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岭上云(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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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诀,这个名字他已经很久没有从旁人口中听到过了。
    壁毯上的背影清楚如故,仿佛不曾经历岁月风霜。白狐取过酒杯,将他那最后一坛酒小心地供奉在画像前,再把那不伦不类地装在水晶碗里的香膏拿过来,开始给那座木雕涂抹。
    始鸠那烟雾缭绕般的香气徐徐散开,令谢真一时间恍如身在梦中。他定了定神,说道:“谢玄华我知道,谢诀却没听过,两人都是瑶山门下,莫非有什么渊源?”
    放在从前,这套骗人的话他也得在心里稍作酝酿,如今却一点不打磕绊,熟极而流地讲了出来。白狐道:“没听过不奇怪。我听说谢玄华是他的后人,但瑶山对谢诀之名讳莫如深,自然也不会多提及。”
    他看了谢真一眼,微笑道:“若你有兴趣,我来与你讲一讲他的事情。当今世上,能多一个人知晓他的名字,也是好的。”
    对于这个从未谋面的父亲,谢真不敢说自己有多少孺慕之心,却很想更加了解他一些。
    他年少时,师父病体虚弱,只能勉强予他教导,毓秀的郁掌门对他多有照拂,不过毕竟不能越过门派之别,过分关切。这两位他最熟悉的长辈都与谢诀是旧识,但他们从不与谢真谈论他的亲生父亲。
    渐渐长大一些后,谢真明白过来,或许这种避而不谈,也是对他的一种照顾。一旦提起谢诀,势必要说到上代瑶山门中的变乱,这件事他第一次向师父问起时,师父就三言两语,不带多余评判地告诉了他当年的旧事。
    “……当年谢诀身为大师兄,资质与人望都足以力压同侪,下任掌门的人选,本应毫无悬念。”白狐说道,“但他与门中不和,常年在外游历,后来更是挂剑下山,形同被师门放逐,就此隐居。”
    没错,谢真想,和他从师父那里听到的几乎一样。只不过师父还提到,他娶了一名妖族女子,也是促使他甘愿放弃掌门之位,自请下山的原因。
    “离山多年后,他忽然被召回师门,有人猜测是因为掌门过世,也有人说时日对不上,个中缘由,至今已经无人知道。”白狐低声说,“他回山后,门中当即发生血案,留在门中的同辈弟子互相杀戮殆尽,谢诀自己也丧生于那场变故中。”
    他微微一顿,才继续道:“我相信此事不是因他而起,至少不止于此。不仅因为他对我有恩,而是倘若他就是罪魁祸首,瑶山没道理对这点隐而不谈,把罪名推到一人身上,总好过叫外人议论纷纷。虽然现在他的名声也形同叛门,但是毕竟,如今关于那桩旧案的说辞,依旧是‘门中变乱’,而不是被逆徒血洗。”
    对于这桩在仙门中也疑云重重的旧案,他能说出这些推测,显然没少费尽心思地打探。他所说的结论,也与谢真根据种种蛛丝马迹所猜测的不谋而合。
    不久之前,他还在孟君山的梦境中见到了龙渊楼中,谢诀当年所持的佩剑“不平”。他暂且没机会弄清楚孟君山为何会知道此事,至少不平剑必定曾收藏于毓秀,为郁掌门经手过。
    那把朱红的不平剑上形如莲花的裂痕,无疑昭示着谢诀曾经对同门拔剑相向,才会触动瑶山刻在弟子神魂上,禁绝同门相残的生死束缚。
    看到莲花纹印的时候,谢真就已经猜到,恐怕谢诀不是死于旁人之手,而是被这束缚反噬而死。
    前任掌门当年不在门中,逃过一劫,只是他回山后必然也知道一些内情,所以才会在提起这件事时,让谢真不要多问,告诉他父辈恩怨与他无关。
    谢真小时候在瑶山上,常常整夜修行,许多个独对一地月光的夜里,他曾经也想过,师父对他细心有余,却总是不大亲近,是不是与对他父亲的怨怼有关。可是每当心中生出这种念头,他都不禁痛恨自己的这份猜疑,立刻将其抛诸脑后。
    然而,他内心深处未必没有觉得,如果他父亲真的做出血洗师门的行径,师父即使不喜爱他,乃至视他为仇人之子,也并不是毫无来由。
    对师父这样难以诉之于口的心绪,在多年后令他一再悔憾,如果他当初能问得出口,是不是或许也能打破他们师徒间那似有若无的隔膜?有时他甚至觉得,非但他对师父敬重有余,师父对他,也总是带着一种格外的谨慎。
    那年师父沉疴难起,他孤身前去寻药,却错过了最后一面。那些未说出口的事情,也随着他溘然长逝,一并带去了无人知晓的地方。
    谢真心绪飘忽,一时间都忘记了接人家的话头。白狐倒不在意,反正他看着也只是想有个人听他念叨而已。
    他叹道:“那时我不知道他还留下了后人,似乎谢玄华的出身来历,在仙门中也不大有人提及,想来是瑶山也不想把当年的事情传得太远吧。”
