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物语-无道

推荐阅读:在不眠的夜晚寻找羊君主·埃尔梅罗二世的冒险柯学捡尸人毒医狂妃有点拽不灭武尊最强升级系统轮回乐园:遍地是马甲我是如何当神豪的百炼飞升录太荒吞天诀

    泡汤泉实在是件舒服的事。
    这偌大的汤泉里只有她一个人,虽然天冷,水却很热。泡了一阵子之后,就觉得身上松泛了不少。
    岑吟浸在温泉里,手在水中摇来摇去。因着热气的缘故,脸颊有些发红,于是她便用湿漉漉的手揉了揉脸。
    她这里是女汤,男汤就在旁边另开了一个池子,当中用一扇巨大的屏风挡得严严实实。那花魁解了衣服,就泡在屏风另一边,隐约还能听见他的笑声。
    “喂,那边的,你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岑吟转头问。
    “我是男人。”那花魁的声音虽低,听着却极像是女声,“不过,我觉得自己也是女人。所以,男女都可以。”
    “也是个怪人。”岑吟摸着自己的手臂道,“这里到处都是怪人。”
    “别这么冷淡嘛,大家都是姐妹。”
    “谁跟你是姐妹,不要乱说。”
    “哎呀,真是不可爱。”那花魁笑道,“温泉不能泡太久,会晕过去的。差不多的话就出去凉快凉快。”
    岑吟摸了摸脸,发觉是有些烫。于是她缓缓从水中起身,拾了衣服去房中更换。
    她生得很白,臂长腿直,脱了衣服体态更是美丽。纤长的手指抓起一件中衣,直接披在了身上,将腰扎起,想着散散水汽,里面便未着片缕。
    女池外的庭院中亦只有女子。岑吟身上还滴着水,赤足在长廊里走着,身后留下了浅浅的水渍。
    夜幕已至了。屋内的灯光一间一间亮起,里面隐约有正在打扫的女子,身形映在门窗上若隐若现。岑吟停下脚步,转头望着那些影子,过了片刻又徐徐向前走去。
    长廊似乎变得更长起来。
    她一步一步走着,逐渐放慢了脚步。旁边的门扇上不知何时映出了男人的影子,像是持着扇子舞蹈,又像是持着长剑冲杀。岑吟的脚步停了停,又继续前行。那长廊却越来越看不到尽头。
    忽然耳边响起了排箫声。她朝前方望去,看到窗上映着一个男人影子,正坐在地上吹排箫。岑吟循声而去,越来越近。那男人的萧声很好听,听着熟悉,又有些陌生。
    就在她经过那扇窗时,萧声忽然停了。随即一旁的门被拉来,有人出现在门口,持着排箫对她微微一笑。
    “怎么还不回来?”萧无常对她道,“我可等了你好久。”
    岑吟不做声,只是转头望着他看。
    萧无常也不生气,而是走出门来,绕着她转了一圈。
    “好香啊。”他嗅着岑吟的脖颈道,“穿这么少,也不怕着凉。”
    岑吟还是不做声。
    萧无常却朝她身上看去。只见她松散着交领,半遮半掩,一头长发垂在腰下,浑身上下氤氲着朦胧水汽。罗裙也松松垮垮,一阵风吹来,露出那白皙修长的腿,实在看得人心猿意马。
    萧无常的喉结动了动。
    “好想咬你一口。”他在岑吟耳边道,“把你咬疼了,看看你会怎么叫。”
    他说着,就缓缓贴近岑吟,手朝她腰上摸去。
    岑吟忽然侧身避开,抬起手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将他按在了窗户上。
    “哪里来的妖物?”她冷冷道,“敢在这里动手动脚,当真不怕死?”
    那“萧无常”被她掐得喘不过气,却阴森发笑,突然化作一片灰色的蛾子,咆哮着冲上空中不见了。
    那东西逃走,周围立刻恢复了原状。岑吟还站在一处房门外,屋内的女子正在铺床。
    它并不是什么大妖,只是变化多端迷乱人心的小妖。
    但为何今夜会出现在这?
