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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章 旧时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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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夫人变卖了自己所有的首饰钗环,换了些银子,请许多力士农人来推平那处乱坟岗。
    那岗子从来无人打理,任有什么无人认领的尸体都丢在此处,白日里看着都渗人。那些农夫力士本不愿意接这脏活,奈何柳夫人出价很高,少不得有人动心。
    “我说小娘子,看你年纪也不大,弄这块脏地方干什么?”那些人看柳夫人年轻,怕她压不住那阴气,少不得多问几句,“你这是家中有人懂行吗?”
    “诸位只管做便是,不必问这许多。”
    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给足了银子后,那些人自然卖力的干,别说几个坟头,大约就是一座坟山也没什么不敢挖的。
    很快,乱坟岗便被推平了。柳夫人亲自去捡拾那些碎骨,照着那道士所说之法,磨碎的磨碎,泡酒的泡酒。而后她又请来工匠,圈出这一片地来,开始打地基建造房屋。
    她做这些事,前前后后也不过月余。柳十爷全看在眼里,却一句话也不敢多言,他以为夫人受了刺激,有些乱了心智,想着只要她高兴也好。自己则每日悄悄地跟着,怕她想不开做出些极端之事。
    柳夫人倒一切如常,言谈举止毫无异处。她原是富贵人家出身,远嫁到柳家。柳家富贵时多年没有孩子,没落了反而有了身孕。只可惜到头来仍旧是一场空。
    如今她只将心思用在建铺子上,雇了两个伙计算账,整日扮做农妇的模样在铺子外督工,早出晚归,风雨无阻,将事情打理得井井有条
    这样大约两三个月,铺子就建好了,只是小了些,尚不如现今的规模。长廊刚刚着漆,地窖也砌着砖墙,但俨然有了大户的板式。
    铺子造好后,柳夫人照着那绘在图纸上的法子,选了个阴月阴日阴时,收拾全部家当住了进去。柳十爷起先哪里敢住,但又不放心她一个人在这鬼地方,踌躇再三,索性也豁出命来进了这铺子。外面的门一关,竟如铜墙铁壁一般,夫妻二人闭门造车,就在这里酿起了酒来。
    这乱坟岗造了铺子,还是间酒铺的消息瞬间传遍了方圆几十里。乡人们都说他们胆大,又听闻了他们所遭遇之事,都有些惋惜。一传十十传百,后来变成了苛政猛于虎,到底是官府无甚作为,搞得好好两个人日日与鬼相伴,着实令人唏嘘。
    可谁知渐渐的,那鬼气森森的铺子里却开始飘出酒香,但凡闻到的人都觉得必定是佳酿。坊间有传闻说他们在用死人骨头泡酒,吓得几个胆小怕事的老太太忙不迭的去报官,还以为他们在弄什么邪门歪道。
    官府的差爷来了,一身正气,不怕这些东西。开门的是柳夫人,请他们进去查验一番。几人上上下下走了一遍,并未发现任何赃物,便问他们到底在做什么?
