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野 心

    客房中赵不尤睡得极不安稳，身上的伤患无时不在提醒刚经历了一场血战，过河时小腹的伤处也再度崩裂，疼痛难忍，他苦苦捱着，脑海中一片混沌。
    从军时莫交朋友，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刻他会不会死掉，会不会令你伤心。旁人说爱兵如子，一场征战之后，成千上万个儿子死掉，如何承受？只有所谓的枭雄只是做做样子，内心阴寒冷漠；或者真正的英雄，以更大更崇高的目标时时哄骗说服他自己。
    王贵、徐庆、赵宏与姚政。
    渡河前死了四个，没说过几句话，几乎快忘了他们的模样，今日又差点折损翟家兄弟，玉騢也死了。
    所以，不管是赵秉渊，抑或郭药师、张令徽、刘舜臣等等，大家公事公办、互相利用即可，赵不尤只想永远冷着一副面孔，生人勿近，直至回返汴梁。
    如此胡思乱想着，也不知过了多久，赵不尤才昏昏沉沉入睡。
    ……
    涿州城外，督亢坡，义士楼。
    临出萧干房门，巴辄挠了挠头，问道：“大王，俺们明日回析津府？”
    萧干负手立于窗前，未有转身，倒也应了，声音不急不馁：“郭药师虽说已反，三两日他们也谈不成甚么。明日先至新城，领兵直扑易州，常胜军没了，易州那五千新卒，万万要抢到手中，而且要截断涿州与南朝联系，关门收拾常胜军。”
    巴辄想了想，复又问道：“俺们南下，若郭药师北上，去往析津府怎办？”
    萧干哑然失笑：“杞人忧天。且不论燕京城高墙厚，几千常胜军毫无胜算，郭药师身为军头，岂会舍得将常胜军丢在燕京城下？再者，居庸关距京城不过四五十里，两者互为犄角，大石林牙引兵震慑，燕地里怎会有人敢打燕京主意。”
    巴辄走后，萧干在窗前立了许久。
    窗外夜色笼盖四野，漆黑无光，可在他的眼眸中，分明是千疮百孔的大辽江山。
    天赐皇帝驾崩，北辽连偏安一隅亦步步维艰。东北方平州张觉募兵五万众，杀节度使，拒纳朝廷派遣的知州时立爱；西南角易州与涿州岌岌可危……大辽果真到了山穷水尽之机？
    ……
    涿州城内，甄五臣问出“这便降了”那句话后，许久未有人搭腔，后来郭药师“啪”的一声将告身拍在案几，众人这才回神，目光望了过来。
    “降便降了。”郭药师绷着脸，沉声说道，“大辽眼看要倒，俺们兄弟自辽东挣扎求活几千里，难道要陪大辽一道送命？”
    “都管明白俺的说法！”
    甄五臣嚷道：“都管说乱世中取金印大如斗，议定要降，俺也甘心。可俺们麾下有兵，手中有刀，那小儿便一点抬举也不给？鼻孔朝天的作态，俺恨不得生劈了他！”
    张令徽嗤笑出声，讥讽道：“你麾下有兵，南朝白沟河南便没有数十万大军？你手中有刀，刚刚惨死的乙室八斤、韩家奴便没有了？莽夫！”
    “你找死——”
    “怕你不成！”
    眼见两人又要拔刀相向，刘舜仁、赵鹤寿慌忙拉扯劝阻，郭药师安坐不动，脸色铁青，却紧闭嘴唇一言不发。片刻后，两人察觉不对，各自望了望郭药师，呐呐坐下。
    郭药师冷声道：“打啊！旁人莫再拉扯，今日让他们决出生死！”
    多年征战逃亡，颠沛流离，常胜军终于有了涿州这个常驻之地，几个月工夫，将官们安逸日滋，开始巧取豪夺，买屋置地，直若已来到太平盛世。郭药师屡屡点醒，却止不住军中的贪婪。张令徽油滑，甄五臣暴烈，两人在手下将官的起哄下，这段时日因为一些房舍田地，几乎反目成仇！
    再如此下去，常胜军便要毁了，他郭药师在乱世中安身立命之基转瞬成空。
