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惊 喜

    一日疾行逾百里，晚间甚至错过了驿站，风餐露宿。第二日，复又百多里，越过黄河，抵至相州。
    前身今世的记忆累加，渡河时，望着滚滚黄沙，赵不尤感触莫名。
    这条河的走向，与后世全然不同。
    有宋以降，朝廷始终在与这条大河相爱相杀，多少闪耀千古的名臣良相，囿于军事、民力、财赋、田地、党争等种种纠扯，争论不休，尝试过方略无数，至今犹未建功。
    为相十载、辅佐三朝、拥立二帝的魏郡王韩琦，当年去相后刚判相州三月，便遇河北地震、黄河决口叠加，随即改任河北四路安抚使，赈灾治河，便宜行事。
    相州，正是韩家所在。如今知相州的是魏郡王韩琦曾孙、“鹤相”韩忠彦之孙——韩肖胄。
    所谓“鹤相”，乃时人对韩忠彦的戏称。当年徽宗刚刚继位，左相韩忠彦高大伟岸，右相曾布又矮又瘦，两人互相攻讦，争端不断，由是被戏称为“龟鹤宰相”。
    事实上，累世为官的相州韩家与皇族多有通婚，面对韩肖胄，赵不尤亦能称上一声“叔父”，只是相州治所安阳近在眼前，这一日，赵不尤却在二十余里外的汤阴下马安顿。
    同行的徽宗特使李彦早已疲累不堪，即便他身负着徽宗重托——看顾敦促赵不尤及早北上、及早送死，此时也对赵不尤的决断毫无异议。
    两日奔行二百余里，除却军情速递，李彦从未见过如此赶路的，赵不尤送死之心切，压根无需他来催促！
    锦衣玉食、已为徽宗陛下收扩上万倾良田的李彦李大总管，即便今日天光犹存，安阳可期，也放弃了对安阳正店的念想，听从赵不尤安排，“临幸”了汤阴一家矮小的客栈。
    只是不等他稍作休整，赵不尤已带人骑马匆匆离去。李彦本打算亲自跟随的，只是一来委实疲累，动根小指头也难；二则赵不尤也只带了陈广、李宝，不似要远行逃遁。他叫了声骂，转头唤来一名小黄门追赶，自个儿却一动不动，瘫倒在客栈床上。
    翻身上马，赵不尤稍作打量，便朝路的一方行去。未成想素来寡言的陈广拍马上前，问道：“衙内意欲何为？”
    赵不尤也不隐瞒，直接说道：“去县衙，让汤阴令帮我找个人。”
    他只是不曾精研历史，所知道的，倒也不比平常人少上一些。这几日赵不尤更是对河北战事关注良多，已然确认，河北诸地尚无招募敢战士的策令下达，敢战士出身的岳飞犹未从军，只会仍在家中务农。
    既然再过些时日岳飞便会从军，此时找他出来行事，大抵也不是难事。
    不过虽说汤阴只是中县，有户千余，丁口不过几万，可从中找出一个赵不尤仅知道名字的人，也只能托汤阴令相助，才算可行。
    嗯，岳飞还有几个兄弟，叫王贵、张宪……什么的，说出这些，大抵能削减县令找人的难度。
    赵不尤的揣测诚然正确。可他若熟知这段历史，知道九、十月间，童贯宣抚司中的参谋官刘韐调任真定府路安抚使兼知真定府，这才会招募敢战士，简拔岳飞……抑或他对岳飞的资历多知道一些，自然会省力无数。
    沉吟片刻后，陈广斟酌着说道：“衙内欲找何人？受雇于大人之前，某家倒也在汤阴住过几年。衙内欲找之人，或许有所耳闻。”
    在陈广看来，赵不尤北上欲为大事，此时所寻定非常人，他在汤阴住过，知名人物即便不识，那也会听说过。
    赵不尤勒马停驻，望向陈广：“陈师傅曾居汤阴？惭愧，我却不曾听闻……”
    陈广言道：“大人知道的……”李宝也是说他也知道，只是不待李宝继续絮叨，赵不尤便出声问道：“我想找一个唤名岳飞的人，呃……约莫比我大些，但也大不了多少……还有……”
    陈广眸中精光闪过，皱眉讶然问道：“衙内欲寻可是永和乡孝悌里西村岳飞岳鹏举？”
    赵不尤愣了愣，随即用力点头：“嗯！他确实字鹏举，有几个相熟兄弟，叫王贵、张宪什么的。陈师傅认识？”
    “有叫王贵的，但却没有张宪。”陈广说完，不再纠缠其中错漏，只是问道，“衙内怎会听说过他？他从未出过相州地界。”
    呃……没有张宪……
    赵不尤眨眼将这点小尴尬抛于脑后，只余惊喜，笑着敷衍：“也只是无意中听旁人提到几句，听说身手极好，途经这里，便想试试能否找到助我北上。只是不料陈师傅也曾居于此处，武者惺惺相惜，你识得他实属正常。”
    陈广幽幽说道：“当年他随某家学过几年枪棒。”
    言外之意，不是惺惺相惜，而是师徒……
    “呃……”心知陈广不会妄言，可赵不尤还是忍不住纳闷，“岳飞的师傅不应该姓周么……”至于叫周什么，却不记得了。
    “衙内听谁胡言。”陈广缓声道，“某居于汤阴，大多倒是因为周侗，他手底下功夫不凡，来往交手，对某亦颇有助益，只是他年齿已长，经验丰富，气力却显得不足……至于那岳鹏举，周师傅生前对他确有提点，但姚大翁延请教授鹏举的，的确是某家无疑。鹏举也只是在某家住处，能遇到周师傅。当年周师傅故去，虽无师徒之名，鹏举亦是朔望祭拜，身上无钱则典卖一衣，委实有心……也不知鹏举他做了何事，竟能传至衙内耳中。”
