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物语-蓝瞳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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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扶桑郡下雪了。是今年的初雪,如鹅毛一般大,百姓都说,许久没见过这么大的雪了。
    [瑞雪兆丰年啊。]
    明年一定会有非常好的收成。
    车轮徐徐转动,沿着石子路慢慢走着,朝郊外而去。
    源风烛在车中卧着,身上盖着厚重的裘葛,睡得很熟。
    他的牛车行驶时,正与回程的岑吟和萧无常擦肩而过。两人同他招呼,却不见反应,都有些奇怪。
    物部重阳以为少主出了事,掀开帘子一看才知他睡着了。岑吟隔着缝隙窥了他一面,看他睡得沉,也就不再打扰他。
    源风烛对此事丝毫不知。他沉浸在梦中,觉得自己正在扶桑郡中行走。这一日郡城很是热闹,到处载歌载舞,一派繁华景象。
    [今天真是好日子呀!]
    路上传来声响,几十个士兵持着镀金的打扫器具,正在清扫净化。后面则跟着一队浩大仪仗,珠光宝气,无比奢容。
    那仪仗之华,排场之大,许多寻常人一生也没见过。他们纷纷随着那轿子走着,不断有人朝路上丢帕子和花瓣。
    源风烛站在人群里朝街上望,却看到宽敞的道路上正抬着一辆巨大的辇轿,足有十二个人抬着。轿子以羽帘为蔽,桐花为饰,当中坐着一位身着吉福的华贵女子,面上蒙着纱,以孔雀扇遮着脸,从路中徐徐而过。
    他面露惊讶之色,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女子,随即追逐着轿子而去。两旁樱花盛开,花瓣片片落下,铺了满地粉色。他在那樱花路上跑着,追赶那越来越远的轿子,却望不到尽头。
    源风烛却不甘心,他仍是奋力跑着,朝那轿中女子伸出手去。
    “当真是无趣。”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叹息。源风烛一愣,转过头去,却看到自己站在一处石阶下,前路通向一座不知名的殿中。
    那女子就在阶下,仰头望着上方的宫阙,像是在等待吉时响起的鼓声。
    如白玉一般的手牵着一端红绸,另一端握在身旁的男人手中。他也穿着一身吉服,戴着冠帽,神色十分平静,既不难过,也不快乐。
    “当真是无趣。”那女子道。
    “公主既觉得无趣,为何还要嫁给我。”她身旁的男子说。
    “你居然听得懂我说话?”
    “当然。不然大约,父皇也不会选择我。”
    “我觉得无趣,还不能说吗?”公主转头问他,“我本不是心甘情愿与外邦男子联姻。”
    “既然公主知道是联姻,便当知道,一己之身的职责所在。”那人道,“不该做无趣之想。”
    “怎么,莫非你觉得有趣?”
    “这不是有趣或无趣的事。”
    “这婚事无趣,你也很无趣。”公主叹道,“除了模样好看些,也只此而已了。”
    “哦?”源今时忽然笑了,“多谢公主夸奖。”
    “我没有称赞你。”
    “我姑且当做是称赞。”
    “你好不讲理。”公主有些不满。
    “就是这么不讲理。”源今时道。
    源风烛站在不远处看那两人拌嘴,忍不住想笑。父亲一向算是儒雅温和之人,想不到同母亲第一次见面,就这样互不相让。
    有些无趣不能说得太早,无趣得多了,反而变成了有趣。
    一旁传来银铃声响,源风烛转过身,却发现自己立在一处庭院里。他望了望四处,觉得十分熟悉,是自己幼时居住过的地方。
    铃声又响了起来。他低下头,看到一个睡眼惺忪的孩子正打着呵欠自庭院里朝屋门走。他看着不过三四岁,身旁无人跟随,像是醒了找不到人,出来寻人的。
    这是年幼的自己吧。源风烛想。
    他跟着那孩子朝屋中走去。一处房间外,门开了一条缝。那孩子跪下来,趴在门边,悄悄地朝里面看。
    那是一处书房,四下里布置皆是东瀛制式。屋中坐着一个身穿青白色狩衣的男人,戴着立乌帽,膝盖上枕着一个罗裙华贵的美人,长长的头发散落下来,铺落在地榻上。
    那男人摸着她的头发,面上微微笑着,看得出很是爱护她。
    “父皇要将我降为臣籍了。”他说。
    “那不是……就如你的先辈光源氏一般吗……?”那女子抬头问,“你以为如何?”
