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6 章

    “不曾想这里小路这样多！”锦盈抬脚迈上一层石阶，将提着裙子的双手放下，目眺远方。
    “这碑林里面小径这样多，且看着一千七百多块碑刻分布的相当分散，若是一块块的瞧下去，只怕到了黄昏咱们也瞧不完呢！”绯红俯下身，用帕子将锦盈鞋边的尘土扫去，起身远眺又道：“从外面看，只有一条路，可里面却曲折反复，姑娘，咱们还是别往下走了，再深一些，没人带着怕出不去了。”
    锦盈眉如远黛，轻勾慢蹙，眸中也是明灭闪动，像是遇到了为难之事，沉了半晌才道：“那咱们就先瞧一部分，再顺着原路返回，咱们都记着些路。”
    绯红笑道：“奴婢瞧姑娘方才看了约摸二三十个，也没看的太仔细，倒像在找什么，姑娘不若说出来，我们三个一块帮着看看，不是更快一些。”
    锦盈身边几个大的都是识字的，即便有几个没学过，也早在调来回锦院没几天由洁绿负责着扫了盲，是以现在身边伺候的，用锦盈的话来说，都是小学堪堪毕业的水平，很是具有书香之气，此番还颇得唐老爹赞誉。
    锦盈想了想，用手比划道:“我想找那种异国文字，像是小蝌蚪或者被简化之后的，有的是个圈，有的是条竖线，或者像鸭子、耳朵、钩子的东西。”她想确认一下这个世界究竟还有没有如她一般的穿越者，若是有，或者可以顺着寻找一些原书法家遗留下来的字画，这样对理解那几张火铳稿更有帮助一些。
    “前朝有位侯爷，我记得....应是叫做....对了，叫做宋衔，大家可以分开帮我找找。”
    其中一个梳着圆髻的婆子笑眯眯道：“那好办，我们两个婆子身子结实，走的也快，不若先去前头给姑娘打个头阵，宋...宋衔，我们只看落款，若是有这人再喊姑娘过去。”
    另一个也道：“就是，就是，虽说天气不热呢，但这么里里外外又是走又是爬的，姑娘身子娇贵，怕是得累着，前面有个碑亭，姑娘不若去那欣赏一番，也寻个位置歇歇。”
    锦盈侧头，视线中刚好落入一灰色石柱红色琉璃顶的八角凉亭，莞尔道：“两位妈妈真是贴心，那好，我也确实累了，就劳烦两位了。”想了想，又道：“这碧虚林九曲十八弯，碑刻又这么多，只怕天黑也看不完，咱们就约半个时辰吧，若是半个时辰还没找到，那就算了，两位妈妈也别走远了。”
    两人忙躬身称是。锦盈又让绯红拿出了事先准备好的八分的梅花状的银锞子，每人赏了十来个。两个婆子眉眼弯弯，笑得合不拢嘴，拜了别礼，这才一路快走着往林子深处走去。
    锦盈与绯红又爬了四五十步到了凉亭，寻了个背光的美人靠，坐在那里一面吹风一面打量亭内。
    只见凉亭正中有一方形碑亭，建在台基上，四面为四根立柱，中间端放一座高一丈左右的大碑。
    碑上是笔酣墨饱的草书之态，轻拢慢捻，断连辗转，若铁汉柔肠百转，又如将军执剑守关，豪情万丈，变幻无穷。
    锦盈凑近了细看，写得似是《维摩诘经》、《地藏菩萨本愿经》和《地藏菩萨本愿经》的各一小部分。搅动混在一处，颇有几分我命由我不由天的铮铮之态。
    只是用这样蛟龙出海、苍劲有力的草书来书写佛经，还是几部混在一处，不免有些怪异，其中有几处约摸是因为水雾浸染，碑刻潮湿，生了一层细细的苔藓，锦盈刚想用帕子将那落款处擦净瞧个清楚，耳畔响起一声清隽的少年音色。
    “这是前朝一位擅书法的文人所书，字写的不羁，但身份着实不低，故此此碑刻才会被寺里安置在了此处。”
    锦盈点点头，应当也是招揽香客的一种，正如现代人喜欢瞻仰古迹一般，后朝人也总想知道前朝王公贵族的生活痕迹，忽然间，后颈一凉锦盈回神猛的站了起来，只见绯红早已双臂展开挡在了前方，怒斥道：“哪里来的登徒子！”
    少年一身蓝色暗云纹团花锦服，腰束白玉带，左侧坠着一枚圆形双线云纹玉佩，右侧挂着一只冰玉梅花纹的织锦荷包，抱臂而立，一边眉毛微微挑起，眉下一对墨玉银丸黑白分明，若星河闪动的星子。
    见状，笑道：“我与你们家姑娘认识的！”
    锦盈却是紧张过了头，一颗心砰砰直跳，眺目望去，只见八角凉亭北面竹林飒飒纵横交错，栉比鳞次的翠竹小径蜿蜒伸入簌簌作响的麒麟碧虚之内，居然有一条十分隐秘只可供一人而过的杂草幽径，小径的另一头却不知通向何方。
