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相-沉音

推荐阅读:在不眠的夜晚寻找羊君主·埃尔梅罗二世的冒险柯学捡尸人毒医狂妃有点拽不灭武尊最强升级系统轮回乐园:遍地是马甲我是如何当神豪的百炼飞升录太荒吞天诀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太子在其位,当重礼法,尊君主,孰料一朝得势,竟欲弑君杀父,不义不悌,以至礼崩乐坏,其罪当诛。”
    朝霞映云绯红,耳畔传来莺啼细细。龙逐风原仰面在地,发觉天明已至。
    昨夜发生何事,他已不堪记。隐约是同下属把酒言欢,天下,苍生,鬼神,凡有兴致便侃侃而谈,追溯至无始劫,讲万载轮回,众生周而复始,唯有彼岸花常开不败。
    再过几月,胡族的和亲公主将送来我朝。传闻是个美人,只是性情不同中原女子,但父王说若答允婚事,能换边疆百年太平,于国于民皆有百利而无一害。
    父王要自己选诗提扇,要来使送至那异族人手上。他选了一把能工巧匠所制的檀木香扇,提了自己幼时常听伶人所奏之曲。
    【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
    我儿可堪帝王之位也。
    “父王啊……”
    龙逐风原喃喃着,四肢已无知觉。痛得太甚,竟麻木无感。他半睁着眼望向苍穹,耳旁却有脚步声越来越近。
    “太子可是死了?”有人在厉声问。
    “尚未。”有人应道,“一息尚存。”
    “他这张脸……”
    “可惜啊,半面都烂了,一只眼睛也没了。白生了一张好脸。”
    他们还在说什么,龙逐风原却有些听不清了。但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死?我是太子,嫡出长子,昨夜宴席未冷,妻子不及过门,四海不平,天下难定,为何会死?
    “取他首级回去复命。”
    真是笑话。
    “他已是强弩之末,再等一等吧。”
    有人害我。
    “那就在他心窝里剜一刀,送他一程,也省得他受罪。”
    污蔑……污蔑……
    “好,就这么办。”
    非我所为——
    “太子殿下……得罪了!”
    岂能甘心!
    龙逐风原忽然睁圆了眼睛,凄厉的哀嚎声响彻原野,震得在场之人无不惊骇恐惧。
    终究落了个死不瞑目的下场。
    史书上言,烛龙太子,薨七日,还魂于旧郡,夜入梦闱,杀始作俑者众,挖眼拔舌,切手断脚,尽戮之。
    可史书又言,逝者已逝,生者当悯。太子怨深哀重,却作祟不休,而害父母失其子,妻子失其君,兄弟失手足,亲朋失旧友,实自私自利者也。
    以其一人之身死,而换故朝安稳百年,不枉其生。本功高震主,何故不足,竟怨恨不消,肆意屠戮,有辱太子之名。
    洋洋洒洒,千篇一律,皆是讥讽斥责太子,口诛笔伐,品评不休。
    唯有一部野史,传太子幼时,性情温良恪纯,最喜麝凤蝶与临清狮猫,君主赠他一只,整日抱着嬉戏,从不见忧愁神色。
    书中借前人之言感叹说,但见生者之可悯,不见死者之可悲。
    龙逐风原,意为见龙在野,逐风之原。何其自在之相。
    *********
    岑吟望着屏风,愣在原地,竟不知作何表情。她手中抓着那方帕子,看着那屏风上的贵女,一时哑然无声。
    她以为那应当是个极美的女子,如扶桑郡之人所言那样,温柔明艳,贵气粲然。
    但那画上女子,脸上却空空一片,没有五官。
    岑吟愣了半晌,上前去伸手摸她的脸,以为上面或许压着纸张。但摸来摸去,什么都没有。
    那绘在屏风上的女子衣衫首饰极为细致,但却唯独没有画她的面容。
    在她的脸上,只有极为突兀的一片黑色,除此之外空空荡荡。
    “这是为何?”岑吟十分不解,手指摩挲着那女子的画,喃喃自语,“这是为何……”
    她瞳孔忽然颤抖起来,竟隐约看到一扇拉门,正被徐徐拉开。房内幽暗阴森,四角燃着烛火,隔扇上全是血迹,地上横七竖八倒着许多东瀛人。
    而屋子中央站着一个少年,不过十五六岁,穿着狩衣,戴着乌帽,脸上,手上,身上,全是红色的血。
    他脚下有无数系着铃铛的红绳,似是编织成法阵,将他困在了绳结之中。
    听到门开了,那少年转过头来,竟是年少时的源风烛,眉眼未脱稚气,不似如今的成人模样。
    只是他眼神沉寂,宛如一潭死水,空洞地看着来人,墨色的瞳孔像已干涸的枯池。
    岑吟感觉来人似乎顿了一下。
    “你都想起来了啊。”那人低声道,“太子殿下。”
    源风烛忽然面容一变,狰狞地朝来人冲了过来。
    岑吟被吓了一跳,后退两步,神色惊惶地看着屏风。
    就在这时,她却听到了门被拉开的声音。转过头时,看到一个年幼的小童站在门外,正安静地望着她看。
    “我能进来吗?”那小童问。
    岑吟没有回答,她认得这孩子,是源风烛的亲弟,源知禾。她惊讶于为何他会出现在这,源风烛竟没有安置好他?