    “我本就养在源家,降不降都无妨。”源今时说着,却伸手碰了下她的腰,“你又清减了,是不是照顾风烛太辛苦?”
    “风烛乖得很。”那女子枕着他的膝盖道,“是想你想得辛苦。”
    “哎呀。”源今时笑了,“公主每次都这样直接,倒叫我害羞了。”
    他说着,俯下身去,轻轻咬了咬她的耳廓。
    “如果风烛学坏了,都是你教的。”他低声说。
    “很痒啊。”公主推开了他,“别乱动,让我好好枕一会。很困。”
    源今时笑着,伸手去戳她的脸,看她不满的样子百看不厌。
    公主大约是生了气,忽然抬起手来,在他脸上轻轻打了一巴掌。
    两人并未动真格,门外那孩子却以为他们不高兴了,一时害怕,便转身欲走,不小心将门弄出了响声。
    “谁在外面?”源今时大声问。
    那孩子慌了,急忙朝长廊尽头跑。门被推开来,那身穿狩衣的男人一见,急忙追了过去,生怕他不小心摔倒伤了自己。
    “风烛!风烛!”他追赶着那孩子道,“你怎么出来了!跟着你的人呢?”
    那孩子也不回应他,自顾自沿着长廊跑。源今时快步追着他转过拐角,看着他那样子想笑又不能笑。
    “风烛,你慢些跑!”他大声道,“当心别摔倒!”
    那孩子又绕过一处拐角,忽然看到前方贴墙的位置有几处架子,几座桌台。其中一个桌台上面摆着招财猫像,底下用布遮着桌腿。他一见大喜过望,急忙钻到桌子底下去,躲在了围布后面。
    源今时追过来,见长廊幽暗,直通到底,却不见了源风烛踪影,顿时脸色微变。他四处张望着,哪里都不见幼子踪迹。
    “风烛?”他四下问道,“风烛?躲哪里去了?快出来。”
    无人回应他。周围十分安静。
    “风烛,我带了你爱吃的樱桃毕罗,乖乖出来,我带你去吃。”源今时笑道,“小坏蛋,我知道你一定躲起来了。”
    他四下里搜寻着,以为他在置物架下面,便去翻找。
    那孩子就躲在桌子下,屏息看着他从面前经过时,突然伸手拽了一下他的袴脚。
    “啊,抓到你了。”源今时弯下腰,把他从桌底抱了出来,“小子,这回看你往哪里藏。”
    那孩子立刻抱住他的脖子,生怕他责罚自己。源今时拍着他的后背,带他回房中吃点心。
    公主早已备好了食盒,正做着茶等他们父子回来。源今时将儿子抱在膝上,拿过一个糕饼给他吃。
    那孩子接过来,咬了一大口,靠在他肩膀上嚼着。公主看他吃得可爱,就捏了捏他的脸。
    “父亲大人,什么是臣籍啊?”他忽然问。
    “哦,你还偷听?”源今时拉开他的手,“不许吃了。”
    那孩子嘿嘿地笑着,缩在他怀里讨好他。
    源今时就喜欢他听话的样子,于是将糕饼还给他,顺着他的背要他慢点吃。
    “臣籍就是不能再做天皇了。”他对儿子道。
    “哦。”那孩子点头,一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
    公主做好了茶,知道他爱喝,就调了一杯极淡的,端起来喂他喝了一口,却不许多喝,怕性寒伤了五脏。
    “母亲做的茶好喝吗?”源今时问。
    “好喝。”那孩子点了点头。
    “好喝就好。她为了你,一直很辛苦。”源今时摸了摸他的头,“风烛啊,我问你,你想做皇帝吗?”
    “儿子读史书,说武帝三岁时,见景帝曾问曰,乐为天字否?”那孩子嚼着糕饼,冲他笑道,“武帝曰,由天不由儿。愿每日居宫垣,在陛下前戏弄。”
    公主闻言便笑了。源今时没料到他会这么说,竟有些意外。
    “好孩子。”他忽然喃喃着,抱紧了怀中幼子,“好孩子。”
    源风烛站在门外静静地看,见那一家人其乐融融,神色却有些落寞。
    他不记得这些事了。依稀知道自己在梦中,再度望见父母容颜,只觉十分亲切。
    可惜,却已不能再相见了。
    他自嘲般地笑了一声。
    源今时正抱着那孩子,却忽然抬起头来,朝源风烛看去。
    他也有一双墨色的眼睛。
    [风烛,]源今时道,[请再多爱惜自己一些吧。拜托了。]
    源风烛抖了一下,忽然睁开了眼睛。
    车子已经停了下来,他却仍旧睡着,睡到这时才醒来。
    “重阳!”他坐起身朝窗外唤道,“重阳?”
