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岭上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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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坛酒看着不多,还是他们三个分着喝,但差不多一半都进了措都的肚子。烈酒入喉,加上这熏人欲醉的年关气氛,酒坛快见底的时候,豹妖少女已经眼睛直眨,一句话要分三段说,最后终于离席而去,嘟囔着要出去凉快凉快。
    白狐刚道了一句“慢点”,就看她一头撞在了门板上,还是旁边的店家给拉开门,她才晕乎乎地蹦了出去。
    谢真担忧道:“就这么放着不管,没关系么?”
    “没事。”白狐扳过酒坛看了看,里头还剩些,“她吹吹风就醒酒了,要是闹事,也有人揍她。”
    谢真算是对繁岭这边的不服就打的风俗有了些领会。白狐把最后一点酒分到他们碗中:“齐公子也喝了不少,看着一点醉意都没有,酒量真是豪爽啊。”
    “其实没几碗,平日里不常喝酒,也不大会醉,想来是血脉的缘故。”谢真实话实说,“算是投机取巧吧。”
    白狐笑眯眯道:“挺好,待晚上有谁来找你拼酒,你就尽管喝,吓死他们。”
    他去和店家结了账,又提着一小坛酒回来,谢真愕然:“还要接着喝?”
    虽说是入乡随俗,但这一天是打算除了喝酒就不干别的了吗?
    “啊,这个不是喝的。”白狐忙摆手,“这不是给你接了风,寻思带你回去歇一歇,这坛酒我拿来拜祭用。”
    谢真松了口气,再看那酒坛,比他们方才喝得那坛小巧许多,并无多余的装饰,只在封泥处缠了一段红绸。
    白狐领着他出去,经过门口时,之前给他们上菜的那个铁塔巨汉一边解开头巾一边进来,像是刚刚换了班。他干活时沉默寡言,这会则是对白狐笑了笑,显然十分熟稔:“任先生,慢走……这个是?”
    他扫了一眼白狐手里的酒坛,不禁惊讶:“您把存在我们这的老窖取出来了?”
    “今个日子好,我就拿回去喝了。”白狐若无其事道。
    “可这是最后一坛……”对方顿了一顿,粗犷的脸上显出一丝郑重,“任先生要是遇上什么麻烦事,只管叫我知道一声。”
    “瞧你说的,我又不会把酒喝完了就落跑。”白狐笑道,“你也去歇歇吧,忙前忙外的,别到晚上反倒没精神了。”
    这人高马大的汉子顺从地点了点头,拿着头巾进去了。谢真在一边听着,不禁有些疑惑这俩在打什么哑谜。
    出了木屋,白狐把酒坛换到手中抱着,叹了口气道:“就这么一坛老窖酒,再多就没了,人家弄不好还以为我输光了家当拿去换钱。”
    谢真恍然,想想对于他们来说,一坛美酒就和压箱底的宝贝差不多了,“那又是为何今日特意拿出来?”
    “再好的酒,不喝也就和没有一样。”白狐摇了摇头,“早些晚些,也没什么差别。”
    十二荒中,屋宅围绕六树六柱的石殿而建,一圈圈向外排布。谢真猜想,多半越靠近中心,屋中的主人也越显要。
    任先生住的地方就离石殿不远,屋子却只是一所寻常的排屋,在周围那些装点得千奇百怪的屋子中间,朴素到有些格格不入。只有屋外那宽阔的木廊还算引人注目,栏杆边挂着一溜软垫和毯子在晾晒,想来日光充沛的时候,在这里躺上半日,也是难得的享受。
    他们走到屋前,白狐扬声道:“灰尾,来迎接客人了。”
    过了片刻,屋里跑出一个穿男装的少女来,白狐一看,纳闷道:“绿尾,怎么是你,灰尾呢?”
