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即使答应母亲不去怨恨谁, 可修罗对只出现在口头中的“父亲”，始终是抱有怨气。
    所以，她在第一次见到心心念念的父亲大人时, 才会故意抱住他洁白的衣袴，使劲蹭了他一身血污；才会故意挑起那鬼的怒气，想让他们打起来。
    “我活得这么狼狈, 凭什么始作俑者的你，却可以摆出一副目下无尘的模样？”
    修罗愤愤不平地想着，终于见到父亲的喜悦轻易就败给了内心的怨恨与怒火。
    那时候, 她只想将自己遭遇的一切痛苦，悉数都还给他, 让他也尝尝自己受过的苦楚。
    也是从那刻开始, 修罗更加清楚的认识到，他们已经做不成父女了。
    母亲的死亡，是横亘在他们之间无法填平的鸿沟。
    只要看到他，修罗就忍不住怨恨他的不尽责。
    ——如果自己都朝不保夕, 你拿什么守护自己柔弱的妻子与生下来就饱受非议的半妖孩子？
    ——根本没做任何准备, 就以爱之名, 将脆弱的人类拉入妖怪的世界, 你怎么敢？
    这种压抑心底的怨恨，只要他还活着一天，就绝不会消减。
    可也正因为如此。
    当她醒悟杀生丸不是自己真正的父亲后，怨恨的情绪反而很快平静下来。面对那个默默承担起照料她责任的大妖怪，她不仅一丝心理障碍也无，反而还可以用更加纯粹通透的心情去孺慕依恋他。
    最开始同行的那段时间, 修罗有时候会偷偷注视着杀生丸, 贪心地想着, 如果他是我真正的父亲就好了，那样的话，她跟母亲完全没必要遭遇那么可怕的事情。
    不过，这种不切实际的念头并没有持续很久。
    更多时候，她是庆幸自己能与父亲大人相遇，满满的幸福让她不愿再去想过去那些让人难过经历。
    不是释然，不是原谅，只是……算了。
    她想把握住眼前的幸福，想随时随地都能看到他，想以最好的姿态留在他身边。
    而此时此刻——
    她听着杀生丸平静甚至稍显冷淡的话语，曾经一直盘踞在她心头的怨怼不满，那些锁链般沉重的桎梏，那些让她一想起就会难过的情绪，都像春日溪涧中浮冰，转瞬间冰消雪融，消散不见。
    ——我已不必再怨恨那人没担当，我有了会一直陪着我的父亲大人！
    有失自有得，修罗豁然开朗。
    皓月长天，千秋星河。
    至此以后，她的心将一片绚丽明净，再无束缚。
    修罗攥紧杀生丸的手，眼睛眨也不眨地望向他，这种剧烈起伏的幸福情绪再也无法克制，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她殷红的眼角不停淌着，她发出宛若幼猫一般细声抽泣：“父亲大人，父亲大人……”
    “哭什么？”杀生丸不知道自己的话哪里惹到她，想了想，平静询问，“是药太苦了吗？”
    修罗的情绪被他突然的话语打断，有些想笑，唇角不停上扬，眼中泪水却落得更凶了，她摇摇头：“不是的。因为生病的缘故，嘴巴里已经尝不出苦味了。我只是在想……能与父亲大人相遇，真是太好了。母亲去世以后，就只有您不介意我半妖的身份，愿意陪着我，等着我……”
    “您对我这么好，我却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总觉自己像做梦。父亲大人，我很害怕，害怕自己一睁眼又回到那个时候……我不想再一个人了，父亲大人，我好喜欢您，我想永远留在您身边。我已经不能想象离开您以后，我该怎么办。”
    杀生丸金瞳定定看向她，默了默：“我就在这里，不会离开，也不会丢下你。快睡吧，不要再说这种傻话了。”
    “嗯，那在我睡着之前，您都不要松开我的手，好吗？”修罗忍不住提了个要求。
