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物语-寂

推荐阅读:在不眠的夜晚寻找羊君主·埃尔梅罗二世的冒险柯学捡尸人毒医狂妃有点拽不灭武尊最强升级系统轮回乐园:遍地是马甲我是如何当神豪的百炼飞升录太荒吞天诀

    岑吟来到屋内时,发现里面已经坐满了人。但外人却并不多,还有个梳着月代头的男人,以及一个和尚,余下的就是花魁寥若太夫,和源风烛的随身护卫物部重阳。
    “你不是说……请了很多人吗?”她问源风烛道,“怎么就只有……几个人?”
    “原是想多请些达官显贵来的,不过,他们一听是百物语,都不愿意来。”源风烛笑道,“所以,我只能拿自己人顶上了。”
    萧无常进来时,因他那双鬼眼之故,原本就幽暗的室内更显得鬼气森森。他见众人忌惮,便小说自己有眼疾,让众人不必惊惧。
    源风烛见状,也替他讲了几句,解了尴尬,随后请他们入座。
    他在地榻上按环形铺了蒲团,众人围坐成一个圈,当中围着许多烛台。每个台子上都插着一支白色蜡烛,正燃着火苗,摇曳不定。岑吟数了数,竟只有十几只,远不到一百。
    她环顾四周,发觉每个蒲团上都坐了人,只有自己旁边的位置是空的,再旁边就是那位白衣僧人。众人围着那些烛火,也不做声,只等源风烛来互相介绍。
    屋内四角燃着四盘线香,青烟升起,香雾缭绕。烛台中央立着一个博山香炉,炉上镂空雕刻着一些神鬼图案,似乎一面是太子幽魂显灵,另一面则是扶桑术士除祟。
    源风烛坐在一个当中的位置上,面朝着那处空座对众人微笑致意。他背后有一扇巨大的屏风,绘的似乎是扶桑郡全景,大气磅礴,瑰丽幽夐。半空画着祥云无数,鸿雁群群,一片安乐之景。
    等所有人都就坐后,房门便被徐徐关上。那面容冰冷的艺伎上前来,为每个人奉茶。
    岑吟觉得她今日有些奇怪,又说不出哪里怪。她坐着不动,等那艺伎将茶送到自己面前时,低声问了她一句可还安好?
    艺伎忽然朝她转过了头,毫无预兆,把她吓了一跳。岑吟甚至隐约听到了机栝声,像是从她脖子里传出来的。
    可未等自己回神,那艺伎已经去为别人奉茶了。
    “诸君,别来无恙。”源风烛忽然道,“今夜是我生辰,特请各位来讲百物语,消磨长夜。”
    “你还是先介绍一下各位吧。”那月代头男人说着,拿扇子挡住半张脸,“还是说,要我们自己讲?”
    “你愿意自行介绍,我自然高兴。”源风烛道,“那就请吧。”
    他做了个请讲的动作。那男人叹了口气,却没有放下扇子。
    “在下是源郡守的幕僚,也是最好的朋友,东瀛平氏,平宗谱。”他对众人道,“也请几位报上名来吧。”
    那男人说着,抬头看了一眼萧无常,又将目光落在那和尚身上。
    岑吟发觉那僧人生得很奇怪,样貌不十分像中原人,一双眼睛是蓝色的。他手里拿着一串念珠,正在默默诵经眼神无喜无悲。
    “哟,这位大师是佛国人?”萧无常问。
    那僧人手上的念珠一顿,转头向他行了个单手礼。
    “贫僧释御修,见过阁下。”他平和道。
    “哦,你就是释御修。”萧无常立刻有了些兴趣,“我认得你,我们……对你很有兴致。”
    “多谢。”
    释御修谢过后,便不说话了,沉默地盘膝坐在一旁,安静如故。
    “原来两位是认识的。”源风烛笑着说,“那就更好了。”
    他对那几人介绍了岑吟和萧无常的身份,只说是自己门客,便直入正题,邀请众人就绪。
    岑吟听他在那里讲着百物语的规矩,却悄悄凑近萧无常,低声问他那僧人是谁?