    柳十爷夫妇说他们只是酿酒,寻常的手法而已。或许是这地方风水与别处不同,别处酿的酒不香,这里酿的却奇香无比。
    差爷着人仔细盯着他们,附近的百姓也来这附近驻足围观。一连几天。夫妻二人都是在别人的眼皮子底下酿酒,但确确实实,他们的手法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岑吟不懂酿酒之法,只是看到他们泡酒曲,淘澄粮食,又蒸又煮的沥出水来。那酿好的酒成色极好,她见了也忍不住想尝上一尝。
    柳十爷的酿酒法乃是家族传承,铺子多年前便在官府内录入在案。差爷们见他夫妻并无异样,也做不得什么,没过多久便撤了回去,通告了乡里。
    虽然太平无事,他们夫妇却也不再闭门,只专心将一坛又一坛酒封存。旧铺子里的窖藏也悉数搬了过来,没过多久,便挂起了幌子,又做起卖酒的营生来。
    柳家酒铺本就有些名声,纵然这些年破落了些,也常有熟客前来买酒喝。附近的知道他铺子风水古怪,轻易不敢前来,异乡人却不知他建在什么东西上,还以为只是搬了迁,仍旧慕名而来。渐渐地,生意越来越好,夫妻俩忙不过来,又雇了些伙计丫鬟,更夫厨娘等,一并都住进了这处宅院之中。
    他们给的工钱很高,收的人却很奇怪,必都是些孤苦伶仃无依无靠之人,且命还要硬些。那些人进来,也无什么异处,反倒因有了安身之地而百般谢过柳家,更有的签了死契,便是赶着也不走。
    岑吟知道,他们的确没有在酒里做文章。真正起了效用的,就是这铺子本身的风水局。
    刚有起色时,铺子里赚的钱都由柳夫人收着。她留了一部分给柳十爷打理用,剩下的则逐一添置各种家具摆件,碗碟器皿。其中有些东西,从来不是找寻常木匠来做,而是在黑市上收来的冥器。
    所谓冥器,便是陪葬品,乃是达官显贵死后的殉葬之物,大部分是被盗出的,流落在集市待价而沽。柳夫人每每有了些闲钱便去添置,或多或少,竟在家中填了许多物件。
    岑吟道难怪这铺子里的东西死气沉沉,原来都是些阴物。而这许多冥器,也并非一朝一夕可得,乃是多年积少成多,逐渐与这铺子的风水相融,成了不可或缺之物。
    柳家酒铺中的一切,皆是柳夫人按照那图纸一丝不差地修建装点。但唯一一处遗漏便是她始终未买到合适的童女尸,寻常的又不能用,不得已只能等待时机,强求无用。
    而她住进这铺子中不久后便怀孕了。一年之后生了个儿子,天生木讷,到了三四岁还不会说话,这才发现是个傻子。可下人们从来不见柳夫人唉声叹气,她只是精心地照料着傻儿子,从不缺他吃穿,也不许旁人欺负他。
    柳家酒铺则越来越蒸蒸日上。柳十爷渐渐胖了,柳夫人也恢复了往日贵气。不到五年,又添了个女儿,玉雪可爱,聪明伶俐,只可惜天生阴命,只得常年住在铺子里,从不外出。
    他们家有一儿一女之事并未宣扬,但在乡里仍旧不胫而走。坊间有传闻说是这铺子借阴风水生财,损了福报,才生出这样两个孩子来,可见要钱不要命是个什么下场。
    然而酒香不怕巷子深。久而久之,一切太平无事,便也都忘记这乱坟岗旧事了。眼见着他铺子红火,翻修了数次,越来越大,渐渐地周围的店铺也多了起来,竟成了一处集市,好不热闹。
    柳家酒铺最鼎盛的时期,几乎每座城都有几间分号,开得风生水起。酒的名字也取得有趣,什么女儿香,羽林郎,醉浮生,悲莫愁,都是他们家闻名天下的好酒。
    岑吟就在原地看着,眼见他楼起,眼见他客来,纷纷扰扰,笙歌鼎沸。
    柳十爷疼女儿,知道她不能常常出门,便时常请戏班子来家中排戏,唱念做打,水袖纷飞。
    岑吟在廊下坐着,只听那昆曲青衣唱道:俺曾见,金陵玉树莺声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过风流觉,把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岑吟听着,听着,想起家中旧事来。虽记忆模糊,却也记得那高墙大院,朱漆红门,记得那水榭歌台,莺啼燕语,记得爹娘与妹妹,一家人曾是多么其乐融融。
    俗语常言盛极必衰。这话在柳家也得到了应验,柳小姐五岁的时候,铺子开始出事了。
    起先只是有女人夜哭,不得安宁,后来就白日闹鬼,无数人看到厉鬼冤魂哭嚎索命,闹得周边的店铺全吓跑了。
    柳夫人夜夜梦见恶鬼索坟,哭自己流离失所,骂她自私自利,不得好死。她吓得心惊肉跳,这才想起那道士的绘图,急忙打开来看,却见那绘图的最底部用极小的字迹写着:不请童尸,必见血光。
    她这才意识到这事拖不得,于是四处重金求购,想方设法请回一具祭河童女,安置在铺子里镇煞。
    起先还算无事,但柳夫人却发现,女儿时常悄悄去那酒缸前与那童尸说话。那童尸受着积阴地滋养,面目如生,女儿就像是被她魇住一般,与她有说有笑,举止十分诡异。
    柳夫人心里不安,便出门去想着找打卦的看上一看。但城里那些算卦术士,一见她便拒之门外,无论她如何恳求,都不肯同她多说一句话。
    求来求去,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相师告诉她,快了结了,不必再求。
    柳夫人心思烦闷地回了家。那之后两天,家里忽然闹了老鼠,苍蝇蚊虫满天飞,一时间有些乌烟瘴气。
    她欲打杀那些老鼠,女儿却跑来阻拦,苦苦哀求。她说这老鼠是自己请来的,如果打杀了会出事。
    柳夫人哪里信,仍旧吩咐下人灭鼠,一并买了许多只猫。转眼间将那群老鼠杀灭了一半多。
    就在鼠患渐息的三日后,下人来给主子送水时,发现柳十爷夫妇竟毫无预兆地暴毙而亡。两人七窍流血,浑身上下鲜红一片,眼睛还圆圆地睁着,死不瞑目。
    那下人当场就吓疯了,连滚带爬地出去报官。可衙役来时,却见柳氏夫妻还活着,好得很,屋子里也干干净净,并无异状。
    下人给了自己连个耳光,不是做梦,但也不知怎么一回事。柳夫人却笑他起来得太早,怕是做了噩梦,哪有白日里咒人死的,我们是多苛待你了这么大怨气?