    这你可就想错了,谢真心道,仙门真要是传起什么隐秘旧事,那消息能跟长了翅膀一样,一天从德音飞到燕乡再折回到渚南还能原地转三圈。
    “后来知道了他有一子拜入瑶山门下,我担心因为这段恩怨,他会不会在门中吃亏。”白狐又道,“所以,我骗……打听了瑶山的方位,想上去看看。”
    谢真由衷道:“能为此做到这一步,着实很不容易。”
    哪怕当时瑶山一度锁闭山门,一个小小的妖族敢于这么干,那真是把脑袋拴在尾巴根上了。
    白狐:“哪里,我根本连瑶山在什么地方都没找到就回来了。”
    谢真:“……”
    “总之,当年还想着,或许那孩子长大之后,我还能寻机报答。”白狐蔫蔫道,“你知道,咱们妖族最是看中这种因果。但是之后的事情你都知道啦。”
    之后……那就是他初次下山,当即广为扬名,没多久就变得无人敢惹的事情了吧。谢真自己也清楚,那时候他的名声很难说是美名还是凶名,当时仙妖两道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是来找他干架的,那一场场实打实的战绩,才是他最初的立身之阶。
    “我本想把他也顺便摆一下的,但是也不想去用随便谁画的像,就退而求其次了。”白狐道。
    谢真顿时有种不妙的预感,只见白狐掀开画毯的一角,下面放着两册他相当熟悉的书卷。
    谢真:“……”
    啊,这久违的玄华箴言……不知为何,他现在好像已经渐渐能心平气和地看待这东西了。
    为免再听到更多自己的八卦,他问道:“那你当年,是怎样被他搭救的?”
    “那时我还是个小狐狸崽子,术法不能说差,只能说是一窍不通。”白狐放下涂了香膏木雕,用空着的手捋了一把自己的耳朵,“他救了我一命,这倒不是最打紧的事……不,其实也很打紧,只是与当时的情形相比,就不算什么了。”
    谢真不禁好奇:“究竟是什么危险的情形?”
    “危险吗,也算是吧。”白狐自嘲地一笑,“那地方不是德音,而是中原的小镇。我为了修行,带着我那还没化形的妹子藏身在山中一处破庙里,偶尔有人借宿,我就弄点鬼火把他们吓跑。如果旅人在庙里生火,我就后半夜再把他们吓跑,这样他们有时候会掉下些吃的忘记拿。”
    谢真:“……”这混得确实有点惨了。
    “我化形不完全,幻术也不精,没法混进镇上,但是也的确并无害人之心。”白狐说到这里时,耳朵不禁抖了抖,“一日,有个身上带着件仙门法器的江湖人路过,原来是听说破庙闹鬼,前来斩妖除魔的。我后来才知道,哪怕我从没伤过人,附近的流言也是越传越离谱,什么庙里埋了几十枯骨的故事都出来了……总之,那个江湖人有两下子,发现了我的踪迹。我叫小妹先逃,留下与他大战一场,把他的法器损毁了,人也打了个半死。”
    故事讲到这里,事情多半不会就此结束,果然白狐继续道:“我力竭要逃,出门却看到镇上的青壮结队而来,要为那江湖人掠阵,这不就把我逮个正着。我耳朵与尾巴也藏不住,就这么被他们拖了回去。”
    谢真听着这番形容,眼前却浮现出两颊现出蛇鳞的阿若被村民捉住的景象,那情景与之何其相似?这时白狐则话锋一转:“我自然是假作无力逃脱,等到蓄起一些灵气,挣脱绳索,把他们挠的满地开花。”
    谢真:“……”
    白狐:“我不伤他们性命,也不全是因为心慈手软。如今又不是古时,霜天之乱后,仙门势盛,妖部势衰,早就不是那能在世间随心所欲的日子。若是在这里沾了杀孽,回头仙门再追杀过来,我一只野狐狸,藏也没处藏,挡也挡不住,还不如及早脱身。”
    这句“仙门势盛,妖部势衰”,虽然早就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情,却叫谢真心中微动,模模糊糊好像领会到了什么。他暂且按下这念头,听着白狐继续道:“谁想到,那江湖人居然还能动弹,除了起初那件法器,他还有一把附了仙门术法的宝剑。他被村人抬回来的路上,自己嗑了点灵药,待我把人打得差不多了,跳起来险些给我劈死。就在他准备再补一剑的时候,搁大道对面来了个仙门修士。”
    他习惯地一停,似乎想卖个关子,随即才想起根本没什么悬念可说的。从他那娓娓道来的语调上,谢真觉得他肯定平时经常给孩子们讲故事。
    “……那自然就是谢诀了。”白狐清了清嗓子,“可笑我当时并不识得他,也不知他有什么名声,只以为对面又来了个帮手,于是拼尽全力,也想把那江湖人咬一口再说。谢诀他剑也不拔,拿着剑鞘就一边一个,把我俩都给敲倒了。”
    说到这里,白狐看向谢真:“你说,见到一个妖族和一个凡人在性命相搏,周围还有一堆七歪八倒,受了伤的凡人……寻常的仙门中人会怎么做?”