    郭药师冷冷望着众人，原本与他们议事的心思全然打消，挥手将他们赶走，自个儿也回房休息。
    ……
    翌日清晨，依然安坐主位的赵不尤早早用罢早饭，左手拖着脑袋假寐。
    “宣赞要不在回房歇息片刻？”
    郭药师的声音响起后，赵不尤睁开双眼，坐直身躯，未语先笑，其样貌风姿神俊，其笑容如春风拂面，令一干厮杀汉无不自惭形秽，打见面以来从未见过他笑的常胜军诸将更是受宠若惊，不由心想，这才是繁华上国之风流。只是不等他们心折，赵不尤轻轻巧巧的话语却如石破天惊，震裂人心。
    “本官意以常胜军去取燕京，郭都管以为如何？”
    话音未落，厅堂内筷子盘盏叮叮当当跌落一地。
    晨曦洒在厅堂，房门窗台洞开，有微风穿堂而过，沁人心脾，案几上的早食极其丰盛，肉汤鲜美，时蔬爽口，赵不尤久未动筷，却亦有侍女及时更换，撤去残碟，奉上新盏。
    坐于下首胡吃海喝的李宝闻言微微停箸，虽说他早有准备，仍是忍不住低声哀嚎：“能不能莫再作死……”遑论陡遭袭击的常胜军诸将？
    郭药师抬手将常胜军诸将的鼓噪压了下去，偏头望向赵不尤，倒也未提其中凶险，只是正色问道：“赵宣赞，俺们拿涿州与常胜军归附，已立下泼天大功，何苦再去搏命？”
    他未提能否取下燕京，只问值不值当。赵不尤便似笑非笑回应：“区区一个观察使，郭都管已然甘心？大宋神宗皇帝遗命：‘取燕山者，异姓亦可封王’，郭都管可曾听闻？”
    郭药师的目光骤然放亮，死死盯住赵不尤。赵不尤却不再多劝，起身离席：“郭都管，本官已吃好，要去看看受伤的伴当……至于方才所提之事，烦请郭都管尽早答复本官。兵行不备，若取燕京，今夜便要行军。”
    陈广尾随出厅，问道：“衙内，郭药师会答应吗？”
    “会。”赵不尤抬头望天，薄阴无雨，气候适宜，边走边随口解释，“我在他眼中看到了野心。”
    李宝接口道：“俺没去过，却也听说燕京城高墙厚，几十万人马也攻不下来。”
    赵不尤摇了摇头，缓声道：“取城容易，难在守城。”
    李宝听到答复，再不多问，嘟囔道：“左右你不会有错。”而岳飞却低头不语，苦思胜机何在。
    目送赵不尤出门，昨日晚间尚且为赵不尤说话的张令徽急声说道：“都管，莫听那小儿胡言！俺们安安稳稳守住涿州，待南朝大军过来，领赏享乐，何苦再去燕京城下碰的头破血流，落个身首异处！”
    甄五臣当即冷笑：“直贼娘没个卵蛋，迟早死在女娘肚皮上！”
    “入你娘的甄五臣……”
    “住口！”眼见厅堂内又起乱嚷，郭药师砰的一声拍下案几，待众人收口后，他却不再言声，只是闭目沉思。
    刘舜仁迟疑了片刻，轻声劝阻道：“都管，燕京城城高壕深，甲械齐备，便是没有精锐驻防，却也需几万条人命填，俺们打不下来。”
    郭药师睁开了眼，却是望向赵鹤寿：“你怎么看？”
    话说当年怨军屡次叛乱，萧干平叛后削减大部，留两千人编为四彪，以郭药师、张令徽、刘舜仁、甄五臣分为彪官，郭药师统全军，赵鹤寿副之，却只管协他统领本彪，军前议事几乎从不主动言语。
    如今郭药师问话，赵鹤寿低眉顺目，低声答道：“取城确有几分可能，难在守城……”
    “那便打！”闻战则喜的甄五臣腾地起身，爬满左脸颊的疤痕狰狞吓人，他全然不记昨日领的还是北辽朝廷俸禄，更压根不知取城是个怎样容易法，只是吼道，“在涿州困得俺浑身生锈，只要能打，俺为先登！”喜欢北宋皇族请大家收藏：(663d.com)北宋皇族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