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申正三刻，锦盈回到了自己的小院，让洁绿卸了珠钗和步摇，换了一套半旧的玫红色绣着折枝花的袄裙装，委在了西暖阁的临窗大炕上，萦白掀帘走了进来。
    “姑娘！”她开口唤道。“回事处常大总管遣了外院吴秉年家的过来，说是方府的人带了回礼等在外院，辰正就到了。”
    锦盈微微讶然。
    自从唐国府与阮家定了亲，锦盈那点子现代人的同情心便做起了怪，想到上次在清河府那方楚楚外面套着一身崭新的袄裙装，却在攘袖作画时露出了几乎起了毛边的半旧夹衫。
    想着她如今的日子不好过。
    于是便鬼使神差地在小年当天，托了何妈妈递了五两银子到回事处，让她叮嘱回事处的二等管事许巍，遣派个稳重的老妈子送个糖果九攒盒到那方府，指明是给那方大姑娘的年礼。
    除却那场未挑明的议亲，唐府和方府，无论从哪个方面都没有深交的必要，且那方楚楚性情怯懦，方太太精明强干，只怕也没什么私房钱来送回礼，是以送完这礼，她便没了期待，不曾想...
    锦盈皱皱眉头：“可带着回礼的盒子了？若是带了，让她把回礼留下，你跟着何妈妈到垂花门处道个谢。”
    如今长兄既然定了亲，再与方家交往便没了必要，免得再扯出什么闲话。
    萦白知晓自家姑娘的意思，只是有些踯躅。
    锦盈轻声问：“怎么了？有话直说！”
    萦白上前俯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锦盈脸色一暗，宝石色的眸子转了转。“你去趟婉茵居，跟向妈妈报一声，就说上次清河府宴客那日，我遗失了条帕子到那方大姑娘手里，原不知道，那方楚楚觉得是女儿家的东西，不好经太多人的手，便遣派了自己贴身的直等到现在，想亲自交到我手里。”
    萦白点点头。
    “小年下年礼的事...”锦盈沉吟道。
    “姑娘放心，我晓得怎么说，便说是姑娘回了洛阳最先认识的，大家年纪相仿，不好直接断了。”
    锦盈心想，当日送礼也是知会了何妈妈的，想来大夫人也知情，便点了点头：“你去吧。”
    萦白见她没其他吩咐，折腰福了后，抬脚走了出去。
    “姑娘，你回来了。”雀蓝冒冒失失闯了进来。
    雀蓝与在以前的主家呈现了两个极端，有些太过活泼了。站在炕沿旁边的洁绿和绯红便折了眉，露出了不悦。
    只见她今日穿了一件湘妃色暗牡丹纹络的小袄，下身着了一条莺黄色的三裥裙。头发简单梳了个纂儿，攒了层叠大绒缎面粉色蕊芯的珠花，大步走了进来。
    锦盈盯着她身上的袄裙皱了皱眉，那衣裳的布料还是她年前赏下去的，一共两匹。一匹湘妃色隐隐透着牡丹暗纹，一匹莺黄色缠着西番莲明绣。
    两匹布不多不少，刚好够底下几个丫鬟们每人做一身出挑的新衣。
    按照唐府的规矩，后宅的姑娘们每季是八身新衣，各一套足两的宝金头面，另珠钗、发簪、步摇、耳珰、手镯若干。而底下的一等丫鬟，因是贴身伺候，又须随着姑娘外出，因此每季也有四身新衣，二等丫头们各两身，三等各一身。
    年尾，因石榴娘报了向妈妈说想要让她年后成婚，锦盈便想着下面几个丫头们与石榴相识一场，若是去参加她的婚宴，一来可以为她撑撑场面，二来也给底下年岁不大的女孩们一次放风的机会。
    唐老太太和大夫人赏赐下的，不好让底下丫头们裹身，于是便让洁绿拿了四两银子托了何妈妈到外面买了两匹好的布料，心中计较着让她们自己互相帮衬着动动针线，各做身新的春衣。