    “这和尚有两把刷子。”萧无常在她耳边道,“话不多,很能打。佛国人都以为,他可堪做护法神之人选。”
    “那不就要和你抢生意了?”
    “抢就抢吧,反正十八个位置呢。新的不来旧的不去。”
    岑吟借着烛火,悄悄盯着那蓝瞳僧人看。的确,他气势隐而未发,手上一层厚茧,是常年习武之人。
    “他的眼睛……”
    “天生就是蓝色,大约是有异域血统。”萧无常道,“此人灵气极纯,且十分充沛。真是没想到啊,会在这遇上他。”
    “两位在说什么呢?”源风烛的声音忽然从不远处传来,“再走神,当心错了规矩,引鬼上身。”
    岑吟回过神来,有些尴尬地擦了擦脸颊。源风烛示意众人各选一个烛台,放在面前准备讲物语故事。
    “讲好之后,记得吹熄烛火。”他对在场之人道,“今夜不必讲一百个,每人一个就好。”
    外面夜幕漆黑,烟花声隐约隔窗传来。那艺伎独自跪在门旁,重阳和寥若则分别坐在源风烛两边,从头至尾默不作声。
    枕寒星坐在萧无常旁边,挨着那花魁,对面便是平宗谱。他抬头看了花魁一眼,寥若太夫对他一笑,把他吓得又低下了头。
    岑吟却朝旁边看了看。
    “源先生,这里为什么是空的?”
    “谁知道呢。也许,会有不速之客?”源风烛笑道,“那么,谁先来呢?”
    众人沉默了。过了片刻,平宗谱忽然伸出了手。
    “在下先来吧。”他将扇子一收,“我今夜要讲个,巢寄生的故事。”
    说东瀛有一个大户人家。家里的女人生了三个孩子,都特别可爱,也备受呵护。后来不久她又怀了孕,分娩的时候却生下一个死婴,吓坏了接生婆,急忙出去叫人。
    可等那婆子回来的时候,却发现孩子好好的,被她抱在怀里喂奶。郎中无论怎么看,都说这个孩子健康无恙。
    孩子没事,家里人自然很高兴,就开开心心地照顾幼子,认为他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但之后这家的噩运就开始了。先是三个孩子一个接一个地死了,毫无预兆,莫名身亡。后来这个女人再怀孕,却每一个孩子都留不住。最后家里只剩下那个孩子,也只有他被好好地养大成人。
    但也是为了养育他,父母耗尽了心血,接连病逝了。他母亲临终前却生下了一个遗腹子,将那孩子交给那个独子,请他代为照料。
    但就在他母亲的丧礼上,那个人却抱着那个婴儿,把他活活摔死了。他无法忍受家中还有另一个孩子存在,永远只能有自己一个。
    村子里的老辈人都说,他其实根本就不是那对夫妻的孩子。他们的孩子已经死了,是有妖怪将自己的孩子悄悄放到了那母亲旁边,要她来为自己养育,而且这个孩子会杀掉养母所有的子嗣。
    就如同杜鹃雏鸟一样,悄悄出生在别人的巢里,生来就懂怎么谋杀掉亲鸟之子。
    然而,杜鹃毕竟是吉祥鸟,所以那个孩子长大后做了武士,接连打了许多胜仗,青史留名。
    可惜啊,有些看似明媚和顺的东西,在不为人知之处却如此残忍而阴暗。
    [巢寄生]便是如此。
    “我不喜欢杜鹃鸟。”平宗谱道,“鸠占鹊巢也罢,若是不懂知恩图报,就一定会有报应的。我的故事讲完了。”
    他说着,举起烛台,吹灭了烛火。
    屋子里的光似乎暗了一些。
    众人沉默着,无人言语。片刻后,源风烛拍了拍手,说这个故事不错。
    “下一个,谁来呢?”他问。
    “我来吧。”那僧人坐在平宗谱身边,忽然开口道。
    他端起烛台,讲了一个无头将军的故事。
    说前朝有位将军,生得勇猛高大,却奇丑无比。虽然上阵杀敌十分厉害,奈何却因为貌丑且凶,始终没有女人愿意嫁给他。
    他向皇帝诉说此事,皇帝听了便打趣他道,若是你能换个英俊些的头来,朕就把公主嫁给你。
    皇帝不过玩笑话,那将军却信以为真,四处找寻术士,要他们为自己换头。
    可没有哪个术士会这个东西。找到最后,终于在幽国找到一个人,说自己会换头术,但不知他要换哪颗头?
