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锦盈两只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
    却见淼氏此时一双杏目，灿若星辰。
    “我自小顽皮好动，耐不住性子去学什么针织裁剪，整日里不是跟着几个哥哥上山打猎，便是到水边捞鱼捉蛤I蟆。待再大一些后，双亲觉得这妮子越发不成体统，便将我同几个哥哥一块拘了，到家中的铺子里去听训。”
    “父亲盘点账目，就让我在旁边坐着。商贾之家素来也是不拘绳墨，我听了几次之后，便来了兴趣。待到了七岁，已能打得一手的好算盘。我听阿爹如何评谈一桩生意的险益，如何顺着蛛丝马迹揪出铺子里那些手零脚碎，如何约束下面的伙计和仆妇，让他们更加忠心。林林总总，形形色色，于我真是另一方天地，以至我在九岁那年便能在三日内，用算盘验对完一年的收支账目，且能准确地指出哪处田铺是锦外绣中，哪几桩生意是蔽日遮天....”
    锦盈认真听她讲着少年时代的点滴。
    “....那时，我虽与你二叔只见了区区几面，但心中却早已认定他就是我要寻的人....”淼氏眼底一片旖旎的温柔。
    “为何？”锦盈竖着耳朵。
    “原因有三，第一，他也喜爱经商。”
    锦盈点点头，共同的兴趣确实有利于促进家庭的和谐。
    淼氏见她抿嘴直笑，顿时有些羞赧，“你个小丫头知道什么？”
    锦盈将摆成大字型的身体坐直道：“我当然知道，二婶婶这是想求个知己做丈夫呢！”语态娇憨，一张小脸上满是认真。
    淼氏噗哧一声，微撇下唇角，自顾点点头道：“你这么一说，倒确实是这么个意思，我那会儿就想着，若是寻个跟我一样喜欢打算盘的，至少他不会厌我庸俗，我自然也不会欺他堕落，哈哈！听你这么一说，我与你二叔倒真像是一对知己。只是刚开始那会还没这般坚定而已。”
    锦盈忙点头道：“我知道，你们这叫‘知己之上，恋人未满’。”
    淼氏一愣，像是在仔细品味这话中的深意，旁边戳着两根手指头，堪堪等待八卦的锦盈催促道：“二婶婶回去再与二叔回味当年，眼下且继续往下说呀！”
    淼氏挠了她一把，继续笑盈盈说道：“第二个原因，便是他同我说过一句话。”
    锦盈以手托颌，“什么话？难不成是‘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淼氏笑着满炕捶打她，锦盈讨饶道：“我再不胡说了，二婶婶你继续。”
    淼氏脸色却郑重起来，“当日唐家托了媒人前来说亲，家父觉得你二叔他既无功名，又无荫封的官职，便一口回绝了。本以为这件事这样就算到了头。”
    她顿了顿，颇有些女儿家的娇羞在眉眼之间，“谁知，又过了一段时日，唐家又请了已故唐老太爷的好友，当时在长安颇有名望的汪延清老先生，递来了一封信，说是愿意做唐家的男媒，亲自为我二人主持婚仪，望淼家慎重考虑这桩婚事。”
    “哦？”锦盈笑眯眯道，“看来二叔父与二婶婶是一般的想法。”
    淼氏乜了她一眼，“汪老先生一向是半隐之人，最是不理尘世俗事。我父亲虽身在商贾之门，却对这类文坛鸿儒最是敬仰不过，见唐家连这样德高望重的老前辈都请了出山，便对你二叔的为人重新有了考量。可父亲就我这一个女儿，思来想去，不免有些踌躇不前。你二叔见等了多日始终未等到淼家回信，便又请了族中的世叔陪同着亲自登门。那次，我是第一次正式与他面对面地说话。他出了淼宅时，我刚好回到垂花门。我记得当日的天气很好，我心情也不错，从马车上跳下时没用脚凳，还差点摔了一跤，抬头时眼中正好跌入一双笑意十足的眸子，他见我身侧的马车离去，只留了一个贴身的丫头，这才大着胆子上前做了介绍，又红着脸与我说‘这话我本不该与你说，怕你觉得我孟浪，但不说又怕以后没了机会，若是真有‘好日’那日，我....绝不纳妾’！”
    在古代，新郎迎亲之日被叫做‘好日’。
    锦盈闻听此言，停止取闹，眼尾处有弯弯的睫痕，小巧玲珑的脑袋垂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淼氏也不吵她，停止了絮叨，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坐着。
