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寥落-紫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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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路难,行路难。”
    那白面郎君坐在车中,手中翻着一本太白诗词,还不时喃喃自语。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岑吟坐在他旁边,却没有看他,而是在盘膝打坐。那车大而宽敞,虽因偶有沙石而微微颠簸,但仍旧没有打扰到她的清修。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那男子旁若无人般低声道,“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
    他忽然放下了书本,像是有所感触,而卷起书敲了敲肩膀。
    那人沉默之时,岑吟恰好坐寰已毕,起手结印,出了定。
    她松了松腿,拿过放在身旁的水囊,打开盖子慢慢喝了一口。
    “你喜欢这两句?”岑吟问。
    “只是若有所思。”萧无常喃喃着说,“忽复乘舟梦日边……有种怡然自得,又怅然若失的感觉。”
    这两句话,其实有所典故。传闻吕尚昔时曾垂钓于磻溪,以待周文王,而伊尹在入商为官之前,曾梦见自己经过日月之旁。大约这写诗之人,是在为自己的仕途坎坷而心怀郁结吧。
    “他的诗,一向如此苍凉。”岑吟打量着他道,“萧释,你还当真是爱读百家之文啊。”
    “这位先生还有句诗,说白日何短短,百年苦易满。”萧无常咳嗽了一声,“这诗原是感叹韶华易逝,可我看了烛龙太子,却觉得百年苦不易满,因为仍有漂泊千年之魂,慕月难归。”
    “他毕生所愿,唯史书平反,还他清白而已。”岑吟叹道,“若是想行此事,不知你可有法子?”
    “自然没有。”
    “你神通广大。”
    “我就算神通广大,也无法号令南国帝王。真龙天子,有紫薇真气护体,仙魔难动。”
    “是啊,是啊。”岑吟低声道,“可惜我等小小黎民,自己之事尚且自顾不暇,又如何有此能为呢。”
    无论太子,亦或自己,都不过是沧海一粟罢了。
    车轮辘辘而转,马车遮着暖帘,枕寒星正牵着绳子,驾驭那两匹烈马沿着官道而驰。
    岑吟却转头看了看车窗外之景,发觉寒冬至时,树木凋零,已不复春夏之景。
    “你也是徘徊千年之人。”她忽然道。
    萧无常没有作声。他将书卷起又松开,在手中把玩。
    “萧释。”
    “嗯?”
    “你可有什么喜好吗?”岑吟问。
    “书。”萧无常道,“我最爱书,而后是游猎,骑马,投壶射覆,很多很多。年少时,还常与贵族子弟玩蹴鞠,最爱讨彩头,有一次,竟让我赢了一只小鹰雏。”
    “鹰雏?”
    “很小一只,刚刚长毛。”萧无常比划道,“我就拿小米拌糠喂它,居然活下来了,后来就喂生肉。我带着它练飞,练捕猎。那东西很机灵,也很贼,成年之后,每次狩猎,都能抓山珍野味回来。”
    “佛国人……吃荤?”
    “佛国人,大多是有信仰者或是在家居士。若非剃度出家,是不必戒荤腥的。我们只是能常见尊者护法等神明在城中巡游,除此外,与南国倒是没什么不同。”
    “南国神仙是隐在云中的,凡人不可见,不比佛国诸神,常常显像。”岑吟道,“继续说你那只鹰吧,我听说这种鸟十分生猛,却又极为忠诚,你是不是每次带它出去,都很有面子?”
    “特别有。它就站在这。”萧无常拍了拍肩膀,“除了我的话,谁也不听。”
    “那后来呢?”
    “后来……”
    车轮依然在转,木轮子响个不停。枕寒星虚晃着手中的鞭子,扬了扬,并没有落下。
    “后来,就死掉了。”萧无常道。
    “……可惜了。”
    “这世间之物,非不生不灭,自然有始有终。没什么好可惜的。”
    “有始有终……吗?”岑吟低声道。
    她看着萧无常,第一次如此认真地望着他那张脸。
    “萧释。”
    “在。”
    “你到底是……怎么死的?”