    还是说……这孩子是……自己的幻觉?
    “我能进来吗?”那小童又问。
    岑吟还是没有作声。
    她莫名觉得,事出有异。
    *********
    源风烛走在长廊中,身旁飞舞着许多金蝶,他将手一扬,便瞬间化为黑色,尾羽鲜红一片,环绕着他盘旋。
    那些麝凤蝶追逐着他的脚步,一部分徐徐落至他背后,慢慢凝聚成一把刀形。随即蝴蝶散开,那把极长的太刀斜挂他背上,随着他的脚步发出沉重的响声。
    源风烛走着走着,忽然转过头,向后看了一眼。
    身后空旷寂静,无一人在,唯余日渐褪色的木柱或门扇置在原地,一年一年愈发老旧。
    这塔楼是昔年源今时为南国公主所造,意为得女做妇,金屋以贮。
    源风烛记得父亲曾喜欢过一首词,曰暖日晴烟,轻衣罗扇,看遍王孙七宝车。谁知道,十年魂梦,风雨天涯。
    脚步落在地上,走着走着,忽然停了下来。他看到迎面站着一个人,穿着一身蓝袍,持着一把白骨长鞭,正望着自己看。
    他的眉头微微动了一下。
    那人却忽然一甩长鞭,森森骨节寸寸蠕动,竟向上窜去。只消片刻,便化作一杆白骨长戟,被他威风凛凛地握在了手中。
    随即,他将长戟朝地上一杵,震得整座塔楼都有些晃动。源风烛盯着那人,脸上却无丝毫笑意。
    “你真的敢来。”他轻声道。
    “为何不敢?”萧无常反问,“太子殿下,我好像丢了什么随身之物,想着大约是落在塔楼里了,要回来找找。”
    “这塔楼是会吃东西的。”源风烛道,“你丢的物件怕是找不回来了。”
    “殿下堂堂太子,为何盗他人之物?”
    “是不是你,动了我烛龙旧郡?”
    “你说是就是。你说不是就不是。”
    “是不是你?”
    “你猜?”
    萧无常一直在笑,仿佛是故意激怒他。源风烛看了他半晌,忽然也露出了怪异的笑容。
    “既如此。”他说着,缓缓向后握住了太刀的把手,“就来下盘棋吧。”
    那把刀瞬间露出锋芒,寒气弥漫在廊中,刀刃嗡嗡作响。
    萧无常并未看清他何时出手,但源风烛竟破空出现在他面前。刀刃砍在白骨戟上,震得他虎口发麻。
    兵刃交接,迸发出一股飓风,瞬间席卷了整座塔楼。
    第六层转角处,黑封正与枕寒星疾行,一同去寻那蓝眼僧人。萧无常离开前,已将事情告知,请他们带上那蓝瞳僧,同去顶层寻岑吟踪迹。
    谁知二人正走着,却突然被一股劲风吹得倒退两步,勉强才站稳。
    一旁的窗扇尽数碎裂,两人抬头朝窗外望去,只见碎石满天,宛如流星般坠落,割断骤风轨迹后散成了无数飞沙。
    而在沙石之中,一金一蓝两道身影跃上半空,那穿着狩衣的东瀛人举起太刀,猛地朝那蓝袍人砍去。
    萧无常掀起袍子朝他甩去,躲避他杀招后,便扯下袍子意图挡住他。源风烛一刀将那衣衫劈成两半,他却迎面而来,长戟直刺面门,逼得源风烛不得不空翻退开,向下坠去。
    半空隐约有碎石落下,他侧身踩稳石块。瞬间又跃上了高空。萧无常停在空中对他笑着,像是在笑他□□凡胎,无法悬浮在空,七层塔楼坠落,必死无疑。
    但源风烛却借着碎石再度朝他而来。两人在半空交手,银星飞溅,火花刺人。萧无常发觉他力道极大,竟抵着自己向后而去,险些被打落在下方楼阁上。
    “风烛小儿!”他厉声喝道,“你当真是够猖狂!”
