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章

    此间院落宽阔，四个院角循着方位各自伫立一块高耸的湖山石，通体成青黑色，花纹细腻坚韧，形状嶙峋百变，四名身着黑色短褐手持连弩的好手，面色沉着各自骑立在石峰缝隙之上，仿若四方落寞的古老神祇在俯瞰着地上渺小的人类。
    西北角正厢与最西侧一间阔屋前后打通，做了穿堂，旁侧耳房中间有一方小小的退步，里面聚满了着黑色短褐的人。
    一位发须虬白的老人双肩瑟缩着立在退步外的庑廊之下，斜匝的密雨间或传来几声咳喘的虚弱声。
    庑廊下泥泞中趴着一个黑衣人，四肢瘫萎，面若白纸，胸口一支短利的箭簇深深楔入，早已没了呼吸。
    而东厢处外面的院落中，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立着约莫六七个江湖人，在青渺的雨中执剑与退步内的人群对峙，个个脸色肃穆而沉重。
    从队形来看，那位身材颀长的少年似乎是他们的家主，他穿装体面，腰金佩玉，宽肩蜂腰，体态匀称，但肩背却微有坨感，隐有病态。
    因背对着东边的庑廊，锦盈大约只能看得到那公子的背影，但其静默如钟的冷静与沉稳内敛的气质仍是让锦盈感受到一股泰山压顶似的寒意。
    能够号令这么多高手的人，想必不是凡俗的无能之辈。
    锦盈稍稍放心。
    “天色渐冥，寒雨淆绕，几位贵客冒雨借宿，如今雨势未停，却又冒雨欲出，来去如此匆忙，倒叫老朽惶恐，不知是否因下人招待贵客不周，是以才惹得几位这般行止？”空气中隐有似金石相撞的兵器鸣响之声，如琴弦潮涩，却又被人强行捻动，搅得人耳膜生疼。
    应之公子唇角勾翘摇了摇头，以眼神示意卢冠山上前回话。
    卢冠山今年三十出头，生的大手大脚，圆脸宽肩，着一身文士青衫，看着十分稳重。接收到自家公子眼色，执手作了一揖，上前一步笑回道：“在下姓卢，是我家公子旧仆，因我主仆二人自南面而来，没见过这般雪雨交缠之象，出于好奇多走了两步路，竟引得先生这般行径，实在令我等十分不解，先生莫不是道上的斥候？专门在此狩猎不成？”
    古时候斥候原本是军队中的一种侦察兵种，通常会先于大队人马之前派出一对骑兵刺探敌情，后来被许多江湖上见不得光的组织借鉴用来提前探路，进而杀人掠货，卢冠山此话虽一派宽和谦逊，却隐含了羞辱之意。
    李爷心道自己做的本就是这般买卖，自然不为所动，如豆的目光闪烁几下，迸发出精明之意，“阁下何止是多走了几步！怕是连我家中的女眷所在都窥伺了个干净，不然这又是何意？”他抬起右手向后挥动，宽大的道袍在半空中画了个半圆，露出了如同被剔肉过后的枯骨五指，十分坦然的指着东厢庑廊下锦盈等人的位置，“公子的这位随从怕是被那丫头几人给骗了，老朽这孙女自小顽劣，母亲甚是宠溺，老朽没有办法，这才命手下假扮了几名道上之人，唬吓一番罢了，不然何以未加挟制，令其几人屋内自由行走，还留有侍女随身侍奉呢！”
    淼氏登时大怒，青着脸色对着李爷的方向大骂道：“贼人无忌！竟然如此颠倒黑白，谁是你家中的女眷，我们是洛阳唐国公府的，我们家主是大圣人特旨亲封、统领二十万大禹西北军的大司马将军，冒认官亲，可是流刑之罪！于官道之上劫杀人命，强行将我们禁于此处更是罪大恶极，你这贼子竟然如此厚颜无耻！”
    卢冠山见淼氏情绪激动，心中已然信了大半，只是一时有些疑惑，唐家护卫森严，究竟是如何被这些人带到此处的。
    锦盈觑着淼氏脸色发白，勉强微笑上前对着应之公子的方向行了个福礼，“小女子等人确实是洛阳城中唐国公府中的家眷，今日是中了贼人之计，误信家中叔父遇劫，这才禀告了祖母匆忙出门，本以为不过几个乡野刁民，几个护卫便能随意打发处置，不曾想却是遭了贼人的算计，落入了其陷阱之内，官道森森，却仍然遭人伏击诱捕，说来真是惭愧万分！”
    “小女子自认蠢笨至极，只因直到此时，我等仍是不知何处得罪了老伯，惹的老伯前后两次不惜余力派人追杀，思来想去，只能往前追溯，怕是只能等找到了当日在冀州驿站之中，因刺杀小女失利趁乱而逃脱的驿丞本人，才能让他澄清我二人之间的误会了，毕竟他是受命于您，不是吗？对了，我记得那次刺杀是发生在冀州阴安郡县之内，自事发后，阴安县衙想必已然派人快马加鞭报于了洛阳州府衙门，之后想必也报于了大理寺，由进奏院将朝廷邸报发往了全国，公子只需带我几人离开这里，一查便知。”
    “最好能派人到城内官府报信，如此隐密奸诈之人，定然是北朝奸细，万万不能放虎归山。”
    庑廊下李爷袖中双手握紧，鬓边青筋条条分明。
    望着他渐渐阴转的脸，锦盈的胆子却渐渐大了起来，口中的话也越发流利和清脆，如金铃摇曳，“再者，小女子几人身上虽然并未携带多少贵重之物，但之前交到公子手上的首饰却多是玉器雕成，待日后公子送我们回了唐府，家中长辈定然会再有酬谢。”
    说到这个，四平不好意思的将一个斜纹织着妆花的棉布袋子递给锦盈道：“东西在我这，我们公子没收，还责令我务必将东西还给姑娘。”
    锦盈一怔，吩咐洁绿接过袋子，思索了片刻，趁着李爷转身与身旁小厮耳语，故作惊讶的“哎呀”大叫一声，“不好！今日雨势胶着，这位老伯明显是兵分两路，怕是官道上打斗过的痕迹已然被另一半人马清除干净了，真是天不助我！哎！不过...”