    马车忽然加快了许多。木轮碾过滚滚黄沙,行驶在宽敞悠远的官道上。
    枕寒星向后瞥了一眼。
    萧无常却笑了。他摇了摇头,似是想说,又不愿意说。
    “女冠,别问了吧。”他轻声道,“并不光彩,不愿提起。”
    岑吟点头,她伸出手,拍了拍萧无常的手臂。
    “你饿了吗?”那人忽然问。
    “你为什么,老是问这句话?”
    “习惯,习惯了。”
    萧无常说着,取下葫芦,又倒出金丹来放入口中。忽然他却剧烈咳嗽起来,险些吐出金丹,但仍是被他勉强咽了下去。
    “是什么习惯,会让你反复问别人饿不饿?”岑吟很是疑惑,“莫非……与你的……”
    萧无常抬起手,示意她不要再说。
    “有一个人,很危险很危险的人,一个怪物,一直一直想杀我。”他轻声道,“我师父救了我,将他束缚,镇压。但我知道,他一直在窥探时机,一直在等。”
    他说这话时,语气十分诡异,令岑吟毛骨悚然,觉得好奇又可怕。
    “是什么人?”
    “不要问,永远都别问。”
    此一生,都不要与那人牵扯上一丝一毫。
    萧无常说着,又咳嗽一声,拿出了挂在腰间的排箫。
    他将排箫放在嘴边,深吸一口气,吹响出声。岑吟知道他极通音律,此一曲非同凡响,若虚若幻,宛转悠扬,既幽深,又凄清,引人回溯千年,看尽兴衰生平。
    列子汤问中曾说,秦青饯门徒薛谭于郊衢,抚节悲歌,声振林木,响遏行云。薛谭闻之,终身不敢言归。
    想这名师常有高徒,却不知萧无常,又出自哪位名家呢?
    轩辕车在官道上行着,远远地,只见对面也走来一辆马车,比他们这辆大上许多,装潢得十分气派。那车的门窗上皆挂着绣龙金纱,遮蔽得严严实实。驾车的马足有五匹,毛色纯白,绝无杂色,一看便知是贵人的辇舆。
    那车周围还有十来个佩刀之人,皆骑着高头大马,大约是随行护卫,个个面容冷漠,不苟言笑。
    排箫声遥遥传来,回荡在空寂的官道之上。车中之人身着华服,手中正持着一只紫柰果,不断丢起来又接住。
    “许久未听过这样的丝竹声了。”
    他身旁正坐着一个老态龙钟之人,闻言便垂首回应。
    “殿下,对那吹奏之人有兴趣?”他声音拖长,有些怪异。
    “自然有。”
    “我们前方,只有一辆马车,应当是车中之人所奏。不然老奴——”
    他突然住了口,只见那人拿起果子来,送到唇边咬了一口。
    “你差一匹马去,他们路过时,要他们停下。”他道,“就说,我想见一见那奏乐之人。”
    “是。”
    那辆马车放缓了速度,逐渐停了下来。枕寒星见他们不动,以为是车子坏了,便转头掀开了帘子。
    “少郎君,我们对面那辆车不走了,只怕是有些问题。”他道,“可要帮他们一帮?”
    萧无常止住箫声,缓缓放下了手。
    “不必。”他道,“马上,就有人来了。”
    话音落,便有马蹄声传来。岑吟朝外面看去,只见一个男子策马而来,将至车前时慢慢停下。
    “方才的乐声,可是你们所奏?”那人声音中气十足,颇有些冷淡,“吹奏之人可在?我主人要请您一见。”
    “你主人是谁?”岑吟问。
    “我主人是当今圣上第九子,乃皇子殿下。”
    皇子?岑吟微微一惊,南国皇子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源风烛,是南国公主之子。算起来,也有李朝血统。”萧无常沉思道,“九皇子不在帝都而在此处,莫非……是来吊唁的?”