    离石榴的亲礼时日尚长，本也不必着急，可年前收拢箱笼，发现库里实在拥挤，便让萦白和绯红抻了木尺，按照各人的身材比例细细丈量后发了下去。不曾想，这雀蓝仗着自己女红针黹不错，这么几日功夫便赶制出来了，还套在了身上。
    锦盈想到昨日那丫头还是穿着公中发下来的袄子。
    年未破五，便动了针线...她的眉头更深了。
    洁绿也瞧了出来，脸色有些不悦，自上前一步挡在了炕前，劝退道：“雀蓝，姑娘这会子累了，若是没什么要紧事，你便过半个时辰再来请安吧。”
    “我特来给姑娘磕头谢恩的！”雀蓝轻巧一绕，已到了锦盈身前。话说间，袅袅跪了下去。
    “谢姑娘跟许管事推荐，我哥哥如今已然升了二等家丁，活计比从前轻快了许多不说，连月钱都多了五百钱，现在有一两半了。”说完，堪堪拜了下去。
    待她磕完了头，抬起脖颈，只见锦盈冷着眸子盯着外面，右手端着一绘有鲤鱼戏水团纹的汝窑天青色茶盅，左手用盅盖轻轻拨动着里面的茶叶，就那么静静的坐在炕上不说话。
    雀蓝鬓边的珠花一颤，口角噙动：“姑娘？”
    锦盈似乎陷入了沉思中，对她的呼唤充耳不闻。
    洁绿和绯红对视一眼，唇角挑了弧度，各自转身忙碌起来。洁绿照旧坐在炕边的小杌上擦拭着箱笼中的杯盏，绯红照旧清理着屋内各处的灰尘。
    待过了约莫一刻钟，雀蓝低头噙泪，揉了揉发疼的膝盖，洁白的小虎牙紧紧咬着桃红色的唇壁克制着，眼看眼眶内盈动的晶莹泪珠便要滴落下来。
    只听到‘铛’的一声脆响，锦盈将手中的盅盖重重扣了下去，再接着又是‘咚’的一声，茶盅重重落回了炕几。
    雀蓝瞳孔一缩，心弦跟着颤了两颤。
    “起来吧！”锦盈开口道。
    雀蓝惶恐起身，一时双腿发软，险些栽到了旁边雕绘着双面青蟾的四耳铜炉上。
    锦盈面含薄怒：“雀蓝，我记得当日我托人将你从西城带回时，你曾跟我说过，说你因擅女红，这才被那家商太太买回去做了三姑娘的贴身婢女，可因年纪小不懂事犯了错，那三姑娘问都没问，便直接将你罚到了后罩的绣阁，绣阁一共才三位绣娘，却需操持那户二十余人的四季衣衫，尤其几位在室姑娘更是对华衣绣饰挑剔得很，你便得日夜不停地赶工织刺，点灯熬油，险些累瞎了双目，我说得句句可与你当日告知我的有不同？”
    雀蓝半佝着身子，手臂垂在双侧，阒静的暖阁内响起一阵窸窣的衣衫摩擦之声。
    良久，她抬头眸中噙泪道：“没有，姑娘，我当日没撒谎！”
    锦盈叹口气道：“我知道你没撒谎，可你当日只着重申明了你所受的不公遭遇，却没告知于我你究竟犯了何错！”
    屋外响起了大风刮过的震颤之音，锦盈抬头向外一望，只见不大的小院中黑压压起了一条龙卷风，如巨龙一般摆动着狭长的触须粼粼乍惊，中间裹挟着满院的灰尘，让正在院中清扫的几个小丫头们跳着跑进了西边的厢房。
    雀蓝顺着她的视线望了出去却是瞳孔一缩，瘦削的双肩微颤，水雾般的眸子沁出些怜悯和兢惧。
    “看着她们，有没有令你想起你从前经历过的那些日子？”锦盈收回眺望的瞳目，一双如秋雨浸过的眸子濯濯发亮。“说吧，你从前犯了什么错？”
    “我...我当时年纪小不懂事。被买回来后本是伺候三姑娘笔墨的，姑娘她擅丹青，闲来无事时常常自己画几副能出绣品的花样子。当日四姑娘的乳娘来三姑娘屋里，说是要绣两方帕子，想求几张她亲笔画的稿子。三姑娘当时不在，我想着两位姑娘平日里最是要好，便自从三姑娘的书屉里抽了两张废了的画稿送了出去。谁知....谁知，那些花样子不知怎么的竟被绣娘绣到了不同颜色的衫裙上。三姑娘和四姑娘还同时穿着到前厅见了客...”雀蓝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听了几句，锦盈明白了，这丫头敢情是个拎不清自己几斤重的，好心办坏事，还仗的是别人的势。