    将军也不知道公主喜欢什么模样的人,便求人去问公主要画像,让她画出自己喜欢的男人样貌。
    公主并不知道他有何用,便画了一张拿给了他。将军持着画像到处去找,居然真给他找到了一个穷酸书生,跟画像上一模一样。
    于是将军就把书生给杀了,让那个幽国人给自己换了头。头变了之后,他瞬间就成了个美男子。皇上吓得够呛,却也不得不履行诺言,把公主嫁给了他。
    公主不知道原委,只当他是貌勇双全的良将,便嫁给了他。婚后日子过得也算和睦,不在话下。
    但某天公主睡觉时,却听到耳边有人说,我身子痒得很,你帮我挠挠。
    她睁开眼睛,却发现那将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看,眼神十分浑浊。她一碰那人,发现他竟是在睁着眼说梦话。
    公主很害怕,却又不敢多言。那将军身上发痒却越来越严重,但寻了很多名医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他去找那个幽国人问。那人听罢,忽然问他,说你是怎么处理那具尸体的?
    将军说就地埋了。于是那人便带着将军去挖,挖出来一具腐尸。冲掉泥土时,发现尸体上面爬满了虫子。
    跟那尸体埋在一起的,还有将军本来的头,已经烂得不成样子了。
    书生那颗头说身上痒,缘来就是这个缘故。
    释御修讲完了故事,用手指掐灭蜡烛,双掌合十,恢复了沉默。
    屋内众人听得浑身难受,却又意犹未尽。
    “那个将军后来呢?”平宗谱问,“他出事了吗?”
    “万法皆空,因果不空。自然是死了。”那和尚道,“他最后实在受不了这种痛苦,把头又给割下来了。但因为这颗头不是他自己的,他本来的头又已经烂了,所以就只能做一个无头将军,夜夜游荡。”
    众人听罢,都有些唏嘘,一时之间又没了话。岑吟觉得自己的剑似乎抖了一下,但又好像只是错觉。
    源风烛见无人言语,就看了看物部重阳。重阳会意,端起烛台开了口。
    “我来讲下一个吧。”他对众人道,“不知诸位是否知道,南国三十年前常有水患,而后出现了许多祭河童男女。”
    大约三十几年前,南国水灾,洪涝十分厉害。河边村庄极多,百姓迷信,都说是龙王爷发怒,便常以童男女祭河,乘坐一艘满是孔洞的小船,送到河中央渐渐淹没。
    那时祭祀,都是一对一对,有些是无父无母的孤儿,有些是被卖掉的苦孩子,零零总总祭祀了几百个。孩子不够,便逼着村庄里的人家以亲子供奉,若有违背便或偷或抢,一个也不放过。
    有一家人生了个儿子,三岁多些时也被迫送去了做祭河童子。父母在家哭成了泪人,谁知三日后傍晚忽然听见敲门声,打开一看,那孩子正好端端地坐在地上玩着。
    两人吓得要命,以为是遇见了鬼,一夜不敢开门。第二日清晨出门再看,那孩子在门外睡着了,样子和生人没有任何不同。
    那家人收回了孩子,却整日担惊受怕。他们总觉得那孩子是水鬼索命,恐惧代替了伤心,竟开始害怕起自己的孩子,最后还是在一个夜晚叫来村长把孩子送走了。
    他们这样做颇令人有争议,一时之间村子里也众说纷纭。那孩子再次被祭河,这一次他父母是亲眼看着那艘船沉了下去。
    原以为此事就此了结,可过了三日后,那家人傍晚又听见有人敲门,战战兢兢地出去看时,看到那孩子站在门外,浑身上下湿淋淋的,像是刚刚从水里出来。
    他面无血色,阴森冷漠地望着母亲,却开口说了一句话道:你们为什么要把我送回河里?