    衙役也说那人脑子有问题,不再理他。那人却魂不守舍,提心吊胆,当日里就向柳家要卖身契,连夜跑了。
    纵然如此,柳家也不过少了一个伙计而已,一切仍如旧。柳夫人和柳十爷恩爱如初,把持着铺子,就算周围那些店已经人去楼空,也继续将铺子做了下去。
    岑吟正疑惑着,却看到柳傻子一直趴在门边看。他不过十岁模样,胖乎乎的,一转眼就不见了。
    岑吟跟了上去,看到他一直沿着长廊朝里面走。在客堂在的院子里,柳小姐正蹲在地上,手里捧着一只大老鼠。
    那老鼠圆滚滚的,生了一只通红的鼻头。
    “我都看到了。”柳傻子一见到她就大声说。
    “你看到什么了?”柳小姐摸着那只老鼠,理都不理他。五岁的孩子,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看着很是古怪。
    “我看到爷娘被人打了,还有人掐爷娘脖子,那是些什么东西?”柳傻子问,“又丑又脏,还咬爷娘。然后我看爷娘就倒在地上了,喊他们也不动。”
    “那些是鬼。”柳小姐低声说,“你知道什么是鬼吗?”
    柳傻子摇摇头。
    “你原不该看到的。”
    柳小姐说着,站起身来。岑吟看到她眼圈红红的,像是哭过了。
    “你还看到什么了?”
    “我还看到你跟这大老鼠说话,吱吱呼呼的。”柳傻子指着那老鼠说,“什么猫呀鼠呀的,你说什么呢?”
    柳小姐却没做声。但接着柳傻子说了一句话,让柳小姐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差。
    “你为什么要把那些猫啊鼠啊的放爷娘身上啊?阿娘说过她最不喜欢老鼠了,都是偷粮食的。”
    “哥哥,你只要记得,阿爷是猫,阿娘是鼠就行了。家里的猫啊鼠啊,一概都不许伤。”柳小姐说,“只是我要告诉阿爷,不能再把你放出来,万一被厉害的人发现,就糟糕了。”
    红鼻老鼠吱吱叫着,在她手心里转个不停。
    柳家铺子仍旧经营得风生水起。但因为女儿哭诉说哥哥中邪了,发疯伤人,柳十爷和柳夫人便将他关进了那处密室里,偶尔才放他出来一次。
    那墓室一样的房间外,原本供着神像,以为能压住柳傻子的邪气。但柳傻子不喜欢,几次推倒在地,后来换了个驮碑赑屃,才安抚下来。
    也是从那时期开始,铺子里就时不时地开始闹鬼。虽然没有出人命,却也闹得鸡犬不宁。吊死的,淹死的,横死的,不分昼夜地哭丧。铺子里的下人跑了一半,留下的不是老弱病残,就是死不死无所谓的那群人。
    于是柳家人就开始到处请人做法,安家镇宅。法事做了,安分十天半个月,接着再闹。慢慢地,柳家人都有些见怪不怪,脏东西来了,请人再压就是。
    因着总与方士攀交的缘故,柳夫人和柳十爷迷上了玄学术法,信得不得了。也不知听了哪路大师的话,先养鹤再养鱼,后来又养了许多乌龟。但那些乌龟一只都养不久,一批接一批的死,但死了就立刻换新的,从来不断。
    而柳家夫妻的性情也发生了变化。柳夫人越来越妩媚风流,而柳十爷则越来越怕她。管也管不了,只能唯唯诺诺地一味顺着。眼看着夫人从端庄到美艳,他自己也从干瘦的汉子变成了白胖老板。
    柳傻子就住在那内室里,柳十爷每天给他送饭,偶尔放出来玩耍一番。柳夫人却忽然开始嫌弃他是个傻子,不愿意搭理他,只一门心思陪女儿。柳小姐则深居简出,从来不见生人,每日就只是刺绣读书,弹琴练字。
    戏班子常来,她就常常去听。柳小姐最爱看鬼戏,讲杨七郎的《托兆碰碑》,鬼魂申冤的《乌盆记》,青衣花旦为角的《铡判官》等,都是说的阴曹地府之事。
    “血染沙场,马不停蹄为国辛劳,可怜我八个子把四子丧了,把四子丧了,我的儿啊!”