    大户人家的姑娘们穿着同一个样子的绣服见了客，怕是两个姑娘的颜面同时扫了地，落在外客眼中还当是主家虚情假意，敷衍应酬。
    锦盈耐着性子道：“你后来可想过了，你错在哪里了？”
    雀蓝一怔，吞吐其辞道：“我不该将花样子送给四姑娘的乳娘，可...可当时三姑娘真的跟我说过，那些花样子画的不好，说是不用了，让我收起来。”
    锦盈摇头道：“便算是当日三姑娘在，四姑娘的乳娘开了口，且二人素日里关系不错，还能不送？”
    雀蓝睁大眼睛道：“那..那许是我应该跟四姑娘的乳娘提前敲定，那些花样子不能做衣衫，只能做旁的东西。”
    锦盈道：“你都说了是三姑娘不要了的画稿，你也想不到三姑娘会吩咐了绣阁做成了绣服啊！”
    雀蓝天真道：“是啊！我当时是真的没想到啊！”说完，又觉得自己太过跳脱，绞尽脑汁地想了想，实在想不出来，只好道：“姑娘，我...我实在想不出来。”
    一旁的绯红嘌的一声，丢掉手中的五彩翎毛掸子，冲着雀蓝嚷道：“这么明显的事情还想不出来，那画稿是你的吗？是人家三姑娘的，便算是不要了的，几时能轮到你来给人家当家作主了。”
    “啊！”雀蓝瞠目结舌，巴掌大小白皙如玉的脸上闪过若雷殛般的震惊。
    锦盈目光睃望着绯红轻轻点了点头。
    绯红淡粉色的玲珑秀面上搽染了几丝红韵，“姑娘，我不该出口打断你！”说罢，轻轻吐了吐舌头。
    锦盈一笑，唇边显现两个浅浅的笑靥：“没事！你说得很对！”有时候一味的和风细雨只会让人耽于安逸，雷霆万钧更能达到醍醐灌顶的效果。
    雀蓝凝望着锦盈，仿佛想从她的眼中看到一分希冀。“可姑娘你方才不是说，若是三姑娘在，也会当场送出的吗？”意思是结果一样啊！
    锦盈摇了摇头：“雀蓝，我问你，若你是三姑娘，三姑娘是你，你的东西没经你同意，落到了旁人手里，这是什么样的行为？”
    见她转动脑筋，一副冥想之态，锦盈直截了当道：“说白了，你不是错在送出去了两张画稿，也不是让三姑娘在客人面前失了颜面，毕竟本就是四姑娘和她的乳娘出尔反尔，你的错是在不该慷三姑娘之慨，不该替你的主子做决定，这是僭越！”
    雀蓝惊色涟涟，芙蓉泣泪：“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我只是....记得以前教我们规矩的妈妈说过，‘若是伺候的姑娘们一时左右阑珊，我们也要时常规劝，甚至帮着姑娘做出对姑娘有利的决定来。’我是盼着两位姑娘相交更好的！”
    “教导你的妈妈也没说错，但你要分得清哪些决定是你能为自家姑娘做的，哪些不能！比如，今日我要你为我用湘绣的针法做一件襕裙，上面需要绣有翠竹报春图，搭配着点点的红蕊迎春花。但你发现手头的丝线中没有勾勒春蕊花芯的茜草红了，你便用了相似的蜜藕色丝线代替，这是你能为我做的决定。而你自己想着广绣的针法与翠竹报春更为相配，未提前告知与我，便用你擅长的广绣代替了我想要的湘绣，这就是你不能代替我做的决定。”
    洁绿懵懂道：“是不是就跟姑娘你让我去庖厨要糯米的年糕，而庖厨上的妈妈告诉我没有糯米的了，我便可以自己拿主意带回来黄米的，却不能拿回同样是糯米包成的粽子或是糯米熬成的粥。”
    锦盈拍手称赞道：“对了，正是这个道理！”
    洁绿眨眨眼笑了起来。