    须臾过后，锦盈再抬起头时，唇边挂着笑，两颗浅浅的笑靥，如珠如蕊，“若以姻缘来论，这满洛邑皇城中，只怕大多数的女子拍马也赶不上您的一半。”
    淼氏点点头，一双眸子淬着点点湿意，若炎炎盛夏，碧色的菡萏叶上滚动的露珠。
    她今日穿了一件刻丝泥金如意缎袄，下身配了条暗花细丝褶缎裙，委身坐在挨着窗棂的炕上，窗外点点跳动的浮光打在她的周身，勾勒出开朗之外少见的妩媚之感。
    锦盈只觉今日的淼氏--极美！
    “那第三个原因呢？”
    “第三个原因？”淼氏假意哼了一声，嗔道：“别以为我不知道，我陪同父亲到金器行的那几次，他总是偷偷躲在雁北巷子，拐角处的那棵百年槐花树下。”
    锦盈一愣，脱口而出道：“尾行痴汉呀！”
    淼氏眼尾透出猩红，直接笑倒在炕上，连黑漆透雕牡丹凭几都被推得老远。
    屋内笑声若撑槁而漾的碧波，一圈圈直飘了很久，惹得二屋边上的几个丫头伸长了脖颈向着屋内张望不止。
    待过了许久，淼氏皓腕轻抬，以巾子揩去眼尾的清泪，这才直起身子，笑说道：“不过多年之后，我再想起当日的情景，什么都模糊了，唯一记得的，便是那日琼繁落槐，打着旋儿飘了一地，他瘦削的肩头密密麻麻，竟像个呆子一般，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当时觉得就...既可怜又可爱。”
    锦盈颊畔浮着浅浅的笑意，只觉今日的天气都比前两日暖了许多。
    两人说说笑笑间，不觉已近正午。待洁绿进来求准，中饭应摆在什么地方，这才惊觉时间飞逝。
    锦盈一再挽留，淼氏拗不过，又一起用了中饭。因她没有同人一起午睡的习惯，淼氏又坚持要走，便吩咐萦白和洁绿一起送她回了垂花门。
    接下来的半日，锦盈一觉睡到了申时，后又让丫鬟们在炕上摆了张炕桌，将东次间的笔墨纸砚移了过来，耐着性子，练了小半个时辰的簪花小楷。
    酉时三刻左右，锦盈收拾妥当，方欲出门，二屋外便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有些凌乱。
    萦白挑头走了进来，后面跟着苍南斋大丫鬟灵芸。
    锦盈见灵芸身上穿了雨后天晴色的云纹如意袄，纂髻上别着一支玉簪素纹单珠钗，走到屋子中央，稳稳当当行了个福礼，笑说道：“请五姑娘妆安！”
    锦盈忙请她起身，又吩咐丫头们去摆锦杌。
    灵芸拜了谢，却没落座，口中言笑晏晏道：“老太太已从楼大人家回了府，因身子有些疲累，特意让奴婢给府中几位姑娘派话，免了今日晚和明日早的请安事宜。”
    锦盈一怔，敛眸笑回道：“如此倒是便宜了我们姐妹几个，可算能打着老太太的招牌，名正言顺地躲个懒了。”
    屋内顿时笑作一团，大丫鬟灵芸也是忍俊不禁，抿着嘴一副欢快的样子。
    待灵芸走后，锦盈道：“既然老太太那不用去了，便去婉茵居吧，这个时辰，父亲应当也从外院回来了。”
    到了婉茵居。
    小林氏正坐在玫瑰椅上，手持茶盅，轻拂茶叶。
    “给母亲请安！”锦盈屈身，恭敬地行了个福礼。
    小林氏笑着指了她对面一把玫瑰椅，“快坐下！”
    锦盈道谢落座后，留在二屋边上伺候的大丫鬟尔珍，领着几个二等女使从外面进来，在她面前的黑漆螺钿长方桌上，依次摆了三个果盘和两个糕匣。
    “新做的茯苓糕，快尝尝！”小林氏眉梢挂着笑。
    向妈妈走近，亲自斟了一盅茶递到她手中，“这是年前宫里刚赏下来的毛尖，与这茯苓糕滋味最是相和。”
    锦盈见她主仆二人眼尾都染了几分倦色，心下惊赧，不动声色拨动着盅内的浮叶，轻轻啜了一口，又起了块茯苓糕送到嘴边。
    “母亲这边果然都是好东西，女儿觉得这茶极好！”她盯着被自己咬了一口的茯苓糕，“味道甜而不腻，软软的，还有些淡淡的梅花的香味。”
    向妈妈道：“厨上的吴婆子最是擅长做各类糕点，今天这款茯苓糕，她试着加了捣碎的腊梅花瓣。”
    “怪不得会有梅香的味道。”锦盈点点头，一脸的新奇模样。