    “好。”
    得到肯定的答案，修罗这才心满意足地乖乖听话，沉沉睡去。
    杀生丸一直陪在她身边，直到她身上滚烫的热度渐渐散去，才将她抓着自己的手放回寝褥里。
    窗外细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杀生丸将闭合的窗户稍稍打开，湿润干净的空气从缝隙中倏然窜入，慢慢将和室内稍显滞闷的气息冲散。他回头瞥了一眼呼吸平缓的修罗，目光旋即透过窗棂，落在星幕下微光粼粼的海面。
    翌日。
    修罗是被咕咕叫的肚子吵醒的。
    她捂着肚子，盯着头顶陌生的房顶，眨眨眼，想起来自己昨晚好像生病了，那时候的她也许是因为身体不舒服，心灵也就格外脆弱起来，不仅对着父亲大人说了很多奇怪的话，还提了很多提怪的要求。
    不过父亲大人非但没有拒绝，还都同意了。
    修罗脸颊渐渐滚烫，记忆里，任性矫情的自己与宽容温柔的父亲大人形成鲜明对比，让她羞愧地双手捂脸，心中一阵哀嚎。
    “修罗，你太得寸进尺，以后不能再这个样子了！太娇气任性的小孩子可不值得父亲大人喜欢！”
    修罗一方面觉得窘迫，另一方面又忍不住欢呼雀跃。
    ——父亲大人对我可真好！
    心脏剧烈跳动，满满地幸福感让她几乎要飘飘欲仙，修罗傻笑着将身上的被褥抱在团，愉快地在地上打滚。
    听见和室里的动静，一直守在外面的邪见兴冲冲跑进来。
    看见她重新恢复活力，高兴地手指都在颤抖。
    “啊，您终于醒来了！”
    邪见眼中闪着泪花，不停踱步，“您昨天晚上可把我们吓坏了，突然就发起高烧，整个人都烧得迷迷糊糊，如果不是杀生丸少爷发现及时，并带您来这里治疗，我真怕您会烧坏脑子。呜呜……本来就是个只会粘着杀生丸少爷的小丫头，要是脑子烧坏掉了，岂不是更不聪明了？”
    修罗丢开被褥，坐起身爬起来，将他抱在怀里，使劲揉揉：“哈哈，虽然邪见大人说的话我一点也不感动，但你的关心我收到了，谢谢，邪见大人你真好！”
    邪见被她手臂勒得直吐舌，艰难挣扎：“快、快松开，我要喘不上气了。”
    笑闹一阵，修罗松开他，左右张望没瞅见杀生丸的身影，奇怪道：“邪见大人，父亲大人呢？”
    “杀生丸少爷照顾了你一夜，现在正在外面休息。”邪见说着，将准备好的清淡的米粥端过来。
    “哎？为什么父亲大人不留在这里休息？这里有床有被褥，睡起来更舒服吧。”修罗端过来碗，一边吃一边问。
    “大概，是因为这里有太多人类的气味吧。”
    邪见揣测着，余光瞥见修罗一脸茫然，他解释道，“今天是新月，再加上您刚刚大病初愈，嗅觉可能不那么灵敏了。虽然这里已经很久无人居住，但人类生活留下的气味还没有完全散去。或新或旧，明显居住过很多人类的样子。”
    修罗使劲闻了闻，她确实已经分辨不出空气中属于人类留下的气味。
    “不过，我觉得杀生丸少爷之所以在外面守着，更重要是为了防范人鱼。毕竟今天可是您失去妖力，蜕变成人的日子。”
    邪见小声道，“这里是人鱼的村子。之前，杀生丸少爷带您来到这里，他们明明说这里已经很久没有外人来了，可如您所见，您现在住的这个宅邸却残留着很多人类的痕迹，想也知道他们在说谎。出于谨慎，他们送过来的食物，都是杀生丸少爷检查过，我才敢拿来给您吃。”
    修罗点头，金灿灿的眸子盛满天真的笑意：“嗯，有父亲大人跟你在我身边，我完全不担心啦！”
    听着她全然信赖的话，邪见只觉得与有荣焉。