    岑吟想着,皱起了眉。她觉得这里的气场有些低迷起来。
    人在败运的时候,最易招邪。这些东西,是被主人的场引过来的。
    在七宝塔楼内,萧无常正专心看着书,浑然不知有人装扮成他的样子欲轻薄那女道士。
    他看得正专注,忽然门被拉开,迎面就见岑吟一张怒气冲冲的脸,甚至连衣裳都只穿了中衣。
    像是刚从汤泉处过来。
    “这是怎么了?”他惊讶地问,“还有你……怎么穿这么少……不太好……”
    “刚刚有东西装成了你的样子来找我。”岑吟低声道,“怎么回事?”
    “我不知此事!”萧无常一惊,“它对你做了什么?”
    “没什么,已经被我赶跑了。”岑吟说着,左右看了看,见无人便走入房内,“这地方真是不太平,还是小心些吧。”
    她关上门,坐到了萧无常不远处,朝旁边看。
    “枕寒星呢?”
    “不是……去接你了吗?你没看到他?”
    岑吟噘着嘴,摇了摇头。
    萧无常看着她,将脑门一拍。
    “哦,我忘了。那孩子禁不住饿,我叫他去吃些东西。”他故意说着,打量着岑吟道,“你……还是把衣服穿上吧……”
    “穿什么?”
    “衣服。”
    岑吟像是没有听清,便朝他靠过来一些。萧无常发觉她居然就只穿了一件中衣,里面……什么都……
    他甚至觉得自己好像看见了一半不该看到的东西。
    “非礼勿视!”他急忙转过头,“好孩子,我年纪大了,受不起这个,离我远点。”
    “受不起哪个?”岑吟问,“我看你啊……年轻得很。”
    她一边说着,一边贴在萧无常身上,一只手放在他大腿上,缓缓向上。
    萧无常一把推开她的手。
    “不得了,泡个汤泉把你泡魔怔了。”他挑眉道,“小姑娘,可别惹火,我可是不忌荤的。”
    “凡尘的女人你会碰吗?”岑吟笑着贴近他的脸,“还是说,碰了会损梵行?”
    “我没碰过女人。”萧无常坦诚道,“我死得太早了。”
    “不想试试吗?”那只手又落在了他的腿上。
    萧无常看了看她的脸,又看了看她的手,喉结蠕动了一下。
    “枕寒星……被你弄哪里去了?”他低声问。
    岑吟看着他,慢慢舔了舔自己的手指。
    “被我吃了。”
    “吃了?”萧无常哼道,“那你可慢点吃,别噎着。”
    “好吃得很。”他身旁那女人说着,将手抚上他胸膛,“不然也来吃吃我,看好不好吃?”
    萧无常盯着她看,觉得这张脸越看越让他心有余悸。
    “还是不了吧。”他叹了口气,“要是正主在这,我也就享用了。一个赝品有什么好吃的。退下吧。”
    屋子里忽然传出一阵尖叫声,接着烛火便骤然熄灭了。隐约有挣扎和搏斗声传来,夹杂着女子的呢喃,乍听上去十分旖旎。
    塔楼之下,岑吟担心萧无常安危,早早换了衣服,持着剑和拂尘朝楼上赶去。刚赶到房门不远,就听一声巨响,随后只见房门大开,萧无常衣衫不整地跌了出来,坐在地上朝房中怒视。
    “就算我不从你!也犯不上打我吧!”他怒道,“你你你你你你你这是逼良为娼!跟那阿修罗女一个样!”
    阿修罗女?岑吟停了,忽然莫名一股火气。
    “你在做什么?”她呵斥道,“在屋子里跟谁狎玩?”
    “冤枉!”萧无常抓着凌乱的衣衫,百口莫辩,“我无辜啊!”
    岑吟一脚踏在他胸口,转头朝屋内望去。只见一个青面獠牙的东瀛女妖趴在地上,正张牙舞爪地冲她冷笑,随即便化作一道黑气迅速朝门外去了。
    “你原来好这一口?”岑吟惊讶万分,“你那位阿修罗女同她比起来如何?”