    谢真:“若是情况危急,多半要先把那妖族料理了再说。”
    他已经明白了白狐先前说“当时的情形”是指什么。此情此景,他在百口莫辩的必死之际,居然会被放过一马,足可以说是离谱了。
    “是啊,我也觉得我要交待在这了。”白狐点头,“那江湖人本来就是提着一口气,当即昏了过去,我就看着那个新来的走到我面前,蹲下来看我受伤的尾巴。他原先背着的那把剑现在拿在手里,离得近了,我才感觉到那是一把气势非凡的灵剑,当下就万念俱灰,蹬腿等死。结果听到他说:狐老弟,就是你躲在山上文神庙里吓唬人?”
    白狐学着对方那沉着的声音,听起来惟妙惟肖,谢真也不由得听住了:“我正奇怪,就睁开眼睛看他,他又问还有一只狐狸呢?我呲牙吼他,叫他别打我小妹的主意,我死也不会说她在什么地方,其实那时候我也不知道她去哪了。然后他就说:我在周围探问了几日,虽然传闻山里妖怪凶恶,但是既没有哪家受过伤,也没有旅人遇难的真凭实据,你其实没害过人吧?……你猜我怎么答他?”
    谢真想了想:“你说,要杀要剐随你便,谁要你一个假惺惺的仙门怜悯?”
    白狐噎住,沉默片刻,真诚地说:“齐公子,你一个花妖头别这么铁好不好,作死是真的会死的啊。”
    谢真:“……”
    他只是根据繁岭剽悍的民风,综合一些妖族被他痛揍时放的狠话,得出了这个猜想……看来是猜错了。
    白狐道:“我说,假如你一口咬定我害过人,我也可以承认,只要别去抓我妹子就好。”
    谢真诧异道:“这又是为何?”
    “齐公子看来是不大熟悉仙门间的险恶啊。”白狐摇头,“有些散修会把妖族抓去正清观,换些灵药之类,自然是做过恶事的抓起来才师出有名。正清么,据说也会加以察验,但抓去就是被抓去,谁还能指望他们的公正?因此,我那时候以为他是想把我给卖了。”
    谢真一时语塞,他对这些勾当确实并不知晓,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白狐道:“那人听完就笑了,说:看来我没猜错,你也是够倒霉的,被人替□□道了吧。之后他就把我拎起来往路边一丢,让我赶紧跑掉。
    “看到他这般做法,我不大敢信,万一他故意放我去找我小妹,要把我俩一网打尽呢?反正我妹子溜得比我快,我也不跑远,就化为原形,躲在镇子附近窥探。我看他客串了一把医师,拿了些那些凡人不懂、但多半挺值钱的灵药,给村民与那江湖人治了伤。”
    “他不是把那个江湖人一起放倒了么?”谢真不解,“人家没觉得他拉偏架?”