    “大人,你给灰尾姐姐放了假,叫她回家了啊。”那叫绿尾的女孩说。
    “哦,好像是有这回事。”白狐敲了敲额头,“那绿尾,你来帮我……”
    “对不住,我就是替灰尾来打理一下花草,这会还得回去上妆呢。”绿尾嗔道,“我们都是有伴儿的人,晚上可不能轻忽,大人您反正也闲来无事,自己招呼罢。”
    白狐:“……”
    “啊,对了。”她从篮子里拿出一枝花递给白狐,“这个给您,今年别再一个人闷着了,多少找点乐子吧。”
    看任先生那表情,像是受到了会心一击,又拿她没办法。绿尾看了一眼谢真,想来是他没法掩去的花妖特征起了作用,她甜甜地笑了笑,也抽了一枝花给他,随即翩然而去。
    谢真看向手中,赤铜色的树枝上挂着重瓣白花,当中裹着一点火红的花蕊。这花他不能更眼熟了,就在不久前,途径雪地的星仪还揪了一把这个花,让他带进了铸剑池里。
    他原以为这花有什么说道,结果当时星仪自己就把铸剑池开了,并没看出有何用处。
    白狐轻咳一声:“得了,还是我带你去热泉吧……”
    “不劳烦,热泉就不必了。”谢真道,“我自去打些水来,整理一下仪容就好。”
    见他坚持,白狐也没有再劝,带他去了后院的池边,那里大约也是从别处引来的水源,水带着一股淡淡的药香,十分清爽。白狐离开前,谢真拿起绿尾送的花:“任先生,这花又是什么?”
    “这个?”白狐一扬自己手中那枝,“这个是岁杪,你在山中应该也见过吧。不到最冷的时候,它还不会开,这时节山里野外也就只有这一种花了。”
    谢真想起星仪在花枝上倒酒点火的事情,不禁问道:“可是有什么寓意?”
    “寓意啊……老一辈的才讲究这个。光阴抛费,往事难追,一年之终见到这种花,取个追思往日的意思。”白狐无所谓道,“如今没人在意,就是瞧着好看而已。”
    谢真默默点头,道了谢,白狐便先回屋去了。他就着池水,把身上没扫干净的松针落叶仔细收拾一番,再重新系好外袍。
    他胸前伤处虽已不再流血,浸出的血迹却染满了前襟,现在全靠外头的冬衣遮住,不叫人见到里面的狼狈。
    不过,顶着一身血进到凡人的村镇或许会引来官兵,可在十二荒里,他觉得就算是头破血流走在路上,也不会有哪个妖大惊小怪吧……
    想是这么想,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整理好衣冠,把海山原样用布条裹住,进屋去找任先生。
    尽管外观朴素,木屋内还是布置得十分精心,进门是点着火塘的厅堂,四周摆着一圈座椅,也有铺在地上的软垫,保准来客无论是人形还是原形,都能找到合适地方,舒舒服服地一窝。
    白狐不在这里,只见到桌子上摆了一套小碗,火塘上搭了一个锅子,甜香味四散飘出,想是煮来待客的。没经招呼不好贸然走动,谢真也就安心地在火边坐下,等着任先生出来。
    左等右等,过了好一会,西面的屋里忽然传来一声巨震,接着是叮里咣啷的一阵乱响,好像什么东西给打翻了。
    谢真下意识地一按剑柄,随即收回手,站起身朝那边走去。朝着西侧的房门上,帘幕原本就卷了起来,在门前一看,里面就一览无余。屋子像是用来教课的次间,摆着规整的桌椅板凳,还有几个书箱书柜。
    繁岭的习俗与中原不同,谢真也不知道哪间能进,哪间需要避让,但这间至少不是主人家的卧房,走进去应该没什么事。他小心地穿过这一间,之后是一段拐弯的过道,再往前的门则紧紧闭着,刚才的声响大概就是从这里来的。
    谢真在门上叩了叩,问道:“任先生?还好么?”