    萧无常被她踩在地上,动弹不得。他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已经只有进的气没了出的气。
    眼看他快被踩死了,岑吟才放开他,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看,显然是在等他给个说法。
    萧无常哪有说法给他,自己都惊魂未定,更别说对她剖白了。
    “我原本在专心读书,她来得突然,还扮做你的模样,一见我就起了歹意。”他痛心疾首道,“若非女冠相救,只怕我今日……清白不保!大恩不言谢。我选以身相——”
    “不稀罕。”岑吟推开他朝屋中走,“可还有其他余孽?”
    “没了。”
    “枕寒星呢?”
    “他……不是去接你了吗?”萧无常说着,忽然对她起了怀疑,“你没看到?”
    岑吟摇头。
    萧无常猜忌这是不是妖物的反间计,便突然扯过她的手想把她拽过来验证。恰巧岑吟在此时转头,两个人毫无防备,骤然靠近,一下子嘴唇便贴到了一起。
    这下子两人全愣住了。
    岑吟一把推开他,又羞又气,抬手就要打他。萧无常反应奇快,瞬间便躺在了地上,一副无颜见江东父老的模样。
    不但如此,碰他一下他就嚎叫一声,仿佛一头中了毒的狼。
    他这样大有讹人之态,反倒把岑吟弄得哭笑不得。
    “你这小子忒不讲理!再怎么卖乖,也遮不了你东郭先生和狼的嘴脸!”
    “我是东郭先生!”萧无常急忙道。
    “好,那我是狼。”岑吟说着,拔出了剑,“这就来送你黄泉一程。”
    萧无常慌了,急忙告饶。他坐起身来,小心地推开岑吟的剑峰。
    “你先前不是说,源风烛回来就告知你吗?他现在就在书房里。”
    岑吟哼了一声。
    “算你识相。”她收起了剑,“还有你让枕寒星去哪了?为什么说去接我?”
    “确实是去接你。”萧无常皱起了眉,“怎么……竟没接到你?”
    “别是接错了人吧。”岑吟对他冷淡道,“或者是见到了你的旧情人阿修罗女,就被绊住了脚。”
    “我跟那个阿修罗女没有关系!”萧无常急道,“我就只见过她一面!还被打了个半死!”
    “好好好,你莫生气。”岑吟摸了下他的头,“我去找源风烛,你去找枕寒星。百物语夜半开讲,尚有时间。各自小心。”
    “你真要去见源小子?”萧无常问,“他……你明白的。”
    “我知道。”岑吟点头,“你放心。”
    “我放心。”萧无常笑道,“他一心求个结果,不会节外生枝。”
    但只怕,这结果未必会如他所愿。
    *********
    源风烛忽然开始梦见父亲。
    半睡半醒间,或是坐着冥想时,都隐约看到父亲的身影在眼前穿梭。他仍是穿着他喜爱的青色狩衣,或是白底蓝边的那一件,有时持书,有时握刀,在这塔楼之中行走。
    源今时生性温润,从不喜与人争抢,只一心一意护着妻儿。源风烛在他膝下长到八九岁,而后便送到朝臣家养了几年。但那时母亲想念自己,便也常常回到家中同父母一处,那些日子虽有些动荡,却令人无比怀念。
    因父亲通晓阴阳术,常出入黄泉国中,所以源风烛年幼时便见过许多扶桑大妖。有时会有山婆女怪来家中做客,母亲便以浊酒款待,也会喊自己出来拜见一番。
    源风烛记得,母亲虽是深宫皇女,却生来得有些见识气度,极喜看那些志异杂文,从不怕妖鬼之物。她与那些大妖相处甚好,因她生得美丽,在黄泉国也十分有名。
    但可惜,美人也会迟暮,除非不见白头。自父亲去世后,那些大妖偶尔还会来拜访母亲,惋惜年华的逝去。后来母亲也不在了,那些大妖便再也不来了。
    再艳丽之花,也终还是不能长久的吧。
    源风烛坐在书房中,低着头似乎睡着了。他并不知道岑吟来了许久,就坐在他对面看他,仔细端详着他的面相。
    但她却觉得这个人的面相有些奇怪。
    不知如何解释,岑吟越看越觉得不对劲,他的五官乍看之下无可挑剔,性情或运势也算一目了然。可是看得多了,就有些看不透,甚至还觉得他这张脸像个面具,与他本人的气场无法重合。
    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人。
    她正端详着,忽然源风烛却睁开了眼睛,居然是醒了。
    “哟,失礼了。”他尚未回神,本能地欠身道,“何时来的,我竟不知。”
    “你当真睡醒了吗?”岑吟问。
    “大约……大概……”源风烛喃喃着,又闭上了眼睛,“容我清醒一下。”
    岑吟也不做声,只是安静等着。源风烛缓了片刻,又再度睁开眼睛,这一次倒是恢复了神智。
    “失礼了。”他笑道,“敢问,是什么时辰了?”