    原来那孩子先前为人所救,悄悄归还了家中。他家人本可以不声张偷偷养育或是逃跑,可他们却因为害怕而真的害死了自己的孩子。
    物部重阳说着,吹灭了自己手里的蜡烛。顿时屋里又暗了一些。
    他这个故事平淡,其他人都没什么反应,唯有岑吟如坠冰窟,浑身发凉,好像那祭河童子是自己一般不适。
    “该我了。”一旁的花魁寥若忽然道,“我就讲一个……阴阳人的故事吧。”
    所为阴阳人,便是雌雄同体。寥若持起烛台,望着那金红的烛火,对众人娓娓道来。
    在寥若早些年刚入行时,曾有一处风俗场,只要男人,不要女人。所有在那处场所里工作的游女全部都是伪女,他们装扮成艳丽的女子模样,陪着客人说笑谈天,饮酒作乐。
    高等级的游女被称为太夫,也就是花魁。寥若天生有姿色,年纪轻轻便已是花魁。那时与他齐名的还有一个太夫,叫做淞樱,也是个伪女。大家互相以姐妹相称,也常去温泉泡汤,彼此间没什么嫌隙,互相也算是十分了解。
    但寥若没想到的是,淞樱某天忽然就不对劲了。也不再同其他伪女来往,待客也散漫起来,到最后干脆不见人。但身为花魁,不去陪酒说笑自然是不行的,因此妈妈桑就带着人砸开了淞樱的房间,要他出来见客。
    谁知一到屋中才发现淞樱已经上吊自尽了。更让人无法理解的是淞樱的肚子竟然大了。桌子上放着一封血书,众人拿起来看,当即目瞪口呆。
    原来淞樱是个阴阳人,外表看着是男人,实际却是个女人。几个伪女常去泡汤也没看出什么不妥,但她却因天生不健全,导致性情十分自卑。后来有客人知道她身体特殊,便对她做了不好的事情,又说要赎她出去,结果却欺骗了她。淞樱虽身有缺陷,却意外怀了身孕,无法忍受这一切,便带着孩子自尽身亡了。
    他讲到这里时,走廊里隐约传来女人哭声,不知是真实存在还是听了故事后的幻觉。
    “……那后来呢?”岑吟忍不住问,“那个欺骗她的男人没有报应吗?”
    “自然是有。”寥若点头,“淞樱死后,他夜夜梦见淞樱大着肚子披头散发地前来索命,犹如产鬼一般吓人,没多久就把他活活吓死了。”
    “……这花魁当真是可怜。”岑吟叹道。
    “是啊。想我入此行已是走投无路,原以为自己命途惨淡,谁知同她一比,我竟算是个幸运的。”寥若叹道,“亏得此生能遇到少主,赎我出来,又将我安置在此地,实在心中感激。”
    “源先生原来喜欢去风月场所?”岑吟对着源风烛挑眉,“而且还喜欢……伪女?”