    “嗨,江湖人那时被他背后偷袭,压根不知道是他干的,还以为是我捣鬼。”白狐挑眉道,“江湖人一边骂狐狸狡猾,一边对他谢了又谢,看得我那个气啊……至于‘那只妖狐’,他就说狐狸已经被他打跑,以后再不敢回来。等他料理了那边的事情,启程继续北行时,我又偷偷跟着他,没走两步就被他捏住后颈皮拎起来了。”
    他说得绘声绘色,谢真不禁莞尔。白狐道:“也不怕你笑话,我和拿着法器的凡人都打得有来有回,遇到谢诀,根本就是白给。那时候尾巴还受了伤,半死不活的,可能是看到这倒霉样子太惨,他就带着我走了一段,给我把伤也治了。那时候,我终于明白,他不是有什么图谋,只是挺好心,可是对着妖族好心,他也真是个怪人。”
    听到他口中形容的谢诀,谢真一面觉得这形象与他想象中的父亲不甚相似,一面又觉得这作派好像本该如此。白狐继续道:“我问他你这人怎么这样奇怪,是仙门中人,又做着两面不讨好的事情。他反问我,你说人族与妖族的差别究竟在何处?……齐公子,你觉得呢?”
    谢真一怔,自然而然道:“我想,没什么差别。”
    白狐好像只是在给小孩讲故事的时候习惯多问一句,没想到谢真却这么答了。见他神色有些不解,谢真略一犹豫,还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无论来历如何,谁都是一副皮囊,一副神魂。都说妖族有善有恶,脾性肆无忌惮,可人与人何尝不是千差万别,说到底,大家不过都是在这世上讨生活而已。”
    “齐公子心胸非同一般。”白狐叹道,“刚才这样问,我也有些莽撞了,换个不太熟悉的繁岭妖,怕不是要说着‘你说你大爷我跟人有什么区别?’然后给我摔在地上。”
    谢真:“……”
    “对这一问,我已经不记得我是怎样答的了。”白狐道,“多半也尖酸刻薄,很不好听。不过,他倒是没把我给扔出去。”
    他望着灯中摇曳的烛火,在那朦胧微光之中,他仿佛又见到了那个很没架子的剑修,与他在火光下笑谈的模样。
    “不是我说,小狐狸,我打……我见过的妖族说不定比你见过的还多。”剑修在雪地里支了一口锅,把山里挖来的乱七八糟的东西随便洗洗削削,丢进去煮。小狐狸看着那锅,油然而生一股担忧之情,耳边听对方道:“你一直窝在山里,见过几个妖啊?”
    “就,就算没见过很多,我自己就是妖,我难道还不比你更清楚?”
    确实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小狐狸自觉被戳中痛处,梗着脖子反驳。剑修道:“嗐,那你说什么仙门虚伪,凡人愚昧,其实你也没怎么遇到过仙门与凡人啊,除了刚被痛揍的那次。”
    小狐狸:“……”
    他气得不想说话了。剑修拿过一颗笋开始剥:“妖类本来非人,又追逐人形而化生,在七情六欲上反倒格外执着。而仙门乃至凡人,先别说做不做得到,大都是认为压抑本性,遵循义理而行才是正途。”
    “这不还是变着法子自夸么?”小狐狸撇嘴,“什么仙门就是正道,正道还不就是你们定的。”
    剑修把笋扔进锅里,悠然道:“若不是我在周围查探所谓狐妖踪迹,恰好赶来,你大约也被那小兄弟给砍了。虽然你看不上所谓正道,最后还是受了这‘正道’帮忙,因而你看,这也不全是虚伪。”
    小狐狸一愣:“这确实,我很该庆幸才对,但是……”
    他皱着眉头想了想,又道:“那却是因为你不对我们妖类有先入之见,像你这样的修士也不多。换个人来,我只会死得更快罢了,要么就是被提去正清,换了赏金。”
    “所以才说,各人心中的正道并不相同。”剑修拿着他那把剑,往火堆下拨了拨。小狐狸就算再没见识,现在也看出这把剑不是凡品了,见他拿着当烧火棍用,不禁觉得暴殄天物。剑修则浑不在意,说道:“师门谕令是正道,惩奸除恶是正道,护佑苍生也是正道。那些不爱琢磨的呢,就干脆听先辈的话,说叫他守规矩就守规矩,说妖族信不得就不去信。这也未必不好,只因倘若你遵行之道与他人格格不入,那被放逐世外,也是顺理成章。”
    小狐狸仿佛有些懂了:“你就是因为这样,才大冷天跑到这荒野里煮草根吗?”
    “……”剑修在锅里搅了搅,“什么叫草根,这汤还没煮好呢。”
    “好吧,我明白了。”小狐狸点头,“你不是奇怪,你只是……嗯,你的道理和旁人不大一样。”
    “我这把剑,名叫不平,年少时我曾立志荡尽世间不平事,如今看来这大话是吹得有点过头。”剑修笑道,“我虽也算离经叛道,其实也难以得脱拘束,若是叫我在大义与私情之间选,我恐怕就无法保全私心。”
    “这不就是你说的正道么,”小狐狸歪头,“有什么奇怪?”
