，“没了。阖家五十一人，尽皆于昨夜死在府中。听说，行刑的乃是大丞相的私甲亲兵，捂得严，今早我们的人得到消息时已是晚了。”
    韩天佑刷地站起身，指甲掐入掌心，立时便沁出了大滴大滴的血珠来，久久未能言语。
    “公子。”我担忧地看着冲冠眦裂的韩天佑，忙自袖中取出帕子，用劲儿掰开他的手，替他将掌心的血珠给一一拭过。
    “绿萤，我记得裴大人应是有个女儿的。”韩天佑平息心情，坐了下来，喃喃道。
    “是，名唤喜眉，是裴大人与他先夫人的独女，裴衡因恐行事败露给她招来祸患，便于多年前将她送到了大定府，由我们的人暗地里看护着。算来如今当是有十二三了吧？”
    “嗯，过些日子接过来吧！”韩天佑缓缓道，“留在大定府总归有被发现的一天。接到府上吧，若我不死，必也要她活着。”
    “是。阿萤这就安排。”我想了想，忧心忡忡道，“今次公子您的处境约莫也不大好。”
    “嗯，我心中有数。”韩天佑拿起手中的信纸，将写着“后山”二字的信笺看了又看，誓要刻入脑海。约莫过了好一会儿，公子这才将信纸交还给我，嘱咐道，“查，循着笔迹和信纸查下去，无论何时，无论何地，若有消息，务必报我。”
    八月十二，韩府小院太极亭中，大丞相韩德让一袭红衫袍，居高临下地望着坐在亭内石桌旁慢悠悠品茶的韩天佑，沉声说道，“有些东西你最好莫要惦记，否则后果之重你承受不住。”
    韩天佑合了茶杯，笑容里没有一丝温度。
    “倒要问问大丞相，我惦记什么了？”
    “群牧，不是你当动的！”
    韩德让冷声看着坐着的儿子，眼中满布冰霜，“今次搭上了裴家上下，那下次呢？我能护你一次，但不会护你一辈子。”
    “护我？大丞相的护佑，小子可着实担不起!”韩天佑搁了茶杯，冷眼瞧了站着的韩德让，续道，“且大丞相口口声声便是群牧和裴家，我倒想问问与我有个何干系？”
    韩德让对上韩天佑迎上来的目光，二人对视良久，谁也不让。
    “不要以为你自己做得严丝合缝，我就不晓得这幕后之人是你。夜闯内宫、妄图掌控群牧，撼动国本，你此番作为当真愚蠢至极！”韩德让说着，将大红请帖扔到了桌上。
    “嗬！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大丞相说如何便如何吧！”韩天佑顺手拿起了请帖瞟了眼，满不在乎道，“帖子我收了，中秋夜宴我会去。若是无旁的事，慢走不送。”
    “你！”韩德让气闷不已，冲那人道，“欲加之罪？你平白无事找他裴衡做甚？宫中许多双眼睛可都是瞧见了你夜闯的宫！”
    “大丞相久不来这小院，怕是忘了，从前娘为了怕我遭了某人的毒手，将我早早地送出府到各地游历，一走便是一年半载，其实在这府里的时日约莫少的可怜。如今我在这院里住了五载，思及往昔岁月，心下想觅匹良驹又有什么不可？可笑碰巧遇上了裴枢密使，顺道请教了下养马的经验，便累了他一家五十一口人命，这又是遭谁惹谁？大丞相竟也不过凭那么几句话，便先行给我定了罪，当真是明察秋毫！”
    韩天佑嘲讽地看向韩德让，一字一句道，“至于夜闯皇宫？嗬，我若诚心要闯，还至于让你们发现弄得沸沸扬扬吗？更何况我闯皇宫又图的个什么？杀了她？我一个人要闯过宫卫骑军和御帐军的重重障碍，当真好大的本事！
    不知大丞相可有听过个词叫贼喊捉贼？依大丞相高见，觉得此番那幕后的贼人可会是谁？”
    一连串的质问让韩德让眉头挑了挑，面上现出疑惑。只见他复又看了眼坐着的少年，一言未发，走了。
    站在湖边候着的我，远远地瞧着内里的韩德让自亭中走出，忙行了个礼，待人走了后，这便急急向太极亭走去。
    “公子。”我瞟见了桌上放着的镶金大红请帖，眉头皱了皱，“暗人来报，这宴不能去。”
    “不，这宴非去不可。”韩天佑将请帖递给我，随口道，“既是出了岔子引人起了疑心，便当顺势令她放下戒心，纵是付出些代价也是值得的。自此之后，我们行事，当得万分小心。”
    “是，那公子带上白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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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