    源风烛揉了揉太阳穴。
    “此事说来话长,不说也罢。”他摆了摆手道,“我是有事去风月场,偶然见了他,觉得这家伙是个可用之才,就收用了。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关系。还是继续讲故事吧。”
    寥若太夫已经吹灭了一根蜡烛。一旁的枕寒星迟疑了片刻,自行伸出手端起了蜡烛台。
    “我讲一个人吃人的故事吧。”他道。
    说迄今大约一百年前有个小人参精,还没修成人形的时候便满山流窜,天生闲不住性子。后来南国忽然发生天灾人祸,种植的菜苗颗粒无收。那些人饿得狠了就吃树皮,吃观音土,到最后实在没得吃,便开始吃人。
    身强力壮的不敢吃,就吃刚死之人的肉。自己家的孩子不忍吃,便易子而食。小人参精曾亲眼见到一个男人护着两个侄子躲在地窖里,其中一个孩子却被发现了,硬生生被拖走分食。那男人只保下了其中一个,另一个抢夺无望,眼看着侄子被杀,哀嚎声响彻了整座山野。
    “后来,饥荒快过去时,那些吃红了眼的人还要来夺他另一个侄子。那男人为了保护孩子,自己将那些人引开,却不小心失足掉下来悬崖,摔得粉身碎骨。”枕寒星道,“这……故事,每每我想起来,都觉得心有余悸。”
    他想了想,还是吹灭了手中的蜡烛,算是已经讲完了。
    屋内越发幽暗寒冷。剩下的人里除了源风烛外,就只有了岑吟和萧无常。
    萧无常示意岑吟先讲,于是岑吟讲了自己幼时遇见云海仙子的故事。从见到她到她死去也不过半日,而那个害死她的师兄则一直飘荡在云海沉烟之中,随云聚散,不得解脱。
    还有那些流字辈的同门,被困在阴阳道场受罚的厉鬼,每一个都记忆犹新。
    岑吟讲完后,也用手指掐灭了蜡烛。屋内愈发黯淡,气氛也低迷起来。
    源风烛扇着桧扇,听得若有所思。他拿起面前的茶盏,慢慢喝了一口。
    “这故事实在令人唏嘘。”他感叹道,“只是有件事,贵观中那些受罚厉鬼,需年年镇压否?”
    “需要。”岑吟点头,“每年的霜降日,都由我师兄超度冤魂,平息其怨。”
    “我郡中祭祀烛龙太子,也是每年一次。”源风烛道,“但其实,这并不是件好事。”
    “不是好事?难不成……要放他们出来作祟?”
    “对此等怨鬼行祭祀超度,只能暂且平息,不能根治,终究是治标不治本。若想长久安静,还是需要彻底解决此事,想个一劳永逸的法子。”
    “若如此说,扶桑郡对太子殿下作祟之事,可有想出长久之法吗?”岑吟问。
    源风烛拿起桧扇,敲了敲自己的额头。他的眼中隐约闪过一丝绿光。
    “想到了。”他轻声说,“原本我父亲……与我祖父,曾寻遍了东瀛所有的阴阳师,差使臣数次入黄泉国求助扶桑大妖,却都被告知太子不能超度,只能镇压。那位殿下怨力极深,多少冤亲债主诅咒禁锢,始终不能平息。后来……”
    他正说着,忽然顿住了,笑了笑将头转向萧无常。
    “再讲下去,就算个故事了。”源风烛笑道,“不如萧公子先讲吧。”
    萧无常见那人指名自己,也不退却,便端起烛台,低头看着烛火发笑。
    “我来讲一个……天宫里的故事吧。”
    说有一位神女,爱上了一个凡夫俗子——
    “又是这种故事。”岑吟忽然不满起来,“古往今来,全是这种故事。什么偷仙女的衣服,什么田螺姑娘报恩以身相许,让人家好好做神仙不好吗?为什么非得爱上凡人然后……然后以身相许?给钱就不行吗?钱摆不平凡人是吗?就那么想在热炕头上一起睡一觉吗?”