    “那我问你,假如你小妹遇险,要你必须伤及无辜才能救她,你做不做?”剑修问。
    小狐狸:“我妹子应该已经跑到延国去了,她比我会藏,应该没啥事。”
    剑修:“……我是说,假如。”
    “假如么?”小狐狸想了想,“会啊,哪怕不应该,也肯定要做的,怎样都会做。”
    他说完才感觉有点不对,抬头道:“喂,你不会是在试探我吧,看我没有善心,现在就要把我给灭了?”
    “我要除你还用等到现在?”剑修敲了敲锅子。
    小狐狸:“……”也是。
    “或许,这就是妖类的率性任情。”剑修叹道,“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虽非正义,只为私情,又何尝不是问心之道?”
    看到一脸莫名地看着他的小狐狸,他从锅里舀出一碗汤,搅了搅让它凉些,递过去道:“虽然是你问的我,但也不知道我有没有答得叫你满意。倘若异日重逢,但愿你也能无愧于心,至于善恶之别,你我会不会刀剑相见,那倒不怎么要紧。”
    小狐狸茫然地接过碗,本来想说什么,结果喝了一口之后全忘了:“好香!原来你真的会煮汤啊!”
    剑修微微一笑,给自己也盛了一碗,不再提那些话了。
    那日虽然并无晚霞,天边只有一轮淡月升起,汤锅下面跳动的火光仍然是雪地中的一道亮色。不知多少年后,小狐狸再回想起那一幕时,仍然觉得剑修的笑容中带着一丝寂寥。
    *
    从任先生的屋中出来,天色已经擦黑了。白狐看着好像挺闲散,寒宵节还是有事情要忙,中间又耽搁了不少时候,只匆匆叮嘱他几句就跟着几名族人离开,留谢真一个人想着怎么去打发这一晚上。
    繁岭这外人等闲难得见识的寒宵节就在眼前,他却几乎无心观赏,心中全是刚才听来的事情。白狐差不多是把他当成能听不能说的闷葫芦,难得有这么个从繁岭外面来,又不对这些品头论足,天一亮就要离去的妖族,讲得简直不能更尽兴。
    非要说的话,其实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秘闻,他当年与谢诀同行不过数日,甚至直到分别,都还不知道对方是瑶山座下弟子。然而他那些絮絮叨叨的讲述,令谢真仿佛透过岁月与生死,见到了一个真正的谢诀:不太傲慢,也不太凶,见过挺多,想得挺多,对仙门规矩颇有微词,自己却又是个无可置疑的仙门中人。
    他自嘲无法保全私心,不知道他留下隐居的妻儿,独自返回师门,却一去不归时,究竟是抱憾而逝,还是至死无悔?
    谢真心事重重地走了片刻,忽觉周围喧嚣渐起,抬头一看,他已经不知不觉地走回了那间酒屋前方。
    与午前相比,这地方彻底变了个模样。渐暗的天色下,路边点起了许多火堆,火中大概加了什么药草,一蓬蓬地跳出五彩斑斓的亮光。不少桌凳从屋里搬了出来,也有更多人干脆铺了毯子,在扫清积雪的屋前席地而坐,放眼望去,到处都是欢声笑语的繁岭妖族。
    谢真曾在中原游览过织金节的灯市,那些缠着彩线的花灯装饰富丽、极具巧思,而繁岭这边挂在树上的灯笼就没有那么多花样,就是一个劲地往大了做。他甚至见到了一只有水缸大的灯笼,里头肯定是用术法点的灯,红彤彤地仿佛一轮落日卡在树枝间,他都担心那倒霉的树会不会被它不小心给点着。
    这些朴实得圆滚滚,俗气到有点土的灯笼,却宛如挂满枝头的果实,叫人不自觉地心生欢喜。
    年末祭礼要等节后,如今也不见有哪位大人出来讲两句,一年一度的寒宵节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开始了。谢真驻足望向那十二柱环绕的山祠,巨石垒造的殿堂边也点了许多彩灯,只是那些寻欢作乐的妖族也没谁往圣地旁边凑,使得那灿烂辉煌之下,又有些难言的冷清。
    这时忽有一只鸟儿从树上飞下,仓促间谢真也辨不出那是什么鸟,只看它身形娇小,似乎是鹘鵃一类。小鸟拿翅膀往前面肩挨着肩走路的两人身上一扫,顿时有许多花瓣洒落下来,令他们头上衣襟都沾了不少。
    那两人惊呼一声,随即大笑,那鸟并不停留,冲着谢真依样又是一下。谢真被洒了一头花瓣,闻到淡淡缭绕的香味,如今他身为花妖,立即就辨别出这些都是术法造出来的香花。
    那小鸟还嫌不够,绕着他不住打量,谢真瞥见它带着一抹淡青的尾羽,灵光一现:“绿尾?”