    少年见锦盈额角似有薄汗，瞳孔倏然而缩，忙轻声细语道：“你莫怕！没人瞧见我过来！”
    锦盈这才长出口气，拍拍绯红肩膀，示意她让开，躬身行了个福礼道：“晋王殿下安好！”
    刘琛眯了眯眼睛，上前几步拾起地上一截枯竹节轻轻划开碑刻落款处，沉吟道：“此碑乃前朝一位小侯爷所书，不过听闻此人有些癫狂，我之前见到此碑，也觉很是滑稽，居然用行草勾勒经书，且句不成句，三种经书混在一起，毫无章法可言！”
    像是一阵风，刘琛只觉耳边一凉，抬眸一看，女孩已然半蹲了下来，双手抵住那碑刻，唇角蠕动，双眸亮晶晶的，如看到了什么稀罕事。
    绯红忙附到锦盈耳边叽里咕噜说了几句，锦盈这才回过神，起身‘咳’了一声，不好意思道：“抱歉，殿下，我素日里喜欢这人的书稿，如今乍然看到有些激动。”
    刘琛心道，居然还会有人喜欢一个疯子写的东西，想了想又觉自己有些狭隘，世间万物，总有两面，自己不喜欢的，未必旁人都不喜欢。他笑了笑，淡然道：“这碑刻我之前瞧过几次，也没什么新鲜的，不过这林子里却有几方诗词写的着实不错。”想了想，又道：“不过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你若是真喜欢看这些，回头我让人将这碧虚林里的碑刻都誊写一遍，给你送到府上。”
    一千七百多方碑刻！
    锦盈瞪大了眼睛，嗫嚅道：“那...不是...很麻烦...殿下吗？”声音中透出了几分惊疑和欣喜。
    刘琛挑了挑眉毛，“你到底想不想要？”
    锦盈忙扯出一个笑容，利落干脆的答道：“要！”眼睛亮晶晶的，若邃空下一闪一闪的星辰。
    刘琛嘴角翘了翘，想到正事，又忙努力将翘起的唇角压了下去，正色道：“本王...是我...有事相求，还请唐五姑娘屏退左右。”说完，搔了搔头，像是什么难言之事。
    锦盈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心道，幸好这话没旁人听到，这小王爷话说的半吐半露，无端让人觉得暧昧不明，旁人若在一旁，即使有一百张嘴也辩白不清。
    锦盈一惯知道自己是不招桃花的体质，闻言也未多想，吩咐绯红出了凉亭，守在竹径旁，这才抬手做了个请坐的手势，道：“殿下对锦盈有救命的恩情，只要我能做到，莫说一件，十件也可！”
    自从城外遇伏那件事后，锦盈本想准备些感谢礼，以大哥唐晏的名义送到晋王府，但唐晏一再表示，因晋王是私自出城，因此不宜大肆宣扬，若是备着重礼上门致谢，反倒会引起宫中警惕，招致祸患，不如由他到府上致谢一番，日后有了机会再图报答。
    今天人家亲自找上门来，自己自然无有不应的。
    刘琛看了看四周，寻了个与美人靠对面的位置坐下来，双手置在膝上，上身挺得笔直，踌躇了许久这才道：“本王....想请五姑娘劝说一下令尊，与内阁的冯次辅打招呼，同意....冀州设立卫所之事。”他话说的有些磕绊，估摸也是因为所求之人是个女子，自己多少有些羞赧，锦盈还未开口答应或是拒绝，他自己反倒弄了个大红脸。
    锦盈奇道，这人面皮还真是薄。
    想到唐老爹与内阁的关系，她忍不住蹙了蹙眉，徐阁老与冯阁老两方对峙，各有追随者，唐玠虽未表态，但与次辅冯邵宁关系一向不错，只是徐阁老毕竟身处首辅的位置，无端，唐家也断断没有招惹的必要！既然小晋王只提到了劝说冯阁老，想必徐阁老那边应当没什么异议。她拢了拢衣袖，温声道：“这前朝的事情，我一个闺阁女子也实在不懂，若是父亲他没同意，许是觉得这样对朝廷有利吧！”这是实话，自锦盈传来后细心观察，唐老爹对待自己的工作可谓真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可见无论在任何一个朝代，任何一个时间，都有胸怀狭义，保境为民之人，这样的楚囊之情可比那些终日只汲汲营营的钻研上位的人让人觉得可歌可敬的多，锦盈自然不想过多干预。
    刘琛知道自己所请有些不合常理，但近几日思来想去也实在找不到更好的主意，只能硬着头皮道：“我也知道于姑娘有些为难，可目下我实在没有其他的法子。”想了想，又觉得若是自己话说的不清楚，反倒起了不好的效果，当下摇摇头，喟叹一声，续说道：“近日北地调集了军队集结陕南边境，令尊和令兄怕是过不了多久就要启程戍防了。”