    她脾气发得突然,吓得萧无常差点吹灭烛火。原来他并不知道,岑吟对钦天神女极为憧憬,可民间却有不少说书人肆意污糟神女,一会说她爱上过什么书生共度良宵,一会又说她是偷了夫君灵药才成仙,如此种种,数不胜数。
    只有少数人明白,钦天神女是一步一步靠自己修行而登天界,万般功劳,皆属自己。她无心凡尘情爱,生性亦寡淡清冷,能入上天界,靠得并不是什么名分关系,而是她自己的本事。
    所以岑吟最不爱听什么仙女爱上凡人的故事。萧无常一说,就觉得他满脑子都是春宵一刻,让她十分不舒服。
    但这次萧无常实在有些冤枉,因为他讲的是真的故事。一旁的源风烛冲他比着手势,示意他反过来说。萧无常会意,于是清了清嗓子。
    “说从前有一个仙君,爱上了凡间的一个女子——”
    “你就没别的故事了是吗?”岑吟是真不高兴了,“不管男女,神仙就不该爱上凡人!无稽之谈!还有你!”
    她冲源风烛一转头,把他也吓了一跳,差点丢了桧扇。
    “冤枉,冤枉。”源风烛正色道,“你说得都对,我深以为然。我也不赞同神仙和凡人盖上棉被……聊天。”
    平宗谱无法掩饰地冲他投去了鄙夷神色,做着口型骂他见色忘本。源风烛却只当看不见。
    萧无常坐在一旁哭笑不得。
    “你这丫头怎么这么轴呢!你是老倔头子投胎是吗!”他无奈地看着岑吟道,“你先听我讲完再发火。”
    “你讲吧。”
    岑吟答应得很痛快,他一愣,竟然不敢讲了,怕她是愿者上钩,因此小心地朝门边看了一眼,以备随时跑路。
    “说从前有位神女,爱上了一个凡夫俗子……”萧无常小心翼翼道,“后来……后来……”
    他后不出来了。方才被岑吟一吓,已经把后面的全忘了。
    “啊!”
    众人只见他像土拨鼠一样站了起来,大叫一声,满屋子走了三圈,才又回到蒲团上重新坐下。
    他终于想起了后续。原来那位神女喜欢上的也不是普通人,而是笙瑟公子,也就是男子扇舞的开山宗师。
    笙瑟公子,名萧寂弦,意为不能奏响之琴弦。因为他是个聋人,天生失聪,因而,也不会说话。
    但其人却生得十分美丽,饱读诗书,文武俱通。他是民间雅人,身怀绝技,昔时曾为帝王家座上宾,曲水流觞,百酒为敬。他虽有缺陷,却仍是能循着引导人合鼓点而舞,后更是做扇舞流传于世,博得满堂喝彩声。
    一位神女喜欢上了他,十分倾慕,却碍于仙凡有别,无法共结连理。若要冲破这桎梏,便需逆天而行。天规森严,不可触犯,神女相思成疾,却别无他法。
    后来一位佛国尊者路过,见她如此,便指点她说,你无须冲破仙凡桎梏,只需想办法助他登上天界便是。凡人终有一死,不如共登天界,求天帝赐婚,做永世仙侣。
    那神女茅塞顿开,亲自显圣面见笙瑟公子,向他表明心意。笙瑟公子不敢逾矩,更不想拖累神女,几番拒绝。谁知他本有慧根,为走正道之人,一动善念,居然功德圆满,当即得道飞升,受箓天界。
    如此,便成就了一对神仙眷侣,皆大欢喜。
    萧无常话音落时,屋内忽然一阵冷风刮过,吹得地上那些烛火摇曳不止。
    岑吟盯着烛火看,忽然伸出手去朝那些烛火张开五指。瞬间火苗稳固下来,衔着烛芯徐徐燃烧。
    “你撒谎了。”她轻声道。
    “这是怎么看出来的?”萧无常冲她一笑。
    “讲的是百物语,不是神仙传。这应该是个鬼故事。”
    “鬼故事……你觉得我在哪个地方撒谎了呢?”
    岑吟只是这样感觉,并无实质证据。她没有作声,源风烛则扇着桧扇,像是意识到了什么。
    “笙瑟公子英年早逝,传闻中说,是病逝的。”他喃喃道,“可若他不是病逝呢?若他是被神女纠缠而亡呢?”