    “……哎呀,认出来了。”
    那青色尾羽的小鸟口吐人言,往地上一落,赫然就是不久前白狐屋中那名侍女。看她通身装束,谢真总算明白她怎么理直气壮地丢下白狐不管,自己跑去打扮了——且不说那繁复的发式,精心描画的妆容,就光是那全身上下佩戴的彩石与手臂上的羽毛花纹,看着就像是没几个时辰准备不完的。
    “喂,新来的花妖哥哥。”她笑道,“我的术法怎么样?你也变个花来看看好不好?”
    谢真:“……”
    他这个假花妖,也就是在之前灵气难以控制,香气盖都盖不住的时候还有点花妖的样子。如今随着他灵气成茧,连那香气也被压住了,现在可谓是一点拿得出的术法也不会。
    “倒不是我不想变,”他诚恳道,“只是我灵气又弱,术法也不会,实在对不住。”
    绿尾愕然,片刻才道:“太可怜了吧……没事,今晚还有凡人在呢,不怕你不受欢迎。要不要跟我们喝酒去?”
    谢真只好婉言谢绝,绿尾便不多劝,重又化为鸟儿,扑扇着翅膀飞走了。
    他沿路走来,所见到的妖族不是聚众畅饮,就是成双成对,喁喁细语。繁岭一脉相承的北地风俗,叫他这个多数时候都在中原的仙门看得十分不习惯,光是那些如交颈鸳鸯般贴在一起的情人,就叫他目不斜视,只想加快脚步。
    躲过了一对从树上浑然忘我而掉下来的鸟妖,又小心地绕过一群明显喝高了的姑娘们,他见到不远处树下只有一个小火堆,就快步走了过去。
    火旁的毯子上,他先前见过那名叫牡丹的虎妖正自斟自饮。他一看这是个独身的姑娘家,刚想转身告辞,牡丹却抬头道:“是你啊,怎么独个儿在这晃悠,不去和他们找点乐子?”
    谢真无奈道:“适逢其会,也没想到恰好赶上贵部过节,只是想找个清静地方罢了。”
    “哦。”牡丹点了点头,指着火堆对面的毯子道,“要么你就在这坐会吧,反正我也是喝喝闷酒。”
    谢真见她一派坦然,便依言坐下,被她递了个酒碗过来。碗中美酒犹带温热,就如同这笼罩在夜色下的十二荒一般,满是令人醺然欲醉的芬芳。
    牡丹已经带了些醉意,喃喃道:“真是讨厌,见不到我家阿妹,这寒宵节又有什么趣味?”
    她艳丽的面孔上如今薄带轻愁,瞧着十分惹人怜惜。谢真还在想要怎么说两句场面话安慰一下,就看她遥望着远处的人群,幽幽道:“看到那些成双结对的,真想把他们扔进湖里……”
    谢真:“……”
    “你呢,花妖?”她醉眼朦胧地说,“你也在挂记着不在这里的谁么?”
    仿佛应和着她惆怅的醉语,纷纷细雪悄然飘落下来。夜空依旧澄明,群星如在眼前,这场雪显然也是用术法幻化而出。雪片洒在地上与屋顶,所到之处,无不留下了一片晶莹银白的微光。
    牡丹并没有在意这一问有没有回答,自顾自地斟酒。谢真低头看着酒碗中倒映的波光,方才听到的种种话语,在他心中搅成一片:仙妖之别,善恶之辨,正道规矩,义理私心……最终全数化为了纷繁杂念,叫他也分不出当中到底有什么叫他心绪难明。
    他仰头望去,在朔风也无法吹乱的苍穹尽处,依旧是那耿耿天河,熠熠寒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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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不知道怎么中断这段剧情,导致拖延了两天并且这章变得很长……
    不过新年第一章这么长,应该算是好兆头吧(??)总之,新年快乐!(again喜欢大师兄说过请大家收藏:(663d.com)大师兄说过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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