    锦盈只觉胸口一凉，微微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
    刘琛低着头，眸中落入一排细密的蚂蚁，首尾相接着从亭中穿堂而过，黑亮的盔甲，细长的触角，雄赳赳气昂昂，他的声音陡然转冷，话道：“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南北一战已是箭在弦上，间不容发，范阳那边伪帝沉疴日已久，如今是大皇子代天子监国，只怕为增加威望，会不惜一切代价，决一生死，而圣人也早蓄力待战多年，究竟是南地统一全国，抑或是北地对南朝再行蚕食，都须通过战争的角力来实现。闻国公近日请求致仕的牌子已经递到了内阁，圣人却犹豫不决，多半也是担心令尊一人执掌兵权日久会生了异心，即便圣人目下没有那么想，王家多次抛掷橄榄，令尊都含糊其过，一旦....二皇子若是得了青眼，只怕唐家便不能如此刻这般恣意了，况且此次太子选妃，圣人已令礼部和宗人府拟了名单，而皇后娘娘已与太子达成了一致，原家长女势必入主东宫，二皇子几个妃选名单，唐五姑娘倒是也在其内，但范家长女也在。”
    “范业成虽只是总兵的官位，但镇守云南已近十年，手握重兵十二万，圣人前不久又让行人司拟了旨意，只怕待八月回京，便会册封范总兵为‘滇南侯’，这样一来，便算是身份这一个层面也比国公大人低不了多少了。”
    锦盈心道自然，虽说一个国公一个侯爷，但唐老爹可是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行事，这范家山高皇帝远，只怕手中的兵丁数目也只是个遮掩朝廷的数目罢了，在册的可以勘查，不在册的皇帝的耳目也伸不了那么远。
    刘琛继续道：“二皇子一向被人诟病的，无非只有一个出身。若是再封了侯爵，范嫡长女总要比唐五姑娘听着...”他’咳‘了一声，“贵重那么一些，按照蕙贵妃的性子，多半也是会选择范家长女为妃，到时候唐家只怕失了两方之意，圣人为了安抚和稳妥起见，又会为唐五姑娘指婚到哪，就说不好了！”
    清风阵阵，他的话也越发顺畅，“联姻还只是最温和的方式，一旦南北交了狠，马匹、粮草、药品、兵器，这些可都需要内阁出面周旋，内阁六人虽是以徐阁老为主，但他年事已高，遇事只求无功无过，令尊虽与冯邵宁关系不错，但终究六位中只得两票，他的话未必管用，毕竟曾静止....若是圣人略有犹疑...战场瞬息万变，令尊和令兄怕是等不了太久。”
    锦盈睨了他一眼，柔声问道：“殿下以为唐家应该如何”她知道晋王不会无缘无故与她剖析前朝之事，问完这一句便静静等待后续。
    果然，停了不久，刘琛娓娓说道：“若是国公爷肯施以援手，劝说曾静止和冯邵宁同意冀州建立卫所，由我接手，那么我至少可以保证无论战场情形如何，令尊和令兄旗下粮草、药品甚至马匹的供给，都不至于太过被动。”
    可就算内阁六位中得了三票，也不算过了半数。锦盈微一思忖，想到了太子！的确，若是再加上太子一方，说不定皇帝还真可能同意在冀州设立卫所，这等同于送给了晋王一份公开招募兵丁的圣旨，如一双翱翔的羽翼。
    “冯邵宁？次辅冯邵宁？且不说这人性格火爆，我父亲能不能劝服他同意，单是曾静止此人就恐难如殿下所愿，毕竟他只遵圣意。”女孩声音清浅，并没有带着什么特别的情绪，听着却让人心中无端生痒，若颤抖的蝴蝶羽翼轻轻扫过，刘琛只觉胸中莫名一热。
    他抬头一看，只见女孩手托下颌，眉目微蹙，真的只是在思考这件事的难易，却未对他提出的‘合抱’之术反感，心中微敞，悄悄吐了口气。
    “你知道内阁几位大人？”静了静，刘琛压下心中莫名的烦躁，说出了自己的疑问。
    锦盈一怔，哈哈笑了两声，随意道：“听...听长兄说的，我随意听了一耳朵，哈哈。”话说的有些语无伦次，听着让人忍俊不禁。事实是她特意找人细细打听了一番，身处这个时代，上位者的心思决定了下面蝼蚁般众人的一生，她不得不多听多看，以求在不好的事情发生时可以及早做出判断和决定，她可不想随意让别人处置自己的性命。
    刘琛听着微不可察地笑了笑。喜欢君家小女请大家收藏：(663d.com)君家小女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