    “戌时刚至。”
    “怎么突然到我这里来了?”
    “有些事想同你说。”岑吟道,“是关于你弟弟的。”
    “我弟弟?你是说知禾?”源风烛问,“他怎么了?”
    “知禾今年多大?”
    “八岁。”
    “那他比寻常八岁孩子要小些。”岑吟道,“可是有什么不足之症?”
    “有一些。”源风烛点头,“知禾体质差,时常容易生病。胆子又小,时常被吓掉了魂,我还要常常为他喊魂。不过,你为何突然问这个?”
    “我觉得你弟弟不像八岁。”岑吟忽然笑道,“或许是太早慧了,反而有些像个成年人。你该多去看看他。”
    她故意加重了看看二字,意在提醒。源风烛却低下头,没有去看她的眼睛。
    “知禾与我不同,我在父母身边长大,一直到二十岁。知禾自出生就没见过父母,只整日对着我,偏偏我又公事繁忙,所以……总不能陪伴他。”源风烛叹道,“他性子的确怪些,若是得罪了女道,我先赔个不是。”
    “我更担心的是你。”岑吟轻声说。
    “我?”
    “没什么。”岑吟干脆道,“只是随便一说,你随便一听。我没有别的事,就先告辞了。”
    别人家事横竖与自己无关,也不该多看多问,本就不是分内之事。
    源风烛应该是个聪明人。自己说到这里,也足够了。
    岑吟想着,欲起身同他道别。但源风烛却示意她先别走。
    “难得你这时候过来,大约也没用晚膳吧?”源风烛问,“我有些饿了,不然传饭来,你也一起吃吧。”
    岑吟想拒绝,谁知肚子却忽然咕噜了一声,居然也是饿了。
    她有些尴尬,想了片刻,还是答应了。
    “好。”
    源风烛吩咐了下去。物部重阳一直跪在廊下,闻言便立刻去办。不多时就有人抬上来两张小桌,上面盛着一些饭菜和汤水,皆是素食,还有一篮子配餐,牛乳茶,鸡蛋和豆浆等等一应俱全。
    来人将小桌摆在地榻上,前后相并,放在了那对坐的二人中间。
    岑吟看了看桌上的饭食,发觉很是精致。碗碟皆用陶瓷白釉,盛着精心制作过的食材,筷子亦是乌木镶银,极有分寸地搁在筷枕上。
    每个人面前都有三道菜和一道味噌汤,还有一小碟大福,一盘醋昆布,和一壶玄米茶。米饭是红稻米,圆圆一碗,上面撒了芝麻香松,碗旁还搁置着一个小小的白米饭团。
    看着极有食欲。但……
    “这米饭,我有些吃不了。”岑吟道,“其实半碗足矣了。若吃不掉,有些浪费。不然换上一碗来?”