    “萧公子,今日若不杀你,我无颜去见郡中百姓。”源风烛说着,眼中渐渐冒起了绿火,“你合该为我郡中人偿命!”
    “你若有这个能耐,大可一试。”
    萧无常跃上高空,俯冲而下,朝源风烛心口穿刺。后者持刀挡住他攻势,却被他击飞,如利箭般轰然砸在塔楼上,引得一阵烟尘飞扬。
    原以为他不死也要伤半条命,但萧无常看着那尘土,鬼眼却骤然睁大了。只见烟尘之中,源风烛张着手指,四周密布着无数银丝,皆挂在他身上,减缓了冲击的力度。那些丝线随即便飞向半空,牵扯在对面望楼上,如棋盘一样铺展开来。
    夜空之下,乌云闭月,星辰斑驳闪烁,映得那摇摇欲坠的丝线闪烁点点银色。源风烛踏在线上,手持太刀冲向萧无常,速度之快,如风似电,刀刃之光划破长空,快得似乎能划破黑云。
    萧无常面上露出暴戾之色,抡起长戟狠狠击在他刀上。两人数次交手,半空兵器铮鸣,若不是下方之人离得远,几乎早被震聋了耳朵。
    郡中望楼极多,源风烛借丝线之力,如游龙一般在空中穿梭,无论萧无常浮在哪里都会被他追赶上,只得在那丝线所绘的棋盘上同他博弈,身法如棋,愈斗愈凶。
    那人刀法诡谲,收放自如,萧无常闪身躲避时,赫然看到夜空中不知何时飞满了黑蝶,就隐匿在乌云下,随月亮升起而渐渐现身,铺天盖地,振翅沥沥。
    他暗暗察觉那蝴蝶只只隐着杀气,急忙远离。那些自冥界而来的分骨麝凤蝶飘浮在郡城之上,宛如一片黑红之海,又在灯火之中穿梭,不断向死,又不断再生。
    黄泉之蝶,夏生秋死,活不过一季的东西。萧无常朝空中望去,却见源风烛已被蝶群包围。随后他拨开黑蝶,俯冲着直朝他而来。
    萧无常心道有异,立刻快速避开。源风烛借着丝线紧追在他背后,脚下踏空时,马上便有蝴蝶凝聚成团,由他踩过而向下坠去,隐没入茫茫黑暗之中。
    两人在半空兵器交接,反而是萧无常咬紧了牙,觉得吃力,又觉得兴奋。
    他很强,大约是自己自那时之后……遇到的最凶之物。
    源风烛,或该称他为烛龙太子,乃是极霸道孤傲之人,不达目的绝不罢休。他这样追着萧无常砍杀,气息却平稳如旧,出招冷静而凶猛,像头猎狼之豹。
    在他们之下,塔楼第五层的窗口处,那自冥府而来的封魂使仰头望着战寰,微微眯起了眼睛。
    “不太妙。”枕寒星听到他在自言自语,“他尚未现出本相,可见还有余力。”
    “你在说谁?”枕寒星问。
    “当然是太子,”黑封道,“不然我嘅咩啊?”
    枕寒星转头看向了他。
    “敢问先生,为何要到这地方来?”
    “我是来办差事的。”
    “什么差事?”
    “收魂。”
    “谁的魂?”枕寒星问道,“莫非……是这塔楼的主人?”