    “少主,有何吩咐?”
    “到哪里了?”源风烛问。
    “回少主,已到平公子府门外了。”物部重阳道。
    “此处离神社有多远?”
    “不算太远,大约六七里。”
    “先去神社。”
    源风烛说着,又坐回身来,靠在了车壁上。
    轮子缓缓转动,沿着石子路朝神社而去。
    *********
    岑吟回到塔楼时,发觉楼内来了不少达官显贵,备了许多贺礼,堆了满满一屋子。
    那些人说的都是东瀛话,岑吟听不太懂。萧无常告诉她说,都是些做面子的官宦和亲眷,来庆贺他生辰的。
    那一群人乌泱泱的,气场十分浑浊。岑吟不喜欢他们,便同萧无常一起从小门上楼去了。
    这七层塔楼,第三层以上是不许外人入内的。源风烛是个讲究规矩的人,因此那些大贵人小贵人全被拦在了下面,上几层清静多了。
    自然,源氏私宅也不仅仅就只这一座楼,楼下亦有几处庭院,专为休憩或待客所用。两条街外便是扶桑郡府衙,他们那位郡守有时会去府衙内处理公事,但更多时都在宅中。
    岑吟后来才知,这楼原有名字,叫做七宝塔楼,乃取自佛教般若经,为金、银、琉璃、珊瑚、琥珀、砗磲、玛瑙七种宝物。这塔楼依样而建,每一层都有一处神阁,专为供奉七宝所用。层中的装饰和雕刻也都十分贴近。
    她对佛教诸事不算精通,萧无常却是行家。岑吟发现他时不时便会在楼阁中行走,说是散步,实在在观察这座塔楼。
    “听说东瀛人十分亲近佛法,如今看来果不其然。”岑吟对他道,“想必他们同你们有些往来?”
    “有。”萧无常点头,“既有贸易通商,也有使臣遣送。不过佛国偏僻,且有神通庇护,寻常人到此处来,只能见一孤岛耸立,群岛环绕。若无通行文书,是不能入佛国的。”
    “如此说来,南国要好入一些了?”
    “确实是。毕竟南国关隘……并无多层限制,此地终究还是凡人多些。很方便——”
    “方便你做坏事?”
    “胡说!我是好人!”
    两人说着话,绕过第四层的木台阶,准备上第五层。这时岑吟却嗅到了一股香气,像是从一处暖阁传来,很是好闻。
    岑吟以为是楼内的扶桑女子在制香,便朝那暖阁走去。那间阁半掩着门,走得越近,香气越浓烈,隐约还有咔嚓之声传来,像是在剪着什么。
    她来到门边,见门开着,便朝里面望去。但随即她便露出惊讶之色,原来阁中坐着的不是扶桑女,而是先前看到的那位小公子,源知禾。
    他还是那副打扮,生得小巧玲珑,颇为可爱。屋内的小案上正焚着香,他跪坐在案旁,拿着剪刀专心致志地剪东西。
    岑吟记得他是源风烛一母所生的幼弟,便想同他打个招呼。但忽然她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因为她看清了源知禾手中之物,居然是一只只已经死去的蝴蝶。
    他正在逐一剪去那些蝴蝶的翅膀,然后一片一片相互拼凑,拼得五颜六色,形状各异。
    “你……在做什么?”岑吟问。
    “我在剪蝶羽。”源知禾道。
    他的声音还透着孩子气,却有几分不该是这个年龄的冷静和淡漠。
    “为何要剪它们?”
    “因为剪了蝶羽,蝴蝶就飞不走了。”源知禾低着头道,“可以长久留在我身边。”
    岑吟无端打了个寒颤。
    她什么都没有再说,而是沉默着退到了房门外。萧无常看她脸色不对,便问她怎么了,岑吟摇了摇头,脸色有些发白。
    萧无常同她一起上了楼。一路上岑吟都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看得萧无常有些不解。
    岑吟却随他一起回到了屋中。她坐在门边,望着围栏出神。斜下方隐约可见第四层那处暖阁,但她的眉头却越皱越紧。
    “源风烛回来的时候,你记得告诉我。”她忽然对萧无常道,“我有些事想同他说。”
    *********
    [你说什么?源小子竟然从我府门边上跑了?]