    “无妨,你匀出一些来给我就是。”源风烛递给她一个小空碗,“其实我吃的不少,总要刻意控制,否则就该发福了。”
    “这……”岑吟觉得不妥,哪里有这样的规矩。
    “这是我的家,一切我说了算。”源风烛看了看她便笑道,“放心,他们不知道。”
    岑吟听了,虽还有些犹豫,但仍是将一半红米饭匀给了他。端起碗时,她才恍惚觉得自己好像很久没和人一起吃饭了。
    萧无常这个仙男什么都不吃,枕寒星又不怎么与自己一同用餐,因此她或是吃干粮,或是萧无常为她端来饭食,在旁边看着她吃。
    如今总算是遇到个活人了。
    虽谈不上好,但也谈不上不好。岑吟用筷子夹起稻米饭,吹了吹后送入口中,慢慢地咀嚼着。她下意识地看了源风烛一眼,却见他正在喝味增汤。
    他是常吃这些东西的人,十分自然且顺手。他手里的饭有些烫,被他放了下来,拿过篮子里的鸡蛋,将它敲开打在米饭上,随后用筷子搅拌起来。
    岑吟这才发觉鸡蛋竟然是生的。她咬了一口菜,见源风烛拌好了鸡蛋,浇上些酱油,又放了些鱼籽,便慢慢地吃了起来。
    这生鸡蛋如何能吃?岑吟想问问,但俗话说食不言,寝不语。她几次想开口,都硬忍住了。
    无奈之下,只能不着痕迹地观察那人。源风烛吃东西十分干净,无论是喝汤或是吃菜,都不洒一滴汤水。他闭着嘴咀嚼着,每次要嚼大约十五六下才会吞咽,显然是养生之人。
    他那里多了一份脆腌萝卜。他一见就挑了下眉,像是很高兴,却没有动它,而是拿起来端给了岑吟。
    “这个很好吃。”他对岑吟道,“你尝尝看。”
    岑吟点头谢过,夹了一片配着稻米饭吃。果然郡守的饭食就是与别处不同,味道极好,想来也是无人敢怠慢他。
    源风烛却忽然抬头看了她一眼,把她吓了一跳。
    “专心吃饭。”他低头笑道,“总盯着我看,是觉得我的脸好下饭吗?”
    岑吟有些窘迫,便低下头不再看他。她默不作声地吃着饭菜,源风烛却反而盯着她看,看了半晌,摇了摇头,端起碗来继续吃。
    他用勺子舀了汤来喝,却又走了神。隐约想起多年前父母也是这样对坐着吃饭,一言不发。那时自己年幼,常悄悄跑过来讨吃的,母亲便会夹一些笋用手接着喂他吃,却不许他多说话。
    那两个人,都是极讲规矩之人。
    源风烛想得出了神,又去舀汤喝,却没注意到自己的勺子落在了一旁的大福上,舀下一块来送到了嘴里。
    “你……吃错了……”岑吟提醒道。
    源风烛回过神,这才发现自己吃了很甜的东西。糯米皮上的白沫沾到了嘴唇上,他也没有察觉。
    岑吟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他,想了半天还是指了指他的嘴角。
    源风烛会意,急忙拿过帕子去擦。岑吟发现他的耳朵和脖颈都有些发红。
    那一餐饭,是源风烛先吃完的。他吃得十分干净,几乎什么都不剩,把岑吟看得呆住了。
    “你这是……?”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只是不忍浪费粮食。”源风烛道,“我母亲常说,若是剩饭,将来就会找个麻面悍媳妇来管我。”
    “我也听过。”岑吟忽然笑了,“我师兄也是这么说的。”
    她放下碗筷,同样粒米不剩。源风烛吩咐人将碗碟撤下去,只留了茶与甜食。
    他示意岑吟尝尝玄米茶。岑吟喝了一口,觉得入口香甜,味道很好。
    “这个东西真好喝。”她赞叹道,“我临走时能问你要一些吗?”