    “极有可能。”岑吟立刻点头称是,“萧释,此人怠慢不得,还是下去见一见吧。”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
    “别胡说八道,且莫要得罪他,先应承着,说来或许……能有用上他的地方。”
    说话之间,马车已至近前不远。萧无常与岑吟下了马车,随那护卫一路来到辇舆前。仰头看时,只见那马车雕龙戏凤,贵气沉稳,见那气场,便知那人当不同寻常。
    岑吟冲萧无常使了个颜色,两人一同起手,朝马车行礼。
    “见过九皇子。”
    “不必多礼。”车中传来一个声音道,“你们二位,是谁吹的那排箫?”
    岑吟看了看萧无常,那人会意,上前一步,再次行礼。
    “是鄙人。”
    “甚好。”车中那人道,“来人,将我那只松竹大师所烧的陶埙送给他。”
    “殿下……那埙太贵重了……”
    “无妨。送去吧。”
    帘子被掀开,车中走出一个颤巍巍的老内监来,被护卫扶着下了马车。他手中恭敬地捧着一个木匣子,颔首递给了萧无常。
    “多谢九皇子。”
    萧无常打开匣子,见内中之物精美,乃是昂贵之物,当即笑逐颜开。但岑吟却没有顾及那匣中之物,而是仰头望着那绣龙金纱看。
    原来她觉得,车内之人的声音十分奇怪,像是在用很轻的气声说话,中气若有若无,十分沙哑阴森,乍听上去竟……有些像蛇,又像那蛰伏的猛兽。
    都说相由心生,闻声亦能相人。岑吟脑中出现了一个面色苍白的年轻男子,颧骨极高,身材瘦削,样貌有些阴森,看着既像是少年,又像是青年。
    咔嚓一声,车中忽然传来一个奇怪的声响,似是有人在吃果子。
    “两位从哪里来?”他仍是用那种阴森的气声说道。
    “从扶桑郡来。”岑吟道。
    “到何处去?”
    “到海陵城。”
    “扶桑郡,海陵城。”车中传来吃果子的声音,十分清脆,“源风烛……不知如何了?”
    岑吟吸了口气,再次起手行礼。
    “殿下节哀。”
    车中之人没有作声,吃果子的动静却未停。过了片刻,他像是吃完了,发出了一声叹息。
    “可惜了。”他道。
    “殿下,贫道有一事,想冒昧一问。”
    “你说。”
    “不知殿下……”岑吟试探道,“是否身上有疾?”
    车中之人笑了。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他问。
    “听声音。”
    “你这女坤道有些本事。”九皇子笑道,“把帘子拉起来吧。”
    两旁的护卫上前,起手掀开了金纱。岑吟只见里面富丽堂皇,宽敞明亮,当中的位置正坐着一个年轻男子,如她所想一般苍白。那人穿着一身轻便武服,却材质绝佳,头发很松散,被他随意一扎,竟不像个皇子,而像个侠客。
    不但如此,他容貌生得也有些古怪,不同市井俊男,而是极有特色,且乍看上去,竟然与源风烛也有几分相似。
    但这个人却并无病态,观他气色,也康健得很。他身旁放着一个小桌,桌上有许多果品,其中一盘摆满了又红又圆的果子,看上去十分诱人。
    “不瞒阁下,我幼时得过肺病,伤了脏器,虽已痊愈,却落了个音气不足的毛病。”九皇子道,“今日实在见笑了。”
    “不敢。”岑吟急忙行礼,“殿下愿意见我等一面,已颇感荣幸。”
    九皇子低下头,从那盘果子里拿出了一只,握在手中把玩。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他仍是用那语气问。
    “贫道不知。”
    “这东西,叫紫柰,西洋所传之果,于我朝,唯有贵族才能吃。”九皇子道,“它又叫苹果,品种繁多,伏帅,红玉,千秋,灵宝,栖霞,还有东瀛的富士。我盘中这个,名华冠,是父皇特请郑州农人亲自培育的。”
    “是贫道孤陋寡闻了。”岑吟起手道,“从不曾听说这种果子。”
    “这一盘送你了。”九皇子道,“你也尝尝。我只留一个就好。”
    “这果子贵重,我等不敢——”
    “我最爱吃这东西。只可惜果子昂贵,只供上游之人。富家子弟弃之若屣,平民百姓却闻所未闻。若有一日,能将这果子推入民间,人人都吃得起便好了。”
    说话间,那老内相早已端了果子,捧出来送给岑吟。她接过来,觉得如有千斤重,那盘果子红艳艳的,很是好看,问着也觉得香气扑鼻。
    “多谢殿下。”
    “不必客气。”九皇子把玩着手中那紫柰道,“这果子难种,年年不收,唯有今岁得了这些。原是要送给风烛的,他既不在了,果子也不甜了。”
    “殿下同源郡守……似乎很相熟?”