    他想到自己曾经听说过的秘闻，有些担心修罗对人鱼太没有防备之心，于是提点道：“其实，关于人鱼还有个更可怕的传说。之前我已经告诉过您，人类吃了人鱼肉的话，是有几率长生不老的，而传说只要人鱼吃了这种长生不老的人类，不仅能获得与那人相同的样貌，还能同样获得长生不老的能力。这个传说，连我这种小妖怪都知道，身为大妖怪的杀生丸少爷恐怕更清楚。杀生丸少爷也许是察觉更多东西，才会早早就在外面守着。”
    修罗恶寒地摩挲着手臂，上面起了大片鸡皮疙瘩：“竟还有这么可怕的事情？”
    “您也不要太担心，毕竟这只是个传说罢了，是真是假还不确定呢。”邪见嘴上安抚着，心中却隐隐觉得是这应该是真的，不然杀生丸少爷不会这么防备他们。
    尤其，今天是新月。
    如果修罗大人在今天误食人鱼肉，那……
    邪见赶紧摇摇头，将这个念头甩出脑袋。只要人鱼不想死，就不会将主意打到修罗大人头上。
    吃完饭，修罗换过衣服，拎着装满绒毛的包裹来到外面，叭叭跑到杀生丸身边。
    杀生丸正沐风坐在山崖边的巨石上，见她跑过来，垂眸看向她：“身体已经恢复了吗？”
    “嗯！”修罗清脆应声，“烧已经退了，刚刚也已经吃过饭，现在正是精神充沛的时候。”
    杀生丸不再说话，视线越过她，落远处的碧海晴空。
    修罗也不打搅他，依偎在他脚边，安静戳着自己的绒毛软偶。
    黄昏过后，夕阳逐渐沉入西方山野，天色也暗了下来。
    午后一直挥刀锻炼的修罗也停下动作，收刀回鞘，她抹了一把额上的汗珠，准备回去吃饭。
    甫一转身，忽得听见身后传来一阵隐约的呼救声。
    她刚准备过去看看，身体深处突然传来一阵悸动，妖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她身体里消失，视线余光里，银白色的长发被墨色浸染。
    她这一停顿，远处的呼救声愈发清晰，抬眼望去，通往山下的小路上赫然出现一个慌不择路逃跑的身影。
    那是个半大的男孩，满脸惊恐。
    他捂着颈部，血液从他指缝间汩汩流出，将他身上衣裳染红大半，也许是体力不支，慌忙逃跑之际，脚下踉跄，狼狈摔倒在地，然而后面宛若死神降临的呼喝声，让他顾不得疼痛，急忙爬起来。
    慌张抬头，他就看见前方宅邸前站着一个衣着高贵的少女。
    男孩宛若看见了救星，眼中迸发出激烈神采：“救命！求求您救救我，村子里的人疯了，他们要杀了我！”
    修罗眼神动了动，可出于谨慎，并没有贸然靠近。
    这个男孩看起来很年幼，甚至比她要更小些，现在更是一副狼狈不堪惹人怜悯的样子。
    可他身上的血迹太多了，如果是普通人类，他这个年纪的孩子应该动不了才是。
    修罗这样想着。
    即使觉得他很可怜，也没有妄自上前。
    男孩却像是找到了救星，飞快向这里跑来。
    身后追上来的村民见此，已经失去耐心，一柄柄要命的鱼叉被他们毫不留情投掷过来，誓要将闯入人鱼村的外人杀掉，以绝后患。
    也不知道他们故意的，还是无心为之，一些闪着寒芒的鱼叉直直奔着修罗而来。
    修罗刚要拔刀防御，身后莹莹光鞭电射而出，瞬间将鱼叉撕成碎片。
    “父亲大人！”
    修罗惊喜地转过头，就见杀生丸出现在自己身后不远，顿时忘乎所以，将刚才情况抛之脑后，欢快跑到他身边，仰起头，眼睛里只能看见他。
    杀生丸神情淡漠，金瞳森冷，如神祇降世，气息逼人。
    他扫了一眼修罗：“反应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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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