    “自然可以。”源风烛点头,“我等下就吩咐人备好。还有些其他点心,也都给你带上。对了……”
    他说着,忽然从旁边那处一个方正的木盒来。打开时,里面原是一个个小格子,放着不同样式的点心。
    “这个是我从好友那里拿回来的和果子。我在他那吃了一些,觉得非常好吃,想拿给你尝尝。”他将盒子送到岑吟面前,“这一盒是新的,没人动过。不过,若是觉得不妥当的话还请不要勉强。”
    “你不用这么客气。”岑吟起手谢过,“如此就多谢了。”
    她接过盒子,从中拿出一块樱花酥尝了一口,果然好吃得令人上头。再配上玄米茶,简直绝妙。
    “真的好吃!”她高兴道,“多谢你!”
    “其实……”源风烛幽幽道,“我在里面下了毒。”
    岑吟一口噎住了。
    “骗你的!骗你的!”源风烛大笑,“没有没有,你放心吃。”
    岑吟当然知道他不可能下毒,又不满他开自己的玩笑,就直接抢过了食盒准备随时带走。
    源风烛剥着蜜柑,一边吃一边朝外面看。隐约有烟花燃起,炸成绚丽的图案又渐渐消失。
    “我有时候,也想过娶妻生子。”他忽然道,“像我父亲一样,养在这塔楼里,一直待在我身边。”
    “那为什么不娶?”岑吟问,“只是因为命格之说吗?”
    “不合适。”源风烛摇头,“我不合适。”
    他拿过玄米茶喝了一口。放下杯子时,半眯着眼睛,像是又有些困了。
    岑吟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么累的表情,于是想了想便找了个借口告辞离开。
    “好,你先去休息。晚些时候我会差人告知。”源风烛道。
    岑吟走后,他靠在墙上,缓缓捂住了眼睛。重阳觉得他不太对劲,就跪在他身边仔细查看。
    “少主,您怎么了?”
    “我的眼睛……有些看不清东西了。”
    源风烛拿开手,那双墨色的瞳孔空洞无神,已没有了往日的神采奕奕。
    “我去拿西洋镜来——”重阳当即道。
    “不必了。”
    这屋里所有的东西,都收起来。也不必扔掉,就是放在原处,只是存封而已。
    “大约一时半会的,也用不上了。”他对重阳道,“我喜欢的,我不喜欢的,我收藏的,我想送人的,都可以一直放在这了。”
    “少主……”
    “你跟着我多少年了?”
    “在下从小就跟着少主。二十年了。”
    “好孩子。”源风烛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去帮我送一封信,给那个人送去。他曾是我父亲的二等家仆,被逐出源氏多年,如今是他该回来的时候了。”
    “少主是说朝臣氏?”
    “我要回东瀛了。知禾不能走,交给别人我都不放心。唯有他。”
    他是受过父亲恩惠的人,一辈子也不会背弃源氏。
    源风烛说着,又闭上了眼睛,摇了摇头。
    “子夜将至。该是把他们请来的时候了。”
    *********
    还有一刻钟便到子时。岑吟坐在屋内门边,仰头去看夜空上的烟花,慢悠悠地吃着源风烛给的糕饼。
    枕寒星坐在不远处同她一起吃,萧无常则坐在最里面,不能吃也不能喝,就只望着他们看。
    他今日换了身白衣,外罩蓝袍,敝膝下那黑虎饮溪图崭新如旧。岑吟嘲笑他是否只有三套衣服,萧无常也不避讳,大咧咧地承认的确如此。
    “我又不是凡人,也不出汗,既不用沐浴也不必更衣。”萧无常对她道,“真的,仙男是不用出恭的。”
    “可你就这么几套衣服,不是黑就是白,不然就是蓝袍子,不怕别人觉得你不爱干净吗?”
    “总是换衣服,别人还怎么记住你。再说了,无常嘛。”那人嘻嘻笑道,“无常就是黑白,要对得起自己的名号。”
    枕寒星忽然沉思起来。
    “我记得少郎君还有件草裙。”他认真道,“好像是从什么食人族的寨子里收藏的……哦,从一位妈妈身上扒下来的。”
    “手上,”萧无常不满道,“不是身上!”
