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雨 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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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三十午后。
大风骤起,整个早上压在头顶的厚重乌云终于化作暴雨,噼里啪啦如注倾泄,眨眼间,连绵成幕,天地间陡然变得苍茫一片。
白沟河南岸本不好走。
自打石敬瑭割让燕云诸州,农耕社会面对游牧民族的铁骑再无险可守,尤其是山前河北东西路,一马平川之下骑兵兵锋再无险阻,轻易可直抵黄河,得窥汴梁。
太宗朝始,以时任沧州知州何承矩之策,河北大片良田沃土抛荒,朝廷在白沟河南岸东抵大海,西至广信、安肃,引水淤地,人为制造一片片深不可涉、浅则不可行舟的塘泺,恃为险固,阻拦胡骑。
话说宋辽靖平百年,白沟河南岸的堤防早已松弛败坏,有些塘泺已被泄去积水,种上了稻谷,河岸边更是踩出了一条丈余宽的土路,赵不尤一行沿河西行,勉强足以驰马。
到得此时,****中,偶有电闪破空,雷鸣轰隆,惊动身下马儿打起响鼻,惶惶不安。
骂了声贼老天,李宝吐出一口雨水,催马跑到赵不尤身侧,大声吼道:“衙内,找个地方避雨罢!”
“好!”
赵不尤抬手指向前方高地,当先向那边走去。
这处高地应当是当年开挖塘泺堆土而成,占地极广,密密匝匝长满了杨树、榆树之类高大乔木,俨然一处茂密的森林。
二十多匹骏马拴在林边,一群人大多去拾捡、劈砍树枝,搭建雨棚,赵不尤与陈广站在一颗大树之下,望着雨点密密麻麻落在白沟河上,激起水花无数,河岸上的泥水混入河道,污浊了原本澄澈的河水,浪花奔涌,激流而下。
雨幕延绵,天地间苍苍莽莽,看不清白沟河对岸的情形。赵不尤忽而问道:“陈师傅,从此处过河,对岸便是涿州?”
陈广沉吟片刻,点头道:“大差不差,渡河北行,新城北,便是涿州。”
年轻时陈广走南闯北,辽境也曾到过,稍大的城池,则晓得大致方位。他们所在之处,若能渡河,正是离涿州最近的所在。
陈广默默望向赵不尤,等了许久,却没听到他再说话,像是无意中问了一句。倒是李宝横三竖四地匆匆撞了回来,自行囊中取出一把牛角弓,张弓拉弦试试,随后唾骂一声,又塞回行囊,返身向树林里跑去。
“你干嘛?”赵不尤问道。
李宝停下脚步,抹了一把脸上雨水,伸手比划道:“林子里许多野鸡野兔,体肥个大,本想打几只尝尝,直贼娘弓弦沾水,不能用了!俺去下套试试。”
“闲得慌!”
这一路赶得急,吃食上倒从未亏欠,但凡遇见酒肆,熟肉熟食只会被一扫而空,如今行囊里尚有几十斤熟羊肉吃不完,何须他去打猎?
况且大雨如注,捡柴生火煞是困难,他竟然还有闲心想吃野味……
眼瞅李宝肥大的身躯再次钻入树林,赵不尤扭头过来,发现陈广皱眉凝视河岸,许久不动,他也顺着对方目光望去,除却雨幕,却什么也看不到。
“何事?”赵不尤问道。
“像是马声。”陈广皱眉回应,“雨这么大,尚有哨探巡视?”
这两日走在白沟河畔,不止能遇见对岸的辽军哨探,西军的踏白也会沿着河岸不停巡查,有时候还会查验赵不尤等人身份。
陈广话音刚落,果不其然,雨幕中出现三骑踏白的身影,他们在大雨中艰难催马前行,不停地左右张望。
“哪路西军军纪如此严明,暴雨中尚且巡视?”