    雀蓝听完，娇嫩如菡萏出水的俏脸上懵然委屈终于完全褪去，隐隐透出几分羞愧来。
    锦盈道：“你是个好孩子！快人快语，心思也正，可遇事想得太少，只凭一时的好恶便能轻易做出决定，你总说你自己年纪小不懂事，可你瞧瞧橙萝，比你年岁还小，当日我吩咐于她病中不欲见客，她都能壮着胆子将我大姐姐阻在院外，便是连一步都没能让她挨着回锦院的青玉石板。她是将我的话放在了心上，若是换作你，可做得到？”
    雀蓝静静听着，柳叶般的眉毛微微弯曲，似在认真思考着锦盈话中的可能。
    良久，她喟叹道：“换作是我，也许会想到平日里，大姑娘与姑娘你关系和睦，不想让你们生隙，许会阻拦一阵子，但可能坚持不到最后，还是会让大姑娘进的院子的。”
    锦盈点点头，知道她说的是实话。“再说说今日，我为什么生你的气？”
    雀蓝又老实摇了摇头。
    “你今日错了两处，第一，你进来时洁绿是不是说过，让你过半个时辰再来请安，我未出口打断她，那便说明她说出去的就是我的意思，你违抗我的命令，轻视于我，这是其一。”
    雀蓝坦然失色，“姑娘，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觉得，以前洁绿姐姐和绯红姐姐劝我少进姑娘的屋子，我进来时您也没生过气，我...我一时没想那么多，并不是轻视姑娘啊！”
    锦盈摆摆手，“听我说完，第二，你今日这身袄裙也不对。”
    见雀蓝眸似忽闪的雀儿，又露出了几分委屈，“我想着将姑娘赏赐的料子穿在身上，姑娘你看到会开心。”
    锦盈道：“你说平日里如何如何，我且问你，洁绿和绯红那几次规劝你时，我可在跟前？”
    雀蓝摇摇头：“都是私底下....”
    “那便是两位姐姐想要提点你，是情意，你却当做了纵容。”
    雀蓝低下了头。
    “再说这袄裙，我将两匹料子赏下去时是不是说过，让你们来年开春做身靓丽的春衣，好穿着去庄子上参加石榴姐姐的亲礼？”
    “我想着现在正好年下有时间便给赶出来了....”雀蓝声音越来越低。
    “你不止赶出来了，还套在了身上。”锦盈眼尾升起一丝倦意，“府中负责刺绣针黹的与其他岗位的不同，活计都在年前赶了出来，你享个清闲无可厚非，可现在你将这衣衫做好穿在了身上，落在其他姐妹眼中是什么滋味，其他人忙得食不暇饱、栖栖遑遑，你却穿了本该与他们同一天享受这喜悦的新衫在身。”
    雀蓝睁着一双愈发赤红的眼眸，戚戚艾艾道：“姑娘，我错了。”
    “还有，‘年中无破五不能起针线！’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府内人人遵守，偏你破了例！你不要试图诓骗我说这新袄裙是在小年当天便赶制好了的。”
    雀蓝捂着脸，想哭却又强忍着。
    锦盈叹口气道：“你是做绣活的，当知道步线行针须得一丝不苟，于人情世故也是一样，若想大家都喜欢你，便要多想想，多站在别人的角度去考虑问题，你去吧，将这身袄裙换下来。你今日将这湘妃布配了夹层做了袄子，开春后穿定是热了许多，但石榴亲礼当天也不能再穿其他的新衫裙装，等那天便穿身往年半旧的衫裙吧。你懂我的意思？”
    “不能太标新立异，这样会与众姐妹生出彼此来！”雀蓝抽抽噎噎回道。喜欢君家小女请大家收藏：(663d.com)君家小女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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