    “也对,也不对。”黑封摇头晃脑地说,“依我看,你还是先关心你家郎君要紧。”
    枕寒星一愣,瞳孔没红光骤然一闪,眼睛瞬间睁大了。
    半空传来一声巨响,只见萧无常脸上被划出一道血痕,那双鬼眼痛得微微抽搐,令他表情瞬间狰狞起来。
    枕寒星心知少郎君最不喜身体受损,加之先前失利,必是已被激怒,想阻止却又不敢,急得头上冒出了冷汗。
    远处的望楼之上,萧无常后退着落下,习惯性去摸腰间的扇子,却想起早已失窃了。
    “源风烛!”他恶狠狠道,“你就是个贼!”
    “成王败寇。”源风烛落在塔楼顶上,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你拿得回去,你就来拿。”
    萧无常深吸了一口气。
    “我自然要拿。”他低声道,“不但要拿回它,我还要你的命!”
    言毕,两只手前伸,袖子向后退去,露出了手臂来。手腕上斑斑驳驳,竟交叉刺着许多环形咒文。
    萧无常压着狂气,握紧拳头,将双手结印一扭。只听咔嚓一声,腕上两道禁制骤然崩裂,化作一缕青烟随风而逝。
    他的鬼眼突然睁大,抖动不已,口中獠牙闪着阵阵冷光。
    咒文脱落后,他护法相也逐渐现出,乃一持着白骨长戟的武神将,携风带电狠狠朝源风烛而去。
    源风烛将手一甩,立刻满郡的麝凤蝶燃烧起熊熊火焰,汹涌直扑萧无常衣冠。那东西极凶,一旦咬住朝会引燃,且无休无止,竟无法近身。
    火蝶飞舞在郡中,远远看去如一片火浪,不断翻涌流窜。源风烛在那一片火焰中再次朝他杀来,仍是不落下风,甚至隐隐挂着笑容,招式利落干脆,仍是少见的干净。
    黑封见火蝶朝塔楼飞来,便化出符咒,掷出去贴在那些窗棂上。但脚下忽然咔咔作响,低头一看那地板竟扭曲起来,周围之物也愈发古怪,朝他们挤压而来。
    “哎哟哇!”他怪叫一声,“那个仔真不靓!要贴我们烧饼!”
    枕寒星一见,不顾四面而来的压迫感,急忙朝释御修所在之处跑去。
    “大师!”他一边跑一边喊道,“小心!”
    房内的释御修早已听到了他的警告,奈何被那艺伎纠缠不休,一时脱不开身。忽然两侧的墙壁又朝他靠近,看架势竟欲将他压死在此处。
    两旁杀机已现,身后傀儡又不得安置,释御修无法,叹一声佛号,忽然回过身来一掌劈在那艺伎脸上,将她从头之脚劈成了两截,随后将她击出了塔楼之外。
    他本无杀心,既已出手,只得再度合十忏悔。那艺伎飞出楼外,下方正有一道丝线,瞬间将她割裂,碎成数块向下落去。
    她容貌已毁,只剩了半张脸,寄宿其中的亡魂也支离破碎,逐渐消散。
    隐约记起昔时是被刀砍而死,亦在她时候切断了她尸身,而今如出一辙,虽觉悲戚,仍是闭上眼化作了尘土。
    傀儡断线,源风烛自然有感觉。他如猛兽般低吼了一声,塔楼愈发扭曲,释御修看到两侧墙壁已朝他疾来,而门外已出现了枕寒星的脸。
    眼看着他要被夹死在墙中,枕寒星急忙甩出根须想要救他。释御修一见,立刻抬起手臂,在墙壁靠近时猛地抵在了上面。
    他并非有什么神通,而是仅凭蛮力强行相持,额头上已暴起了青筋。
    “……妖物。”释御修望着那些根须,忽然喃喃了一声,“皆是妖物。”
    他这话,与萧无常所思不谋而合。那护法神愈来愈凶狠,渐渐不再留手,而招式越发张狂。
    余光所见处,已望见郡城的瞭望台之间布着一张张重弩,皆是破鬼之箭。他有了计谋,故意做败相,引源风烛追杀,却在半路转身,直朝重弩而去。