    “论辈分,他要叫我一声舅舅。论年纪,我只大他一岁,他来宫中时,一直是与我玩在一处。父皇国事繁忙,接了讣信,已是哽咽难言,不得抽身,只能派我来了。”
    岑吟点了点头。她想了想,便不再作声,退到一边等候辇舆再行。
    九皇子却打量着她,微微眯起了眼睛。他肤色极白,通透得几乎能看清血管纹路。
    “你有话想说。”他轻声道。
    “是有话,但觉说之不妥,便不说了。”
    “为什么?”
    “殿下可知,做人最忌交浅言深。平民百姓尚且如此,更何况我与殿下,云泥之别。”岑吟道,“有些话,说了不妥,恐招来杀身之祸。”
    “交浅言深,”九皇子重复道,“你的意思是,与我交情尚浅,所以不得如实相告?”
    “贫道不敢。”
    “伶牙俐齿的丫头。”九皇子抛着果子,突然作笑,“你们要去海陵城是吗?”
    “是。”岑吟点头。
    “刚好,我折返时,也要途径海陵城。听说那处有个黑河龙王庙,十分灵验,一直想去拜谒,始终未得空闲。”九皇子道,“你们十日后午时,在庙门外等我,一同游这海陵古城。”
    岑吟有些意外,萧无常却只顾低头赏玩那陶埙,很是喜欢。老内相似是觉得不妥,上前悄悄提醒,九皇子却并不在意。
    “她很有趣,他也有趣。”他指了指岑吟和萧无常,“我喜欢他们,想交个朋友。还有你们驾车的那绿衣少年,我也很喜欢。”
    枕寒星正站在车子旁,等候两人回来。九皇子远远看了看他,又低头去看萧无常。
    “我身负皇命,就先行一步。”他用那阴森的气声道,“两位不要忘了我,回头见了,就一起吃果子吧。”
    金纱被重新放下,马车动了起来,徐徐向前走去。岑吟端着一盘萘果,目送着那辇舆远去,待他们走远后,便拿起一个来咬了一口。
    “好甜!”她惊讶道,“真好吃,萧无常,你吃——”
    她忽然又顿住了,想起萧无常并不能食人间之物,一时困窘,便住了口。
    萧无常却哈哈大笑。
    “我吃过,上天界多得很,到处都是。”他大笑道,“是好吃,这果子耐放,十天半个月都不坏。”
    岑吟端着盘子回去,拿起一个来丢给枕寒星。书童双手接住,也咬了一口,面露惊讶之色,随后咬下了一大半。
    那萘果甘甜多汁,又脆又红。两个人重新回了马车上,枕寒星牵起缰绳,吆喝着两匹马快走。那马已是百里挑一,可与那辇舆之马比起来,竟还是寒酸了不少。
    萧无常却一脸的若有所思。
    “君故。”
    “嗯?”
    “那个皇子殿下,性情有些意思。”他道,“但你为何要引他去海陵城?”
    “我有吗?”岑吟咬着果子,一脸无辜,“不过是话赶话,赶到那而已。”
    “你没有?”萧无常故作叹息,“那可是皇子,权势滔天,身份贵重。若有他相助,想必不管是你妹妹之事,还是重修史书,都有一线希望对吧?”
    “我们只是偶然遇到罢了。”岑吟道,“难不成,我未卜先知,事先断定他要来,特意安排你用排箫——”
    她忽然停住了。
    “萧无常,是不是你?”
    “不是。”
    “一定是你!老狐狸!”
    “别胡说,我没有。”
    马车轻快地行在官道上,载着那说笑的两人朝海陵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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