    [少爷……您别生气,许是他有事待办……说不定片刻就回来了……]
    [混账小子!是他传话说今日要过来!我还特意等着他!他都来了跑什么跑!你把话给我说清楚!]
    [是……源郡守的车本来已经到府门外了,在下刚要迎接,物部氏却说他们少主睡着了,要我稍等片刻。我在旁边等了一会,忽然说他们家少主醒了,还以为要下车,结果竟然转了方向朝神社去了。]
    [神社?]
    平宗谱展开折扇,挡住自己的脸朝门外看。他眯起了眼睛。
    [今日是这小子的生辰。]他对下人道,[据说他请了些人,今晚同去他府上讲百物语。我也在受邀之列。]
    [那少爷可要去?]下人问。
    [去啊,当然去。]平宗谱哼哼着道,[不过,这晚上就见面了,他大白天还到我这里做什么?]
    [大约是送礼的人太多,郡守觉得烦便躲出去了?]
    [谁知道呢。]
    平宗谱拿开扇子,收拢起来握在掌心里。余光不经意间瞥到自己衣上的家纹,乃是金翅扬羽蝶,绣在上面栩栩如生。
    [这源小子,我看就应当生在平家。]他忽然不满道,[身为源氏,却以蝴蝶为使役,真是专走别人的路,反搞得我无路可走。]
    甚至把我家纹的风头都给压下去了。
    他在这边嫉妒腹诽,源风烛那里却只是打了个喷嚏。他觉得天是有些冷,早知道该多备些衣服来。
    此时他正站在神社之内,欣赏着周围的景色。雪已经停了,有些落在松树枝头,衬得它如白头翁一般沧桑。神社里无人参拜,只有他站在求签台之前,默默地望着那台子犹豫是否要抽。
    物部重阳恭敬地站在不远处,随时等着听他吩咐。
    源风烛迟疑了半晌,还是觉得既来之则安之,终究是上前去求了一签。这签是他为自己所求,想占卜今夜,于自己之吉凶。
    求签之前,他先循着南国风俗,掷筊问卜。可前两次皆出现了笑杯与怒茭,一为神明尚未决定吉凶,一为神明不认同,行事多有不顺。都需再掷。
    掷筊需连出三个圣筊,才算是神明之诺。他已失败了两次,第三次可能否掷出已不明朗起来。
    常言道事不过三。若第三次也未成,便不可再问了。
    源风烛眉头微蹙,沉思了良久,还是掷出了筊。结果这一次居然很顺利,一连三个圣筊,神明允诺,给了他签文。
    求出的签乃是第八十七签,大吉:凿石方逢玉,淘沙始见金。青霄终有路,只恐不坚心。
    “青霄终有路……”源风烛喃喃念着,原以为必出凶签,十分意外,“这怎有可能?怎会是大吉?”
    他十分不解,便再问一签,想求为何此签非凶,莫非有变故?
    这次求出来的是第八十签,又是大吉:深山多养道,忠正帝王宣。凤遂鸾飞去,升高过九天。
    此签意思是,有贵人相助之相。
    源风烛看着看着,却忽然大笑起来。物部重阳极少看到少主这样笑,被吓了一跳,以为签文太差,把少主逼得疯了。
    “重阳,走了。”那人却喊他道,“我们去平公子府上。”
    源风烛说着,转过身欲走。
    谁知这一回头,却赫然看到一个和尚站在他面前,来得十分突兀,根本不知他是何时出现在这的。
    他被那和尚吓了一跳。重阳也丝毫没察觉这僧人到来,当即拔刀欲质问他是何用意,那和尚却将头一转,将一双蓝眼睛盯住了他。
    “今夜要当心。”他对重阳轻声道。
    物部重阳一看到他那双蓝色眼睛,就莫名有些发憷。那和尚又将头转向源风烛,他心中一惊,后退了一步,这才看清了那僧人模样。
    此人看上去极像个云游僧,虽穿着一身白色袈裟,可里衣内收腰,宽袍装箭袖,内中居然是武僧打扮。面相虽有慈悲相,但那双眼睛却异于凡夫,这还是源风烛第一次见到蓝瞳之人。
    “见过大师。”他迟疑片刻,还是合十双手道,“不知大师,有何来意?”