    小林氏眸子含了笑意，转头对向妈妈道：“走时给盈姐儿包上二两毛尖，再带一匣子茯苓糕。”
    锦盈急忙道谢，抬头去瞧，只见小林氏眼尾垂了弧度，笑意却并未延到墨色的瞳仁中，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寒暄几句后，锦盈这才知道，今日一早，唐玠便在外院招待了几位军中的好友，本约好了午后散场，谁知外院突然来了新的访客，唐老爹连家常的衣衫也未换下，匆匆出了门。
    直到傍晚才吩咐小厮川松回府来报，说是要去一趟宫中，戌时才能回府。
    “以前这种情况也会发生，宫中临时会有召见，老爷有时也会突然起意进宫，不妨事，我已派了人留在垂花门，盈姐儿不必挂怀。”小林氏唇角噙噙，但更多地像是在安抚自己。
    锦盈难掩诧异，虽说以前也有过突然进宫的情况，可年中非诏而请入宫禁，显然定是有了大事。
    她心头闪过不安。
    见小林氏安慰了自己两句，便抬了茶盅，知道节日里诸事繁琐，她应酬了一日，定然觉得十分疲累，遂只点了点头，又嘱了她几句早点休息之类的云云，便起身告了辞。
    回去的路上，她想起那日唐玠的欲言又止，心里总像是被什么蛰到了，又痛又痒。
    这个时代不比后世，后宅以‘柔’和‘顺’来评定女子一生，有太多事是自己无法做主的，唯一的依靠只能是家中的父兄，他们的每一步都间接决定了一个府邸，乃至一个家族的安危与兴衰，而阖府的安危与兴衰更是决定了后宅女眷这一生的顺遂与否。
    会不会与三房那件事有关呢？
    锦盈想了想，又觉得不是，别说这个时间，那女子尚在隔壁，就算真的被人发现，经了府衙，经了大理寺，甚至闹到了皇帝跟前，也不过是后宅之事，不会紧急到年节中便要斥责一朝国公的地步。
    且唐玠越是急切，越说明唐府急于将此事弹压下去，反倒白白惹了皇帝忌惮。因此最好的办法就是静观其变，借助皇帝的手去处理了朝中各路弹劾的人马，以此向着皇室中人表明自己身为孤臣的立场。
    道理她懂，唐老爹戎马一生更是深谙此道，绝对不会轻易揭开此事，因此自请入宫绝对不是因为此事。
    那又因为什么呢？
    “姑娘，怎么了？”洁绿接了她手中的茶盅，用巾子将溢到八仙桌上的茶水擦拭干净。
    “没什么，你去下大厨房，问问今日谁去苍南斋送的饭，老太太从楼大人家回来后心情如何？另外再找个老实的婆子去趟外院，看看能问出父亲今日去了什么地方吗？”
    绯红此刻正站在桁架前方，手持银色香熏球，熏着明日要穿的袄裙，闻声放下手中活计走了过来，笑说道：“姑娘，还是我去吧！后罩房西头管着公库的程绍媳妇，本是庄子上程妈妈的儿媳，算是唐府半个家生的下人，岁数虽不大，但为人机敏干练，只因被婉茵居那边的排挤，这才被遣去看管了库房，我年前刚为她串了两根水晶手钏，送给她两个闺女做节日礼，眼下正好可以兑个人情使使。”
    锦盈眸中透出满意，她是两世为人，尚有许多事需想了又想，才敢决断。不成想，绯红小小年纪，便能在人脉这一块，如此地未雨绸缪，不免令人生出几分敬意。
    她点点头应了，嘱了句：“早去早回，若是问不出也别勉强，别让人瞧出破绽。”
    绯红得了主子信任，心中高兴，沉着眸子点点头，走了出去。
    距离锦盈身后五步远的洁绿，目视着绯红的背影，眸子幽暗，有些出神。
    夜色昏暗，邃空晻霮。
    屋内几个丫头手脚轻了下来，只余铜炉内火苗流窜的瑟瑟噼啪之声。
    “....说是老太太回来后脸色不太好，只推说是年纪大了不熟车马，有些累着了，大夫人过去后，两人在小佛堂里说了会子话，之后不久，灵芸姑娘便过来了。程绍媳妇到外院群房去寻了许巍家的来问，许巍家的又叫了个小厮过来，说是大老爷先是与军器监的崔大人一块饮酒，日中时，大都督府的沈大人过来了，只是略坐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三人便一同出了府。白日里跟着老爷的几个小厮，酉时不到便给打发了回来，说是老爷与两人一同从唐府出去后，便一同去了礼部尚书徐阁老家中，之后身边连护卫也给遣了，老爷自己从徐阁老家中出来的，一出门便急匆匆骑马去了阊阖门....”