    “手上。”枕寒星点头。
    草裙……食人族……岑吟不禁疑惑他都去过些什么地方。
    “那大约是迄今有三百年前的事了。”萧无常忽然摇着扇子回忆起来,“那时候南国盛行买卖昆仑奴,闹出了许多命案,怨气冲天。我奉师傅之命——”
    他话没说完,岑吟已经知道了大概后文,摆手示意他不必说了。
    “你就是一块砖。”她算是看清了萧无常的真面目,“如今是我这有用,就搬到这里来了。”
    “讨厌,都不让人家说完。”
    “好恶心。”岑吟抖了一下,“不过,你为神女办事,有俸禄拿吗?”
    “有啊。”萧无常朝她张开手臂,“我浑身是宝,差不多都是神女和我师傅给的。个个有用。我还有一个长处,你想不想看看?”
    “你还有一个长处?”岑吟吃着糕饼一脸不信,“什么长处?”
    萧无常闻言,得意地朝腰带摸去。枕寒星也转头看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摸胯。
    只见他诡秘地一笑,忽然从腰上抽出了他那条白骨绳鞭,一下子甩到两个人面前。
    “长不长!”他大笑道。
    其实他本意是想开个荤笑话。结果岑吟一个毫无经验的女道士,和枕寒星一个活了一百年心智只有十六岁的人参精都没听懂,只是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不明白他在暗爽什么。
    萧无常抖了个包袱没炸,自己尴尬得想钻进地缝,只能讪讪地收回鞭子,卷了两圈斜挎在了肩头。
    “你这鞭子是什么东西做的?”岑吟问。
    “老虎脊椎。”
    “……老姑脊髓??”外面烟花太响,岑吟没有听清。
    “老虎,虎,百兽之王,的,脊椎。”
    “你好生残忍。”岑吟皱起了眉,“抽脊椎这种事也做得出来。”
    “这事说来话长——”
    “你莫现在讲,今晚要说鬼故事,你留着那时候再讲。”
    “……好。”
    “真乖。”岑吟凑过去摸他的头,“比第一次见你时乖得多了。”
    萧无常火了。
    “你当我是什么神兽!摸什么摸!”他怒不可遏,“你再这样不尊重我,小心我把你吃——”
    他的话又一次被打断了。只见房门被向左拉开一段距离,那冷面艺伎跪在外面,冷淡地望着他们看。
    “少主有请。”她冷冷道。
    岑吟放下手中的糕饼,朝她点头答允。那艺伎走后,三人收拾了一番,便起身离开了屋子。
    “君故。”出门时,萧无常在岑吟身后小声道,“你先前去见源风烛,到底是想同他说什么?”
    “源知禾那个孩子……看着有些不对劲。”岑吟轻声道,“有些像被附身了,我想提醒他去看一看。”
    “若我们在神社里猜得不错,你就算告知他,恐怕也无用。”萧无常道,“还是说,你有了别的想法?”
    “我只是忽然不能确定。”岑吟道,“源知禾剪蝴蝶的手法十分利落,显然不是第一次了。他将这些碎块东拼西凑成一个新的蝴蝶,你不觉得……”
    “一个孩子?你觉得会吗?”
    “如果他不是孩子呢?”岑吟问,“如果附在他身上的,是——”
    萧无常示意她噤声,不要多言。
    “那只厉鬼,一直养在源氏手里,很难说会不会以人为蛊。”他在岑吟耳边道,“的确,藏在人身上,是最隐蔽的方式。”
    “所以我们猜错了是吗?”