赵不尤尚自纳闷,那三骑踏白却已勒马停驻,望向这边。影影绰绰看不清面容,想来对方也只能看到林边拴着的二十多匹骏马,以及树下站着的两道人影。
如此对望片刻后,对方竟不再向前,拍马转身向来处回返,不一会儿便消失在雨幕之中。
赵不尤若有所思,片刻后,扭头望向陈广。
……
同一时刻,沿着白沟河向西,距赵不尤等人十余里许,一队未打旗帜的骑军正冒雨跋涉。河畔的土路不宽,勉强容得下两骑并行,于是队伍拉得极长,在暴雨中像是永远望不到尽头。
骑队靠前处,有并行的两骑显得与众不同。其余骑士皆身着轻甲,弓刃俱全,宛然临战模样。这两人却一人身披全幅黑漆顺水山文甲,肩头的明黄瑞兽张牙舞爪,似要择人而噬,腰间也只挎了一把长剑;另一人更随意,内侍装扮,白面无须,疾风骤雨中高筩东坡巾被吹得东倒西歪,以至于他不得不腾出左手死死摁着。
察觉内侍窘状,铁甲将领在马上侧身笑道:“崔监军,不若你且留在此处避雨,安等本将佳音?”
崔监军偏头横他一眼,并不搭话,只是专心控马摁头,随着队伍前行。
将领笑着吐出一口雨水,眯眼望向前方,再不言声。
马蹄踏过水洼,啪啪作响,震耳的雨瀑声也遮掩不住。
如此又前行数里,前方雨幕中渐次显现出一骑身影,将领凝眉远望,抬臂握拳,道:“候!”顷刻间,整个马队应声而止,再无一丝声响,如此一个号令,不经意中便展现出马队强悍绝伦的军纪与军力。
踏白走下土道,绕过前方骑士,来到将领身侧抱拳禀告:“观察大人,前方六里处土塬上,有二十多匹大马避雨。人,小底只看到两个,余人大抵在树林之中,小底怕惊动对方,未有逼近硬探。留下两人就近监视,若有动静,他们定会提前来报。”
“好!”
将领点了点头,抬臂一招,身后则陆续有几人脱队而出,向他这边凑来。随后将领翻身下马,走到队伍一侧,待众人围过来之后,他指向前方,大声喊道:“赵不尤便在前方土塬上,升官发财只在眼前,你等是何主意?”
“要甚主意!走过去杀掉便是!“其中一人破口骂道,”入他娘的大雨,打脸生疼……观察你且在此候着,俺只带本都人马,盏茶工夫将赵不尤的狗头给你带回来便是!”
“不可!“崔监军也在旁边,兀地尖声吼叫,众人将目光投向他的脸上,他便抹了一把脸上雨水,厉声说道,”此番行事,容不得有分毫差错!既然来了五百人,便要五百人全数压上,凡与赵不尤同行者,不能有一人漏网!”
听到崔监军发话,方才说话那人嘟囔了一声,倒也不再敢言。将领笑笑,对崔监军说道:“监军大人,我鄜延路近六万禁军番军,其中菁华皆在眼前,随意拉出一人,皆是以一当十的百战老卒。以赵不尤区区几人,且是未有上过战场的雏儿,本将差一都百人,已是泰山压卵之势,何谈差错。”
这将领正是耀州观察使、鄜延路兵马钤辖,北伐西路军选锋军统制刘光世。
话说西军守边百年,将门迭出。到得此时,曾经统制诸军,南征方腊的检校少傅、河阳三城节度使刘延庆并未随军北伐,倒是刘延庆长子刘光国、次子刘光世分领西路军右军、选锋军在此。
所谓选锋,正是一军当中最为锋锐敢战之士。此番行事,刘光世更是择选了选锋军中最精锐的亲军五百人,怨不得他不将赵不尤一行放在眼里。
而这位内侍,则是北伐监军崔诗。
死死盯住刘光世,崔诗一字一顿强调:“刘观察,事涉刘少傅掌兵,替任老种相公统领诸军;事涉刘观察官拜使相;事涉梁相钧令……你若疏忽行事,跑了赵不尤,本监军保证,谁也护不了你!”