    锦盈垂首敛眸，“知道了，时辰不早了，你们都去休息吧。”
    洁绿见锦盈神色端穆，邃动的眸子沉得似墨，想了想，又将满腹的话咽了回去。
    绯红道：“不若，今夜我和萦白来给姑娘值夜吧！我们守着姑娘睡，有什么事姑娘也能早些知道。”
    锦盈想了想，“不必了，那美人塌在二屋边上，又冷又硬，我也不习惯屋内有人，你们若是想值夜，不如两两作伴到西次间去睡吧。”
    绯红道：“那如何使得，那暖阁是姑娘白日休息的地方，我们不好....”
    还未说完，锦盈便打断道：“就这么定了，洁绿扶我去盥洗。”
    这一夜，锦盈翻来覆去直至月入中天才勉强睡着。
    翌日一早，便急着再次去了婉茵居。待正门开启，几个姐妹依次入内，锦盈这才看到，唐玠今日穿了一身靛蓝色绸质袄裤，已坐在黑漆透雕太师椅上等着了，脸色较之昨日并无不同，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疲态。
    过了不久，小林氏从内室走出，挨着他的右手边落了座。
    问安事宜结束，向妈妈便吩咐下面几个粗实婆子将朝饭一一摆在正厅。
    因唐玠神色不虞，席间不免冷清。
    唐玠起了一箸麻辣白菜，皱着眉头咀嚼完，忽然转头对着小林氏道：“这几日，我外院有事，午饭便不回来吃了，老太太那你帮着说一声，等过了这段时日，我再去给她老人家请安。”
    小林氏点点头，也未说其他的话。
    锦盈吃着饭，心里泛着嘀咕，偏偏还不能开口询问。
    唐玠抬头见几个子女鸦默雀静，叹了口气，说道：“你们母亲这几日事情也多，过了今日，你们请了安后，便去自己院子就食，祖母那里也莫多烦扰。”
    几人急忙应是。
    锦盈见唐玠目光看了过来，急忙放下手中箸子等他开口，谁知，唐老爹唇角辗转几次，一句话也未说出。末了，只对着小林氏道：“盈儿岁数也不小了，屋内该放个稳重的婆子，女红针黹、裁剪女德之类的，也该学起来了。”
    小林氏笑了笑，“妾身知道。”
    锦盈见唐玠放下了手中的箸子，急忙道：“说到这个，昨日二婶婶倒是也说了同一件事，说我跟她学了许久的打算盘，只是裁剪女红之类的，她也帮不上太多，便给女儿推荐了个人，说是淼家熟悉的妈妈，为人倒是老实憨厚，于针线上更是颇有几分造诣。只是这等大事，女儿不便做主，也没敢应....”
    唐玠闻声，果然斟酌起来，“二弟妹家中擅于商术，这方面却是人面不广，只是人家开了口也不便回绝，你让她将人带过来看看，若是老太太和你母亲都满意，便就定下来，免得辜负你二婶婶一片心意。”
    锦盈笑回道：“女儿知道了。”
    往后几日，唐玠果然早出晚归，除去到婉茵居请安时，几乎很少能见到他的身影。
    而苍南斋也一样，从参加完楼老太太的宴席，唐老太太似乎有意闭门谢客，后来更是连家中几个晚辈也只匆匆打个照面。
    如此这般，直到了正月十五这日。
    因家中气氛诡异，几个小姑娘本已不抱希望，谁知，一早，婉茵居便让大丫鬟尔珍过来请了几个姐妹一起去用朝饭，还说生辰宴大多巳时才会正式开始，让几位姑娘提前吃些东西垫补一下。喜欢君家小女请大家收藏：(663d.com)君家小女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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