    “这嘛……且先上楼去,听听今晚都有些什么故事。”
    百物语,乃是东瀛民间怪谈,是一种招鬼的游戏。常在仲夏夜时,几人围聚暗室,点燃一百支蜡烛,每讲一个故事便吹熄一根蜡烛。讲完九十九个故事后,吹熄最后一个蜡烛的人,就会看到鬼。
    这个游戏很早便在流传,据说曾是阴阳家的招鬼仪式。据传在古早前放的不是蜡烛,而是蓝纸糊的行灯一百个,放在暗室旁边的房间。灯旁的桌子上放着一张镜子,讲故事的人说完后要来到这个房间里吹灭灯芯,再照一照镜子。有时候镜子里出现的,不是自己的脸。
    而传到如今时,招鬼的方法已有了些改变。甚至有人燃烧线香取代蜡烛,循着香气变换,讲那朝前怨女的旧事。
    百物语不能讲一百个,一定要在第九十九个停止。否则便会引来鬼魅,残害生人。
    而今夜的讲述之地,在塔楼第七层当中的一处房间,名为玛瑙阁。此阁极大,连通三处内室,本是练刀房。源风烛选了这间屋子,是因为它残留着刀气,气场极强,鬼神不敢触碰,从而保来客无虞。
    客人们还没到前,他独自一人在屋中,灭了灯独自静坐。一片漆黑中,唯有他眼珠闪烁着幽幽绿光,如伺机的猛兽一般凶狠又寂静。
    屋内四角立着四具傀儡,正是他祭舞时所用的女魁。它们穿着十二单,拿着舞扇,浓妆艳抹的面孔冷淡阴森,无数根银丝崩起,纵横交错,归于源风烛指尖。
    他忽然将双臂交叉,衣袖扬起,牵动那些傀儡舞动。傀儡们瞬间腾空而起,悬挂在墙壁上徐徐抖动,做扇舞之姿,翩翾而转。
    源风烛在黑暗中沉默着,一点一点抖动指尖。那些傀儡的木头下巴忽然动了起来,发出了咯咯声,听在耳中十分诡异。
    他就这样静静坐着,一动不动。这时门缓缓拉来,那冷漠艺伎走入屋中,又关上房门,来到他不远处跪在了地上。
    “少主,他们来了。”
    那艺伎嘴唇不动,却发出了声音。而源风烛喉结蠕动着,女人声竟是从他喉咙里发出来的。
    可他却并没有张口。
    “我名,小林鹤子。”那女人的声音在幽暗的房中一个字一个字发出,“我是,少主,最好的,傀儡。”
    朝臣家,原是傀儡世家。
    东瀛最好的腹语师,名朝臣无道。
    源风烛忽然松开手,那四具女魁系数落在地上,缓缓坐下,平视着前方不动。
    但他随即却甩了甩手腕,只见几缕银丝闪闪发亮,一端在他指尖,一端连接在了那艺伎身上。
    “这扶桑郡是活的。”源风烛用他自己的声音道。
    随即他闭上嘴,用女人的声音又道:“若是有人能陪伴身边,大约就不会再孤独了吧。”
    到我身边来。他对那艺伎道。
    随后他牵动丝线,故意要那艺伎姿态僵硬地朝他走来,一步一步,越来越近。
    “活人是不能信的。”他笑着说,“活人永远不能信。”
    那艺伎立在他面前,像是要舞蹈,却忽然扭曲起来,随即咔嚓一声关节断裂,落在地上,摔成了一堆木块。
    “没关系,还能再拼起来。”源风烛喃喃道,“木头的女人……摔碎了……还能再修好……”
    [可若是弄坏了你,就修不好了。]
    那艺伎的头颅落在衣服中间,睁着一双琉璃眼珠,静静地望着他看。
    源风烛伸出手来,捧起了那艺伎的头颅,将她举起来仔细端详。
    “木头不会老去的,真好。”他说,“你真可爱。”
    [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已经猜到了吧?]
    [你不明白我有多希望你能知道。]
    [……]
    “母亲,天快亮了。”
    源风烛喃喃着,将那颗头颅放回了散乱的衣服上。
    “快来吧。”他轻声道,“再靠近一点。”
    欲望是没有止境的。哪个都是。极度压抑之后,就是现在这副样子。
    *********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你会觉得,你与我有缘的。喜欢谁家马上白面郎请大家收藏:(663d.com)谁家马上白面郎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

本文网址:https://www.663d.com/xs/17/17999/10751184.html,手机用户请浏览: https://m.663d.cc/17/17999/10751184.html享受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章节错误?点此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