    他心思笃定,未及近前时,已甩出长戟,戾气激在弩上,一见鬼气便当即瞬发出鞘,支支锋利无比。
    萧无常闪身避开,引着那些□□朝源风烛刺去。那金衣人挥着刀斩断利箭,萧无常却已朝其他城墙而去,一排一排引动了那些重弩。
    利箭破空,如飞鸟鸣叫一般疾驰而来,月辉照亮轨迹,杀气腾腾,直扑源风烛面门,寒光照亮了他的瞳孔。
    那瞳仁却骤然缩小了。他魂魄深处烛龙太子的神识在那一瞬记起死相,想起千年前也是这样被利箭射杀,顿时胸中一阵剧痛,哀嚎一声,盖过神智几欲破体而出。
    萧无常等的就是这一刻。他猛朝源风烛而去,一掌击在他胸口,瞬间将他魂魄打出,于那星月之下,现出了本相。
    哀嚎声随即响彻扶桑郡,银辉之中,飘浮在半空的,正是披散黑发,身着红衣的烛龙太子。他七窍流血,指甲又黑又长,半张脸血肉模糊,正抓着自己的喉咙嘶吼不休。
    源风烛魂魄离体,瞳孔顿时无光,朝下方坠落而去。物部重阳与廖若花魁早有准备,在下方接住他身体,并未让他受伤。
    [少主……]重阳扶着他,有些不知所措,[少主……醒醒……]
    [他无法醒过来,]廖若仰头望着那红衣厉鬼,有些惧怕地摇头,[那东西……那东西到底还是现身了……]
    [不是那东西。]重阳低声道。
    那是,少主。
    烛龙太子原本已入轮回,前尘旧事,早成过去。人身是桎梏,也是壁垒,神智压迫着鬼气,循环为己所用。如今魂魄离体,脱出束缚,便已几乎忘却这三十年来的一切,只记得千年前枉死之苦,誓要让周遭一切陪葬。
    “父王啊————”
    他惨叫着,眼中流出血泪来,滑落面颊,将他本就鲜红的血衣染得更深。
    忘却源今时的气度,忘记南国公主的温柔,太子就只是太子,凶残暴戾,痛苦难当,连同源风烛一起抹杀,满眼憎恨的,就是眼前那持着长戟的男人。
    “杀我者,我必百倍奉还!”他嘶吼道。
    萧无常望着他,却冷冷地笑了,嘴角裂开,露出了森森獠牙。
    “那正好。”
    *********
    密室之中,十六岁的少年持着剑,抵在父亲脖子上,眼中凶光一览无余。
    他面前那人却十分平静,像是早已料到会有今日,并不意外。
    “太子殿下,都想起来了啊。”
    他说着,却轻轻叹了口气。
    “你动手吧。”
    生逢此世,早有赴死的决心。可惜十六年父子之情,虽知浮生若梦,却仍是心怀希冀,以求顺遂平安。
    既不能,又何必苦苦求生,已无意义。
    他以为那少年会杀了自己,谁知那剑停顿了许久,竟然挪开了。
    抬头看时,发觉那孩子有些绝望地看着自己,哀伤过度,已是无泪水可溢,仅剩无尽悲哀,无法自渡,亦泅渡不能。
    “你若是当初杀了我,今日一切便不会发生。”那孩子道。
    源今时忽然愣了一下。
    他胸口一阵钝痛,险些后退一步,却怕那孩子更心寒,而下意识地上前两步。
    “今生就好好做个孩子吧。”他对那人道。
    [悲伤亦是常人需承受之事。]
    源风烛站着未动,源今时看着他,忽然上前抱住了他。
    “你不如从前年轻了。”蓦地,他听到那少年在耳边道。
    昔日见到你时,才二十岁。如今你已是快四十岁的人了。
    “我到底是谁……”源风烛说着,抓紧他的衣服,“我到底是谁……”
    源今时抱紧了他。
    紫阳花重重开,少年万载不败。
    [贵方は……私の息子です。]
    *********
    “我能进来吗?”