    演杨继业的老生在台上大放悲声。岑吟驻足听了片刻,望着依偎在母亲怀里的柳小姐,深吸了一口气。
    就在她惆怅时,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了一声极轻的叹息。
    “我的儿啊。”
    她朝门外望去,烟雾却骤起。雾散尽时,她已立在门外,面对面站着一个白衣人,正是萧无常。
    “可怜我八子却把四子丧了。”萧无常学着那老生的语调轻声道,“我的儿啊。我的儿啊。”
    他原本睁着眼睛,此刻却缓缓闭上。柳家酒铺外已荒凉非常,岑吟见着这景象却觉得熟悉起来,这才恍惚意识到,二十年已过了。
    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过风流觉,把五十年兴亡看饱。
    “可怜我老父哟。”萧无常闭着眼,忽然自言自语般笑道,“儿不孝。百年罪愆,何时能偿清。”
    岑吟心中一动,忽然抬起手去碰萧无常。那人却如镜花水月,可望不可即。岑吟就在他面前望着,半晌后缓缓放下了手。
    这时萧无常却穿过她来到了门前。那朱漆大门已有些褪色了,他将手伸过去,拍了拍锈迹斑斑的门环。开门的正是那位老者,颤巍巍地问他是何人?
    “我是柳十爷的旧友,你只说二十年前萧公子便是。去旧址没有寻到,一打听才知是搬到这里来了。”
    “萧公子?”
    “是,在下姓萧。”萧无常笑道,“先前犯了些事,关了这许多年,这几日出来了,拜访一下。”
    “好,你等着啊。”
    那老者去了,不多时又颤巍巍地回来,朝萧无常行礼。
    “公子恕罪,我家老爷说,从来不认识什么姓萧的公子啊。”
    “什么?”
    “公子大约是认错人了,请回吧。今日是我们家小姐生辰,老爷和夫人正请了戏班子,忙着给小姐做生日呢。”
    那老人抖着手,又缓缓把门关上了。
    萧无常独自立在门外,好一会后才垂下头,叹了口气。
    柳家门外正贴着一张家宅不宁,重金求卜的榜文。他上前看了一会,像是明白了什么,摇了摇头。
    但他并没有走,而是来到门旁,缓缓坐了下来。他靠在墙壁上,支起腿来搭着手臂,乍看上去竟有些落魄。
    他脸上仍旧带着笑意,睁着那一双鬼眼,思考着什么一般漫不经心。
    岑吟立在他面前,低头看他,发现他仍是旧时模样,从未变化。但似乎昔日那种少年义气少了许多,如今之他,只像个纨绔子弟,仗着有副好皮相,随心所欲。
    “薄命郎,薄命郎。”他念叨着,摇头晃脑,“命不长,命不长。”
    岑吟打量着他,见他从腰上解下一支排箫来,闭上眼送到嘴边吹,排箫不长,八只管子由短到长缠成一排。他吹得极好,是善音律之人。岑吟见过的人里,能把管乐吹得这样好的,除了师兄外他是第一个。
    就在这时,门忽然开了。只见柳十爷走了出来四处张望,看到萧无常时便吃了一惊。
    “我女儿说,这箫声极好,非叫我出来看看。”他对萧无常行礼道,“原来是这位公子,失敬了。”
    “不敢不敢。”萧无常闭着眼,起身还礼,“多年不见,先生真是发福了许多。”
    “我们认识吗?”柳十爷惊讶道,“难不成,你是刚刚那位姓萧的公子?”