    “你身上有鬼气。”那蓝瞳僧人道。
    “这是自然,毕竟我常出入阴邪地——”
    “一直都有。”
    源风烛眉头微挑,隐约之间,忽然对他有了些兴趣。
    “那,大师有何见解?”他问。
    “我只是觉得奇怪。”那僧人说着,将手伸向他胸口,像是在查看什么东西,“哦……原来那蝴蝶是你所有。”
    源风烛暗自有高看了他一眼。他对这个人兴趣更浓了。
    “大师,”他冲那人笑道,“今日是我生辰。我有心请人来我处讲百物语助兴,不知大师可有兴致?”
    “百物语?”
    “就是中原常说的,灵异之事。”
    你会来的吧?他对那僧人道,在下以为,你对此事应当很有兴致。
    不。你一定会来。
    *********
    “所以,你就稀里糊涂地邀请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和尚?”
    平氏府邸的庭院廊下,平宗谱正一边吃着柿饼,一边皱眉瞪着源风烛看。
    “讲鬼故事,自然是来路越诡异越好。”源风烛将一块云片糕放入口中,“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兄弟,你今日生辰,那是好日子,讲什么鬼故事!”
    “你觉得不妥?”
    “当然不妥!”
    “我觉得还成。”
    “成什么成!”平宗谱说着,看他还想拿糕饼吃,就一巴掌打开了他的手,“你自己家里没宴席吗!还要来拿我的!不准吃!”
    “我就吃。你这么多果脯糕饼,一个人又吃不了,不如让给我做做善事。”
    源风烛说着,也不理睬他,堂而皇之地取过一块栗子糕,张口咬了下去。
    平宗谱阴森地盯着他看。
    “我今日学到一个笑话。”他对源风烛道。
    “什么笑话?”
    “那就是……”平宗谱说着,用手挡住嘴靠近源风烛的耳朵,“咬字可以分开来看……”
    源风烛一口糕梗在了喉咙里。
    “住口!”他咳嗽着怒道,“非礼勿言!成何体统!”
    “你这纯情男到底怎么回事!”平宗谱也怒了,“一点玩笑开不得!你这种人谁能与你做朋友!”
    “寻常玩笑多少不能取笑?你怎么就总说这些有的没的!”
    “好吧,好吧。”平宗谱叹息着,从身旁拿出一本书来,“罢了罢了。不和你一般见识,诺,这是我最近寻到的一本好书,也算是流传千古。就作为生辰礼送你吧。”
    “你的礼我早就收过了,何必还送。”源风烛接过书,见装订甚好,外封亦十分精致,“这是什么书?”
    “这有道是礼多人不怪,油有多菜不坏。”平宗谱道,“拿去吧,别太跟我客气。”
    源风烛翻过书来,见封面用金墨写着几个字:天地阴阳大乐赋。
    “名字倒是有趣。”他说着,将书翻开来看,“写的是什么?”
    “是古传秘法,阴阳术。”平宗谱吃着果干道,“可助你上天入地,纵横捭阖,看尽长安繁华,鲜衣怒马,争渡玉楼下。”
    源风烛看清了那上面的文字,第一行便看到了“情所知,莫甚交接”七个字。
    再往下看,什么铸男女之两体,范阴阳之二仪,什么观其男之性,既禀刚而立矩,还有女心忐忑,男意昏昏之类的字句,已经是看得他目瞪口呆,面容扭曲,牙齿都露了出来。
    他一把将书摔在了平宗谱脸上,把他打得咕咚一声倒在了地上。
    “少给我看这些东西!”源风烛火冒三丈,几乎要拔剑去砍他。
    “天照大神哟!这小子疯了!”平宗谱坐起身来,惊魂未定地看着他,“不就是一本书!”
    “往后这种书,你自己留着看,不要往我面前送!”源风烛怒道,“我不喜欢!”
    “什么不喜欢,有些人看着脸干净,实际上背地里喜欢玩大的。”平宗谱嘲讽他道,“我说兄弟,你这么矜持,别是那地方有问题……举不起来吧?”
    源风烛一甩袖子,转身就走。平宗谱哈哈大笑,急忙上前把他拦下来,好说歹说请他回去上座。
    “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听不得看不得也见不得这种事,所以大家才老爱拿这东西来编排你。”他苦口婆心劝道,“要我说,就卸了担子,好好找个女人成亲,养在你那塔楼里,我包你三个月,什么都好了。”
    源风烛又站起身来朝正门走。平宗谱扯着他腰带把他拽回来坐着。可惜任凭他怎么说怎么劝,源风烛油盐不进,死活不肯听。
    [你这臭小子硬气个什么劲!]平宗谱急道,[哪个男人二十八岁了还这样!你就非学你父亲宁缺毋滥是不是?你也不怕憋死你自己!]