理也不理刘光世喷火的目光,崔诗望望方才出声的那名将领,复又说道:“刘观察,这场雨下得急,弓箭手弩不堪敷用,议定的伏击不得不改,你大言炎炎手到擒来,本监军信你!可若你信了旁人,出了差错,取不了赵不尤头颅,届时你拿头来换!”
日前,本是驻扎雄州的监军崔诗轻骑往至范村,与刘光世密议擒杀赵不尤,他不仅保证前番战败之责皆由种师道承担,刘光世之父刘延庆接替种师道再度领军,更是承诺了刘光世一个节度使的官身。
出身将门,刘家在汴梁亦有消息来往,汴梁城中的大事早有耳闻,崔诗说是梁师成应允的条件,刘光世焉能不知其后有徽宗作保?恨不得赵不尤早死的,只会是徽宗陛下!他欣然应允,情知升官发财近在眼前。
此时当着亲军之面,受到崔诗如此奚落,刘光世气愤交加,面目狰狞,却也强压下来,他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对身边将领吩咐道:“选锋军副统制吴子厚!”
“喏!”吴子厚叉手接令。
“本将自带一都亲卫绕过土塬,向东拦截赵不尤逃路。两刻之后,你率领剩余亲卫再行进发,弃马扔弓,借雨势遮掩,摸上土塬,将赵不尤等人斩成肉糜!”
说完,刘光世再不理会崔诗,自顾自领了一都人马,走下泥泞的土路,步入更加坎坷的稻田、荒地抑或水洼,向南而行。崔诗略作思付,放声喊道:“且等本监军与你同行。”
大雨如幕,笼盖四野。喜欢北宋皇族请大家收藏:(663d.com)北宋皇族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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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宗朝始,以时任沧州知州何承矩之策,河北大片良田沃土抛荒,朝廷在白沟河南岸东抵大海,西至广信、安肃,引水淤地,人为制造一片片深不可涉、浅则不可行舟的塘泺,恃为险固,阻拦胡骑。
话说宋辽靖平百年,白沟河南岸的堤防早已松弛败坏,有些塘泺已被泄去积水,种上了稻谷,河岸边更是踩出了一条丈余宽的土路,赵不尤一行沿河西行,勉强足以驰马。
到得此时,****中,偶有电闪破空,雷鸣轰隆,惊动身下马儿打起响鼻,惶惶不安。
骂了声贼老天,李宝吐出一口雨水,催马跑到赵不尤身侧,大声吼道:“衙内,找个地方避雨罢!”
“好!”
赵不尤抬手指向前方高地,当先向那边走去。
这处高地应当是当年开挖塘泺堆土而成,占地极广,密密匝匝长满了杨树、榆树之类高大乔木,俨然一处茂密的森林。
二十多匹骏马拴在林边,一群人大多去拾捡、劈砍树枝,搭建雨棚,赵不尤与陈广站在一颗大树之下,望着雨点密密麻麻落在白沟河上,激起水花无数,河岸上的泥水混入河道,污浊了原本澄澈的河水,浪花奔涌,激流而下。
雨幕延绵,天地间苍苍莽莽,看不清白沟河对岸的情形。赵不尤忽而问道:“陈师傅,从此处过河,对岸便是涿州?”
陈广沉吟片刻,点头道:“大差不差,渡河北行,新城北,便是涿州。”
年轻时陈广走南闯北,辽境也曾到过,稍大的城池,则晓得大致方位。他们所在之处,若能渡河,正是离涿州最近的所在。
陈广默默望向赵不尤,等了许久,却没听到他再说话,像是无意中问了一句。倒是李宝横三竖四地匆匆撞了回来,自行囊中取出一把牛角弓,张弓拉弦试试,随后唾骂一声,又塞回行囊,返身向树林里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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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事?”赵不尤问道。
“像是马声。”陈广皱眉回应,“雨这么大,尚有哨探巡视?”