    她故作无意的说道：“不过我唐家的家将虽不才，可追踪功夫应当也不啻于这院中几位拳脚之人，且我瞧着这里静谧非常，想来左右并无太多相邻，排查起来应该不算太难。且这里是帝都皇城，说到按图索骥，也不知洛阳州府衙门的胥吏们能力比之郡县之地的胥吏们如何，若是待午时过后，只怕唐府的人，官府的人应该都能到了吧！”
    锦盈见几个江湖人对钱帛不感兴趣，那么相救她们几人定然是出于一腔义愤，索性开始努力为自己争取起了同盟，只要与唐府护卫汇合，未必不能厮杀出去。
    是以她的话里面包含了几层意思。第一，表明自己是在官道上被劫持的，且此人与北面关系匪浅，窃国裂土之恨，只怕稍有血性之人都不会轻易揭过；第二，向施救者再次表明自己的身份，与此间主人割裂开来，并加大奖赏的力度，进而加重施救者施以援手的信心；第三，你兵分两路掩盖踪迹虽谨慎万分，但我们家中护卫也不是无能之辈，此番还不能让我们唐家一叶障目；第四，我们出门虽走的急，但家中长辈尽数知晓，若过了午时还未回府，只怕就会到衙门报官求救，而正好这里是一国之帝都，物华天宝，京中胥吏对周边各处十分熟悉，搜救起来事半功倍，你的时间不多了，能放手时还是放手的好！
    正在众人僵持不下之时，自人群分拨而开的甬路上，钟斯和泽成两名小厮架着一个男子走了过来。
    那男人四十多岁，鬓抽白丝，长眉入鬓，脸色惨若金纸。
    “丁大人？”应之公子惊色涟涟，口中不由得唤出了声。
    蒋子由和闻墨染相识一顾，也是齐齐瞪大了双眼。
    “丁大人，您怎会？”卢冠山疑惑道。
    丁大人名为丁孝闲，是三年前由大圣人钦点的云南按察使，因云南乃边陲之地，民风多未开化，因此每每吏部评核官员政绩，分派调遣之时，京中但凡有门路的都会活动避开此地，倒也不是当地生存环境多么恶劣，恰恰相反，当地民风淳朴，气候宜人，资源丰沛，又远离京城是非，里外自成一系，是定居的绝好去处，但却有一条令各路官员望而却步，便是当地几族混居。
    几个外族彼此守望密切，自成一系，使得政令难通。
    其中多个民族中又以百夷族最为壮大，朝廷在建国之初，为了方便自己接手管治，曾经敕封了三位大土司。三位当中百夷族土司大人威望最为盛大，且世代扎根于此，因此在建朝之初，其族长一脉被封为了世袭的宣抚使。
    使得百夷族越来越是壮大，其内的族规甚至比朝廷布政使的衙门令更能约束民众。因此渐渐发展到现在便是一个封疆大吏，想要在当地做到令行禁止，都只能不断地让族中的青年才俊与当地的百夷族的适龄男女缔结姻亲，以此来换取几大土司的暗中支持，维护衙门的权威。
    丁孝闲便是不想让膝下几个孩儿的婚事作为换取政治生涯的安稳，是以在一年多以前便开始走徐阁老的门路，这才换的了今日回京的机会，徐阁老早在之前的信中对他交了底，待三年一到，刑部侍郎年前又刚刚致仕，只要陛下那恩准，估摸着就能留在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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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