    塔楼第七层内,一应摆件安然,无异响,也无变化,观景台的窗子来着,向外望时,依稀可见满天星辰。
    岑吟站在屋中屏风前,正对着门外那个孩子,两人四目相对,谁也没有避开。
    “我能进来吗?”那孩子又问。
    他一连问了多次,显然十分想入内。可越是如此岑吟越觉得他有异,她并未拦着那孩子,更何况这本是源氏塔楼,他若想进来,何须自己答允。
    心思不定时,她总会想起南国志异,乃是她幼时在庙里看得最多的书之一。那上面说碛西大秦国,有地狱恶鬼之说,入人房中需征得主人同意,否则便无法入内。
    如此规矩,因房屋乃是主人之“场”,自有护佑屏障,邪鬼不敢进犯。但这些恶鬼会迷惑世人,巧言令色,伪装孩童或是老者,挑中人家后便去扣门能否入内休憩。
    若主人不应,就百般恳求,威逼利诱,甚至徘徊不去。若是答应,便是引狼入室,悔之晚矣。
    邪魔,妖鬼,黑眼小童等等传闻数不胜数。岑吟怀疑门外这孩子是不是厉鬼假扮,伪装成源风烛的弱弟模样,以此样貌欺骗自己。
    “你是谁?”她问,“报上名来。”
    “你见过我。”那孩子脆生生道,“我叫源知禾。”
    “你不是源知禾。”岑吟说着,手却握紧了藏在袖中的拂尘,“劝阁下还是说实话。”
    “我没有撒谎。”
    那孩子说着,朝她背后看去,望见那没有面容的女人画像,就一直盯着她看。
    “那是母亲的旧画。”他道,“兄长大人所画。”
    “那他为何没有画脸?”
    “我能进来吗?”那孩子又问。
    “你若是应答,或许我会让你进来。”岑吟干脆道。
    那孩子伸出手,摊开掌心,里面躺着一只蝴蝶,黑红色,看样子已经死掉了。
    “兄长大人说,他想不起母亲的模样了。”源知禾看着蝴蝶道,“他年少时整日去别处修习,回来往往已是深夜。母亲常常坐在阁中等他,见他来请安后才去安寝。而兄长在夜间,常常是看不清的。”
    “那也不会忘却。”岑吟断然道,“除非……二十年几年不见,才会忘记父母容貌。若能记事,见过就绝不会忘。”
    “或许兄长大人,不想让我知道母亲的容貌吧。”源知禾道,“以免我看到与母亲相似之人,心中难过。”
    “他这么做很奇怪。”岑吟直言道,“你也不像个孩子。”
    “我能进来吗?”
    “不能。”
    “蝴蝶好看吗?”
    源知禾抬起头来,将手向前伸。岑吟远远地看着,发觉那蝴蝶居然叠着生了三对翅膀,颜色皆不相同,显然是被装上去的。
    “那些女人漂亮吗?”源知禾忽然问。
    岑吟一愣,脑中猛地闪过在烛龙郡,太子房中所见的女尸,背后忽然一凉。
    “是你?”她声音变了,“莫非是你?你……是谁!”
    “我是源知禾。”
    那孩子说着,低头动了动手指。六翼蝴蝶忽然飞了起来,在他身边上下浮动着,环绕不去。
    “兄长大人恨我,大约恨之入骨。”他对岑吟道,“我的出生害死了母亲。他一定痛恨我至极。”
    这孩子说话,一点情绪都没有,又冷又硬。岑吟一个字都不信,何况源风烛待他如此好,只要生了眼睛都看得出。
    所以,面前之人一定是妖物。
    “原本兄长大人转生时,应能超度那烛龙郡所有亡灵。可惜他虽然降世,此事却未能成。”源知禾道,“唯一之法,是前功尽弃,再送他入黄泉。但父亲和母亲死活不许人动他,又怕那些厉鬼来寻太子伤害于他,便倾尽所能封了烛龙郡。”
    因他是男子,源今时就布下阵法,使此郡鬼不能出,但唯女子可入。他若有时入内,便让南国公主从旁助他,因二人是夫妻,红线缠绕,因缘天定。公主借他灵力,他以公主为引,方能出入。
    但自源今时和公主去世,便无人能再入。本该再寻女子相助,偏偏源风烛又克妻克女,八年来无能为力。
    “父亲亡故那日,原是要回南国,同兄长大人同去烛龙郡一会影鬼。”源知禾继续道,“兄长大人刚及弱冠,命格正强,或能超度之而不为所伤。”
    可惜父亲死了,后来母亲也死了。
    “我生下来,也是死的。”
    源知禾说着,一把抓下飞舞的蝴蝶,扯住它的翅膀,咔嚓一声撕成了两半。
    “哥哥真惨啊。”他喃喃道,“他什么都抓不住,真可怜。”
    岑吟握着拂尘的手在抖。她想起了不知生死的父母,想起了一同被抱走却中途失踪的妹妹,起初什么都有,后来什么都没有了。
    来去都是一场空。
    “我以为,哥哥还是做太子最好。”源知禾道,“的确痛苦了些,但至少千年不变。这短短二十年,把他想要的给了他,又拿走了。”