    “还……还行。”任先生的声音有点郁闷,“那什么,齐老弟……不是,齐公子,你有空的话,可否来帮个忙?门没锁。”
    既然主人这样说了,谢真便抬起外面虚搭着的门挡,推门进去。
    一踏进屋内,他就差点被冲天的香味熏得倒退出去。里面大概是个库房,到处堆着箱笼和袋子,四壁上都蒙着毯席,大白天的也一片昏暗,只有放在一角的提灯还有点亮光。一面墙边的木架正倒在地上,看得谢真眼皮当时就是一跳——照他的经验,这种架子倒下来,上面搁着的古物珍玩,杯盘瓶碗,估计都要遭殃。
    但是定睛看去时,地上却没有太多碎片,只有不少木雕滚得到处都是,看来那架子上放得也不都是易碎的东西。只有一堆陶片看着是真的打碎了,中间流出的淡红膏质被一只水晶碗扣住,刺鼻的香气依旧从中不断溢出来。
    白狐正苦着脸卷起挂毯,推开墙上的窗板,想要驱散这些香气。谢真连忙过去帮忙,两人分头合力,把两面墙的窗户都打开后,微凉的风终于卷进库房,让这浓郁到让人头晕的香味淡去了一些。
    白狐使了一个术法,让风把香味吹走得更快一些,谢真总算感觉鼻子好受点了。他辨认了一下这个香味,总觉得有几分熟悉,搜寻了一下记忆,不由得道:“这是始鸠香?”
    “咦?好像是叫这个名。”白狐把洒出来的香料拨进碗里,又拿了个碟子盖住,“不愧是花妖啊,你对香料还挺熟悉的?”
    谢真压根不熟悉,不过前阵子长明在兰台会的铺子里买香料,他也听了一耳朵的讲解。始鸠香也在他们买过的香料之中,当时买来是干制的样子,眼前这个桃花色的膏质,应当是在油脂中浸制而成,一些地方的祠庙中会用来涂抹神像。
    他说:“谈不上熟悉,只是始鸠气味霸道,一闻就记住了。”
    “可不是,这下就更霸道了。”白狐无精打采道,“本来就是想把它从架子上拿下来,结果不知怎地那罐子就黏在木板上,气得我使劲一薅,就……”
    ……就稀里哗啦了呗。谢真俯身在木架上一看,果然见到了一块淡红的印渍:“这种香膏倘若保存不慎,溢出了一些的话,干结之后就会把罐底粘住。以后封得严密一些,就无此苦恼了。”
    “原来如此。”白狐肃然起敬,“齐公子真是见多识广啊!”
    哪里,谢真想道,就是从长明那里现学现卖罢了。
    他帮着白狐把地上的狼藉也收拾一番,白狐叹气:“灰尾不在,我老是把东西搞得一团乱,等她回来又要念叨我。”
    他两只狐狸耳朵都耷拉了下来,谢真安慰道:“还好除了这个罐子,也没什么别的损伤。”
    白狐把香膏铲进碗里,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等下我还要收拾祭拜用的家伙什,能不能也劳烦你搭把手?”
    谢真心中微微一挑眉,面上不动神色道:“自然可以,只是祭拜的事情,我身为外人,有什么要避忌的,也请提点着些。”
    白狐一拍手,高兴道:“太好了,这个祭拜说不上是真的祭拜啦,等我与你说来……哎不对,外头的汤是不是要烧干了?”
    等他们出去喝了些汤再回来,库房里的香气已经很淡了。他们从箱子中翻找各式祭具时,任先生也把所谓祭拜的事情简单跟他讲了一讲。
    生死一事,无论是仙门或是妖族,多比俗世间看得达观。修行者固然也会追思故人,但对于祖先师长,并不像凡人那样年年拜祭、大施香火,归根结底在于他们相信逝者魂归天地,并没有一处所谓幽冥可供寄托。
    而繁岭部却截然不同,每到年末,在山祠中祭拜先祖,乃是流传千年至今的习俗,即便世易时移,也不曾稍作改变。山祠就是十二荒中央那座古树与巨柱环绕的石殿,据说繁岭部还不叫这个名字时,那座殿堂就已经矗立在山林中了。
    “还不叫这个名字……”谢真疑惑道,“难道说繁岭部并不是深泉林庭建立的?”