    “呵呵。”赵不尤顾左右而言他，“既然是陈师傅徒弟，那便更好了，不知永和乡远近？你我如今拜访可否方便？还有，那姚大翁是谁？”
    燕云事急，可也不急于一时，赵不尤原本打算让汤阴令今晚找到岳飞，明日再行拜访，如今既然知晓岳飞乃陈广徒弟，有这一层关系，倒也不须拘礼，晚间亦可登门上访了。
    汴梁为岳飞准备的登门礼留在客栈，可既然无需再劳烦汤阴令，李宝背负的物件直接送与岳家便好。
    话说，陈广之名，赵不尤前世闻所未闻。那周侗却不知是什么故事上看过，乃宋末第一高手的样子……此时再望陈广，对方说与周侗不相上下，且是岳飞师傅，心底对他的认知霎时无限拔高。
    好一个惊喜莫名。
    赵士起竟能请来陈广，他也在陈广手中习练了几年，怪不得能将天生神力的赵构打得服服帖帖，自此，对自家身手懵懵懂懂的赵不尤再不会妄自菲薄，他无意中望向李宝的目光，竟有了些许跃跃欲试。
    陈广之前，赵不尤也曾在李宝手下锤炼，这夯货，以前可不少将他摁在地上捣腾。
    李宝嘿嘿一笑，也是低头看了眼自家庞大的身躯，再看向赵不尤时，笑得愈发诚恳。
    呃……
    再看一眼体型几乎是自己两倍的李宝，赵不尤暗唾一声，撇了撇嘴，偏头过去。
    须知，此遭北上，所带骏马无不千里挑一，与玉騢相比亦差不了许多。日间奔行，旁人皆是换乘两次，至多三次，李宝这夯货所乘骏马最好，换乘却又最勤，他甚至能换十余次！
    此时，他身下那匹出自西夏的高头大马，仍是不停响鼻，前腿不住地抖动，像是背负了一座肉山。
    只听陈广说道：“姚大翁乃岳鹏举外祖，鹏举家不远，衙内随时可去……只是衙内北上征战，所面对的乃沙场战阵，个人武勇不值一提，带上鹏举亦用处不大……”
    “我晓得的。”赵不尤点了点头，却是又道，“陈师傅，我们这便去找他罢。”
    马行片刻，几人便到了岳飞家中，岳家占地不小，房宅亦有数间，只是大多年久失修，似无人居住，黄昏中一派败落景象。
    岳母搀扶着岳飞的父亲岳和出来见客，只见他形销骨立，干咳声不断，说话已极为困难，姚夫人则看来康健，只是脸上有些晒伤，想来是下地劳作所致。
    岳飞的弟弟岳翻在家，他只是立于一旁，默不吱声。
    几句话后，问明岳飞不在家中，如今正在安阳梅花韩家为佃，赵不尤等人便不顾对方推让，强行撇下礼品银两，早早辞别。出门前，望到一位女娘，搀着个三四岁的孩童远远站着，陈广介绍说那是岳飞的夫人刘氏，孩童大抵会是岳飞的儿子，却是在他走后才有的。
    岳雲吧。
    赵不尤暗自揣测，随后着陈广再送两锭官银过去，说是给孩子的见面礼，刘氏携了孩童远远拜谢，陈广则又交代刘氏在家等着，不几日会有名医自京城来为岳和诊治，只是看岳飞父亲的情形，大抵是回天乏力了。
    返回的路上，陈广罕见地话稠，不住喟叹：岳和与他年齿相当，三十六七而已，家中亦曾有数百亩薄田，短短数年，却落到了如此光景……也只是衙内心善，素昧平生，百十两金银说送便送，还要延请御医为他诊治……
    赵不尤只是轻笑，心道这可是岳王爷欸。
    之前的话，陈广说得在理。沙场战阵，个人勇武殊无大用，此番北上，有无岳飞亦无关大局。可岳王爷威名赫赫，哪怕用不着，带在身边摆着供着也能安心罢？
    本就是提头搏命的勾当，能有这份心安，足矣！
    到得客栈，夜幕已渐次笼罩，赵不尤喊起众人，整理箱笼点上火把连夜赶路。李彦听闻，气咻咻自楼上跑来，尖声叫骂赵不尤折腾。其时赵不尤正要了炊饼肉食狼吞虎咽，李彦几句喝骂之后，他蓦地起身，大步走到对方面前，闪电般抽出一记耳光，沉声威胁：“在老子眼里，你只是一条老狗罢了。若再有不识相举止，仔细你的狗命。”
    李彦又如何？皇子他且敢杀，何况一区区内宦？
    陈广等人按刀而立，一众内侍们瑟瑟发抖。李彦愕然捂脸，再不敢言语，随后也在小黄门的侍弄下，趴俯上马，缀在马队之后急急北上。
    去年杨戬死后，李彦接任禁中总管，西城所在他手中急遽膨胀，一载光景，括田近两万倾，使得徽宗的公田激增至三万两千倾，年增赋税十万余缗，徽宗龙颜大喜背后，无数个民户家破人亡，颠沛流离。
    这等货色，沾惹过来，赵不尤杀之无分毫心障！
    靖康中所谓的“六贼”赵不尤是知晓的、学过的，可他已然忘记，身后这李彦，正是其中之一。
    只怨李彦名头不够响亮罢！喜欢北宋皇族请大家收藏：(663d.com)北宋皇族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