    “这与那些女子,有何关系?”岑吟问。
    源知禾安静地望着岑吟。
    “我听说,父亲在烛龙郡。”
    好像他们说,父亲的魂魄或许会在那里,替哥哥镇压着郡中的影鬼。
    “我想送些礼物给父亲。”
    没有人能找到母亲的魂魄,不知她去了哪里,像是飘飘荡荡,烟消云散了。
    所以只能寻一些相似之人。
    “多漂亮啊。”源知禾放开手,丢下了死掉的蝴蝶,“虽然我没见过母亲,但我觉得那些女人很像母亲。所以我就把她们摆成我喜欢的样子,送到郡中去。”
    也不知道会不会成功。但总之,都杀掉的话,死人一定可以引渡彼岸吧。
    “所以我就这么做了。”
    “你到底是谁?”岑吟猛地甩出拂尘指向了他,“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也不知道。”源知禾眨了眨眼睛,对她一笑,“我出生时就死了。那时母亲快不行了,哥哥瞒着母亲,用腹语伪装婴儿哭声,骗了她直到最后。”
    南国公主死的时候,源风烛没有哭。只抱着那个死婴,一步一步地在走廊里踉跄着。他觉得自己像个被白蚁蛀空的树,看似沉稳平静,实则千疮百孔。
    [将我五十年的寿命给你可好?]他呢喃道,[若你能睁开眼睛。]
    “兄长觉得,我才是父母真正的孩子。”源知禾道,“虽然都说我父亲命中无子,但我却仍是来了。兄长认为,是他占了我的位置,所以我才不能够活下来。”
    源风烛说完那句话后,他怀里的孩子忽然动了一下,一只小手抬起来,抓住了他的衣襟。
    “执念胜于杀念,兄长太执着了。”源知禾道,“我占了他五十年寿命,也占了他些许灵力。兄长什么都知道,但是,他却没有杀我。”
    就因为自己是那两个人的孩子。
    “兄长大概恨我吧。”源知禾猜测道,“但他好像又愧疚得不得了,真是个矛盾的人。其实他骗了你,你可知道?”
    他一直在追寻盗女之鬼的下落,查来查去,发现了那些女子失踪前所得的桧扇,有源氏之迹。
    而这城中的源氏,只有两个人。
    “他猜测是我。烛龙郡那一行,他感觉到了什么东西。那些女人,都是与我有些渊源之人。”
    或是我见过,或是拜访过我,或是我在塔楼中望见过。但,都是被我注意之人。
    若说其中有什么变数,就是自己并未想到,兄长大人会找上岑吟。
    一个与母亲完全不同的女子。
    “你很像他。”他对岑吟道,“你和哥哥什么地方很像。”
    我不讨厌他,我也不讨厌你。
    “兄长知道是我做的,但是他没有拆穿,而是自己将一切担下来了。大约是为了保全我。”
    所以,我有件事想问问你。
    “兄长今日有大难。”源知禾道,“如果杀了我可令他以后平安顺遂,你会这么做吗?”
    岑吟咬紧了牙关,没有做声。
    源知禾却忽然扭头看了看窗外。
    岑吟发觉他的眼睛也闪着绿色的光,周身灵力之强,似乎不在源风烛之下。
    “太子殿下会杀光一切生人。”他轻声道,“这里会再成为一个鬼郡,如千年前一样。”
    源知禾说着,忽然转过头来,抬起脚迈入了屋内。
    岑吟吃了一惊,正欲防备,却听身后传来一声脆响。那搁在鞘内的黑刀动了。
    它嗡嗡响着,突然飞出刀鞘,闪光一闪直朝源知禾而去。
    那孩子却不躲也慌,望着它刺来,平静如旧。
    刀尖瞬间已抵在了他眉心上。
    *********
    其心可诛。
    ※※※※※※※※※※※※※※※※※※※※
    这段时间身体略差,但会尽量恢复日更,还是想每天都跟大家在评论区打闹,生病的日子好孤独喜欢谁家马上白面郎请大家收藏:(663d.com)谁家马上白面郎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

本文网址:https://www.663d.com/xs/17/17999/10751190.html,手机用户请浏览: https://m.663d.cc/17/17999/10751190.html享受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章节错误?点此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