    这和他在长明那边听到的王庭历史有些差异——不对,当时说的是初代凤凰授三部玉印,假如繁岭这里曾经有一处妖族聚落,在那时被王庭收入麾下,也不无可能。
    果然,白狐点头:“与静流、昭云不同,繁岭部是归顺于王庭,后来才取名为繁岭。”
    他想了想,有点尴尬道:“年代太过久远,我也不知道我们原先叫什么名字,不过我想照这边的习俗……大概是被王庭给打服的吧。”
    谢真:“……”
    好有道理,完全可以想象。至于王庭为什么非要繁岭不可,他已经猜出,除了要将繁岭的地脉统归慧泉,再不会有别的原因了。
    当年以武力收服的繁岭部,在王庭衰落时,也是第一个跃跃欲试,扬起叛旗的妖部。哪怕是全盛时的昭云,也只是自恃权势不把王庭放在眼里,还没到直接撂挑子不干的程度。
    “总而言之,这种习俗古已有之。”白狐道,“我等山林之民,死后也魂归山林,祭拜山祠也就是祭拜先祖。然而对于那些死后不归山林管的,去山祠就没有用了,只能自家悄悄地祭拜一下。”
    谢真终于明白了白狐在家里偷偷捣鼓这些是为了什么,连从酒屋拿走他的酒,也没有与那里的店家明说原因。他问:“莫非任先生要祭拜的,是不属于繁岭部的其他妖族?”
    “可以这么说。”白狐微笑道,“而且,也不只是妖族。我先问一句,齐公子对于仙门中人,有没有什么成见?”
    谢真:“……倒是没有。”
    他们收拾好了物事,白狐提起他的酒坛,反手推开了藏在壁毯后面的一道门。谢真犹豫了一下,见对方招手,也跟着进去了。
    里面是一座小屋,虽然见不到窗户在哪里,气味却十分洁净,四下毫无尘埃,显然是常通风打扫。谢真把桌子支好,白狐从箱子里抱出一座小小木雕,雕工实在有点难看,只能勉强看出来是一头狼。
    “我当年流浪到德音,若不是两位恩人,就活不下来,更没有今天。”白狐把木雕轻轻放在桌上,“这一位是妖族,名讳就不多提了,他对我帮助良多;另一位,则是仙门中人。”
    谢真还在想他是不是会从箱子里再拿出个木雕小人时,白狐取出一卷织物,在墙壁对面悬挂起来。
    那张薄薄的挂毯并不名贵,织得有些毛糙,上头的图案也不是织绣,而是用颜料染成,只是比起那怪模怪样的木雕,挂毯上的画面栩栩如生,极为传神。
    上面画着一人的背影,装束看着像是仙门修士,不知道是不是染色的缘故,那件白衣更像是一身灰衫。他走在山中,雪地皑皑,枯木寥寥,一柄长剑负在他身后,朱红的剑鞘是这画中仅有的亮色,只是那红色浓淡不匀,微微有些斑驳。
    谢真望着那画中的长剑,陡然升起一股念头,令他心中震动。他尽力不将其流露在脸上,然而目光依旧无法控制,紧紧盯着画中的人看。
    白狐没有留意到他的异常,只以为他在看画。他把这张挂毯理平,说道:“这一位已逝去多年,仙门中似乎都已经不提及他的名号了。如今人们只知惊鸿一现的剑仙谢玄华,然而在他之前,瑶山也曾一度兴盛……我蒙恩人搭救时不知他名号,但不难打听,他便是瑶山那一代挂剑下山的首徒谢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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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觉这可能是2020最后一更了……如此跌宕起伏的一年,我也过得磕磕绊绊,大家的陪伴实在是非常珍贵Tv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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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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