    但此事不对,神女如何会纠缠凡人。其实有句话岑吟说得不错,仙凡有别,神仙本就不可能爱上凡人。
    所以……
    “他是被女鬼纠缠而死的?”源风烛惊讶道,“或是女妖?”
    萧无常大笑起来,他笑声很诡异,竟有些凄厉。
    “笙瑟公子,已经做神仙去了。”他道,“我讲的故事是真的。凡事问得太深,就失了本意。一无所知,未尝不是一种侥幸。”
    他说着,吹熄了蜡烛。一下子屋里便有些黑了。
    众人手中的烛火全已熄灭。地上还有几只烛台,燃烧着微微火光。源风烛面前也放着一盏,岑吟发觉,他又是最后一个。
    她正盯着源风烛看,却忽然感觉手上一热。低头一看,萧无常不知何时居然悄悄伸过手来,碰了碰她的手背。
    岑吟想问他做什么,萧无常却示意她不要动。他将岑吟的手掌翻过来,在上面写了几个字。
    静观其变。
    他这样说,一定是有些不对劲。岑吟看着他收回手,随后两人就随众一同盯着源风烛看,等着听他能讲些什么故事。
    见大家如此盛情,源风烛也顺水推舟,拿起了面前烛台。他将手伸向烛火,拨弄着上面的火苗,将手指来回从火中穿过。
    “传闻上古年间时,中土四国本是一体,乃人神鬼共存,三界互通之年代。”他沉思道,“而后东幽冥国和西武佛国分化两极,一人鬼共存,一人神共存,余下的凡人便都居住在南北二国。”
    一阵无由风过,吹得那烛火晃动不停。他用手挡住火苗,不让风吹灭了火光。
    “我扶桑国与中土四国皆有使臣往来,贸易通商。我国使臣说,南国和北国一向通行无阻,佛国和幽国则十分难入。而那可长久镇压太子之法,是我祖父遣人数次,最后于佛国求来的。”
    他正说着时,众人却听到外面传来了响动声。似乎是窗子在一扇一扇关闭,却没有人听到走廊有人走动。屋中越来越冷,如同冻死鬼烤火,越烤越凉。
    平宗谱忽然站了起来。
    “我不太舒服。风烛,我先回去了。”他咳嗽了一声道,“我这几日着了风寒,恐怕要多喝几碗姜汤了。”
    源风烛抬头看着他,缓慢地点了点头。
    “也好。回去吧。改日再见。”
    平宗谱谢过他答允,又朝众人拱了拱手,便兀自离去了。他走后,源风烛看了看众人,仍是继续把故事讲了下去。
    “我今日要说的,是个有关轮回的故事。”
    薛氏,是南国大姓。传说南国的镇国神君是位龙王爷,姓薛,因此薛姓在南国颇有地位,且多出武将。昔日曾有位薛老将军,生了一个儿子,都说来历不凡,定是神仙托生,在家中颇受宠爱,教导亦十分精心。
    这孩子也的确不是寻常人。他十几岁上了战场,从无败绩。帝王十分赏识他,年纪轻轻就封了侯,赏赐封地,俸禄万石,一时间风头无两。
    可正所谓亢龙有悔,登高跌重。那薛家公子二十八岁时被人毒杀在枫叶林中,凶手迟迟不明。老将军中年丧子,痛不欲生,于是剑走偏锋,遍访名医,到底又生了一个儿子,以期他能代替兄长,抚慰心中丧子之痛。
    可那个儿子却处处不如大公子,无论长相或是心性品行,皆差得很远。老将军虽然不满,却也算悉心教导,并无十分苛待幼子。只是他每日神色凝重,对幼子极其严厉,纵然不缺吃穿,却鲜少疼爱他。
    那孩子惧怕父亲,从来十分听话。自从五六岁起,便每日都要喝一碗汤药,据说是强身健体所用。他只当是父母面冷心疼,不疑有他,一直喝到了十六岁。在他生辰那日,父母忽然请他到密室来,还请了一位道士,说他身上有祟,需要除去。
    那孩子也听话,一一照办。谁知他被禁锢在石台上时才知道,其实那根本不是除祟,而是要抽离他生魂,将这副躯干空出,引他兄长之魂前来夺舍。
    那禁术本万无一失,请来的人也做过此法不止一次,可是却迟迟没有成功。生魂无法抽离,兄长之魂亦无法引渡,众人不知是哪里错了,乱作一团,手足无措。
    可因阵法之故,那孩子却明白了一切,窥探到了前后中事。