这两日走在白沟河畔,不止能遇见对岸的辽军哨探,西军的踏白也会沿着河岸不停巡查,有时候还会查验赵不尤等人身份。
陈广话音刚落,果不其然,雨幕中出现三骑踏白的身影,他们在大雨中艰难催马前行,不停地左右张望。
“哪路西军军纪如此严明,暴雨中尚且巡视?”
赵不尤尚自纳闷,那三骑踏白却已勒马停驻,望向这边。影影绰绰看不清面容,想来对方也只能看到林边拴着的二十多匹骏马,以及树下站着的两道人影。
如此对望片刻后,对方竟不再向前,拍马转身向来处回返,不一会儿便消失在雨幕之中。
赵不尤若有所思,片刻后,扭头望向陈广。
……
同一时刻,沿着白沟河向西,距赵不尤等人十余里许,一队未打旗帜的骑军正冒雨跋涉。河畔的土路不宽,勉强容得下两骑并行,于是队伍拉得极长,在暴雨中像是永远望不到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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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又前行数里,前方雨幕中渐次显现出一骑身影,将领凝眉远望,抬臂握拳,道:“候!”顷刻间,整个马队应声而止,再无一丝声响,如此一个号令,不经意中便展现出马队强悍绝伦的军纪与军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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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崔监军发话,方才说话那人嘟囔了一声,倒也不再敢言。将领笑笑,对崔监军说道:“监军大人,我鄜延路近六万禁军番军,其中菁华皆在眼前,随意拉出一人,皆是以一当十的百战老卒。以赵不尤区区几人,且是未有上过战场的雏儿,本将差一都百人,已是泰山压卵之势,何谈差错。”
这将领正是耀州观察使、鄜延路兵马钤辖,北伐西路军选锋军统制刘光世。
话说西军守边百年,将门迭出。到得此时,曾经统制诸军,南征方腊的检校少傅、河阳三城节度使刘延庆并未随军北伐,倒是刘延庆长子刘光国、次子刘光世分领西路军右军、选锋军在此。
所谓选锋,正是一军当中最为锋锐敢战之士。此番行事,刘光世更是择选了选锋军中最精锐的亲军五百人,怨不得他不将赵不尤一行放在眼里。
而这位内侍,则是北伐监军崔诗。
死死盯住刘光世,崔诗一字一顿强调:“刘观察,事涉刘少傅掌兵,替任老种相公统领诸军;事涉刘观察官拜使相;事涉梁相钧令……你若疏忽行事,跑了赵不尤,本监军保证,谁也护不了你!”
理也不理刘光世喷火的目光,崔诗望望方才出声的那名将领,复又说道:“刘观察,这场雨下得急,弓箭手弩不堪敷用,议定的伏击不得不改,你大言炎炎手到擒来,本监军信你!可若你信了旁人,出了差错,取不了赵不尤头颅,届时你拿头来换!”
日前,本是驻扎雄州的监军崔诗轻骑往至范村,与刘光世密议擒杀赵不尤,他不仅保证前番战败之责皆由种师道承担,刘光世之父刘延庆接替种师道再度领军,更是承诺了刘光世一个节度使的官身。
出身将门,刘家在汴梁亦有消息来往,汴梁城中的大事早有耳闻,崔诗说是梁师成应允的条件,刘光世焉能不知其后有徽宗作保?恨不得赵不尤早死的,只会是徽宗陛下!他欣然应允,情知升官发财近在眼前。
此时当着亲军之面,受到崔诗如此奚落,刘光世气愤交加,面目狰狞,却也强压下来,他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对身边将领吩咐道:“选锋军副统制吴子厚!”
“喏!”吴子厚叉手接令。
“本将自带一都亲卫绕过土塬,向东拦截赵不尤逃路。两刻之后,你率领剩余亲卫再行进发,弃马扔弓,借雨势遮掩,摸上土塬,将赵不尤等人斩成肉糜!”
说完,刘光世再不理会崔诗,自顾自领了一都人马,走下泥泞的土路,步入更加坎坷的稻田、荒地抑或水洼,向南而行。崔诗略作思付,放声喊道:“且等本监军与你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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