    [你不去想这件事你就没那么大欲望,为什么放着百家典籍不看非要看这东西?]
    [你就不想吗?]平宗谱比划着问,[你午夜时挨得过去吗?]
    [我有的是事情要忙,没有功夫想这个!]源风烛火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
    [臭小子,你怎么跟个中原和尚似的?你是想出家是不是?]
    [我告诉你,幕府看硬的不行,就想着让我沉湎酒色,慢慢消磨我。]源风烛指着他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我一清二楚,别以为你能得逞。]
    [我同你说的事,别总弄到幕府身上去!]
    “好,那我们说些别的事。”源风烛坐下来,将衣摆一抖,伸手又拿过一块糕饼,“我问你,之前重阳有一日告假回家,可是来过你府里?”
    “重阳?”平宗谱一愣,“怎么忽然提到重阳?”
    “你只说有,还是没有。”源风烛吃着糕饼道。
    “他或许来过,但是我可不知道。”平宗谱急忙说,“若他真来了,你也别怪他,也许是看上我院子里哪位姑娘也说不准。”
    “哦,姑娘。”源风烛点头道,“好,我知道了。”
    他忽然不再说话,平宗谱反而不敢多言了,生怕自己哪句话说错,给他抓了把柄,搞得身败名裂。
    “你……你多吃点。”他忽然转变了口风道,“多得很,随便吃。”
    “真的?那好,我就拿走了。”源风烛点头,将他一整个点心盒子都拿了起来,“我得回去了。等再晚些你就过来,别爽约。”
    “不敢,不敢。”
    平宗谱目送着他离开,见他真的走了,才擦了擦头上的汗。
    这混蛋小子,真是难伺候。他在心里怒骂道。
    牛车离开平氏府邸时,天色已快到黄昏了。车轮悠悠转着,沿着石子路朝大扶桑而去,沿途没有再多做停留。
    源风烛在车中闭目养神,手里拿着那个糕点盒,抿着嘴一言不发。
    无人知道他到底在盘算着什么事。
    而车子远去之后,平氏的正门前,一棵树下忽然探出一簇红红的果子来。果子下方衬着绿叶,摇摇摆摆,倒显得有几分可爱。
    一阵风起,那东西打了个哆嗦,慢慢探出身子来,竟是一株小小的人参,金灿灿的,正小心地朝牛车离开的方向张望。
    随后它纵深跃起,朝土地里一跳,瞬间不见了。
    而在大扶桑那七宝塔楼内,萧无常正独自在屋中看书。他那本源氏物语已经快要看完了。
    这时外面一响,他抬起头来,只见枕寒星忽然拉开门,走到了屋中坐了下来。
    “女冠怎么不在?”枕寒星四处看了看,觉得有些奇怪。
    “她去泡汤泉了。”萧无常道,“塔楼东南处有热汤池,也属源氏私宅。方才那花魁热情似火地过来,请她去泡汤了。”
    “那花魁是男人!”枕寒星一惊。
    “自然是分开泡的。”萧无常挑眉,“你如果想去,也可以去。说不定,还能跟那花魁一起泡。”
    枕寒星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萧无常看着,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你可有什么要说的?”他问。
    “有。”枕寒星点头,“少郎君怎么不去泡?”
    “……我有那个必要吗?”萧无常反问。
    “也对。”枕寒星小声道,“少郎君是天人……不用泡澡也遍体生香……”
    “这么说就有点恶心了。你还是讲些别的吧。”
    萧无常合上书,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神色来。他这样不留退路,枕寒星也不得不娓娓道来。他将自己的所见所闻,所听所猜,都一五一十完本地告诉了他这位少郎君。
    萧无常听罢,竟没什么反应,只是点了点头。
    “他今夜要讲百物语,可知都邀请了什么人吗?”
    “我不知道。”枕寒星摇头,“除了我见到的几个,别人都不知。”
    “别人……”萧无常沉思道,“那就是没有别人。”
    “少郎君?”
    “这扶桑郡……是活的。”
    萧无常说着,转了转手中的书。
    “你去汤池宫外守着。一见君故出门,马上让她回我身边来。”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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