    “你们猜猜,为什么阵法无误,却不能成事呢?”源风烛问。
    无人应答,显然猜不出是何缘故。
    源风烛笑了起来。
    “因为那个孩子,是他的兄长轮回转世。或者说,他们就是同一个人。”他对众人道。
    薛大公子魂魄早已投胎,因眷恋父母,又回到了他们家中。他以为自己前世是树大招风而死,因此今世便闭塞了自己许多灵气,只想做个普通人。谁知他父母倒不肯,觉得小儿子处处不如大儿子,而十分悲伤厌恶。
    看似是兄弟二人,实则生魂却是同一人,因此那孩子的生魂无法抽离,长兄的魂魄亦无法召唤。这阵法无用,却让他记起了前世今生,痛苦万分,哀嚎不已。
    “你们相信轮回转世之说吗?”源风烛问。
    众人没有作声。有人信有人不信,却都选择了沉默。
    “前朝有位鬼异仙人曾说,生中土难,闻正法难,得人身难。”源风烛道,“冤魂厉鬼,皆是已失肉身之人。若想平息其怨,唯有饮孟婆汤,走轮回路,再世为人,换得人身百年,安稳度日。”
    他面前的烛火幽幽燃烧,映在他眼中,明暗微动。
    “烛龙太子,是三十年前,被源今时镇压在扶桑郡中的。”
    我今年,二十八岁。
    “这间屋子,是当年关押烛龙太子之处。”
    源今时曾在这里问他,若你能得人身,可愿放下心中之恨?
    “其实太子……也想放下,也愿意放下。”源风烛道,“谁不愿母慈子孝,谁不愿承欢膝下。富贵非其所愿,太子毕生所想,如书中话所言,唯愿每日居宫垣,在陛下前戏弄。”
    可惜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所说非所思,从来言不由衷。
    源风烛忽然伸出手去,指向了岑吟。
    “你那把剑,是烛龙太子的。”他对岑吟道,“它得见旧主,铮鸣不止。唯有以血镇它,才能平复它之怨气。”
    是谁握住了那把剑,以血浸刃,你可还记得?
    “我……其实是,烛龙太子。”
    源风烛,朝臣无道,李龙潮,都是我的名字,也都不是我的名字。
    “我是故国太子,烛龙朝长子,此郡城之正主。”
    不是夺舍,没有献祭。从一开始,烛龙太子就被秘法送入轮回,时辰、地点、父母、姓名,皆是人定。
    “我起先,将这一切忘记了。”源风烛忽然笑道,“后来……我记起了一切。原来这都是骗术,是一场局。我父母虽真心爱护我,可他们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烛龙太子,我就是扶桑郡极力镇压安抚的那个厉鬼。”
    对父母的极爱与极恨交织,太子与源风烛相互重合,终究变成了他心中压抑着的……那种病态的依恋。
    “你们知道烛龙太子,本名叫什么吗?”他问。
    眼前早已渐渐模糊,并无泪水,而是视力的衰退,已令他逐渐不能够再看清众人。
    “我名,龙逐风原。”
    他说着,端起烛台,吹灭了那根蜡烛。
    *********
    [母亲……浮世之花,可能长久绽放吗?]喜欢谁家马上白面郎请大家收藏:(663d.com)谁家马上白面郎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

本文网址:https://www.663d.com/xs/17/17999/10751185.html,手机用户请浏览: https://m.663d.cc/17/17999/10751185.html享受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章节错误?点此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