    “先生不认得我了?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的事哪里记得。无妨无妨,来者是客。”柳十爷热情地说着,把他往屋里请,“快来人,请萧公子上座!”
    萧无常不欲同他走,却又不好拒绝,一时十分踌躇。柳七爷见他不走,又看他眼睛未睁,料定他必有眼疾,几个喊下人过来搀扶。
    “不必了,我的书童就在附近,我等等他就是。”萧无常笑道,“还是让我——”
    “外面天寒地冻的,先进来暖和暖和。”柳十爷不由分说,拉着他就朝里面走,“算你小子有福气,我家千金大小姐想见见你。难得她愿意见生人,谁知是不是有缘分。”
    萧无常被他拉进来,却拒绝了下人搀扶,只慢慢走着,微微侧着头。
    岑吟知道他有神通,闭着眼也看得见。但柳十爷不知,看他模样怪异,还有些惊讶。
    “萧公子这是?”
    “实不相瞒,我是个捉鬼天师,乃是琉璃山釉云观外一处偏门。一来是从前……见过你,二来看到你这张贴的榜文,想着来看看你这里有何异样。”
    “哎哟!那可真是巧了!天师您快给看看!”柳十爷大喜过望。
    岑吟却暗道这人真是满口胡言,釉云观外何时有他这么个偏门?亏他还是佛国人,简直出口扯谎。
    萧无常说自己只来过这里一次,若未打诳语,想来就是这日。柳十爷方才说外面还冷,想来定是冬三月前后。自己下山时乃是霜降左右,天气刚冷,那之后不久便遇见了这白面郎,因此她推断此时年月,却觉应该是今年早春而非秋冬。
    好个白面郎,早早便过来了,还做出一副赶巧的模样给自己看。
    她一边想着,一边随萧无常进到了铺子中去。但是那白面郎越走脸色越阴沉,显然是注意到了这地方的阴邪之处。
    “先生怎会……住在这种地方?”他下意思地问。
    “这里?哦,原是有些缘故,但我已不记得了。”柳十爷叹道,“稍等,我且同夫人招呼一声。”
    正说着话,柳夫人便过来了,穿得一身绫罗绸缎,妩媚妖娆地拿着一把团扇。她一见萧无常便欢喜起来,显然是他那张脸十分合她心意。
    “老爷,这是哪里来的公子呀?”她遮住脸问,“哎哟,这模样可真是……”
    “果果,这位是萧公子,你猜如何,他竟然是个捉鬼天师……”
    两人在那里说着,萧无常却背过手去,掐指在身后算着小六壬,测算此事于日辰和时辰上的吉凶。
    “空亡……空亡……”他喃喃道,“莫非……”
    他忽然顿住了,眼睛微微睁开,扫视着周遭之物。
    岑吟见他久久不动,忽然有了个十分怪异的想法。她忽然想知道,若是透过萧无常那双鬼眼,所见之人事物是什么样子?
    这样想着,她竟朝着萧无常走了过去。也不知是哪里来的灵机一动,她仗着自己身为幻影,直接与萧无常重叠,合而为一。
    岑吟生得极为高挑,但萧无常仍旧高了她半头多。她踮起脚尖,勉强将自己的眼睛与萧无常的眼睛重合,想试试看这样是否能窥见一斑。
    当两人的双目彻底重合时,岑吟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片刻之后,她忽然又看到了东西,但着实吓了她一跳。
    她终于知道在萧无常的眼中,看到的东西是什么样子了。
    满目的暗红色,与常人并不相同,如黄泉之月一般晦涩幽暗。只见这柳家酒铺中到处都是孤魂野鬼,样貌恐怖异常,有些张着嘴哀嚎,口中淌出脓血。而他面前根本没有什么柳十爷夫妻,只有一只橘色的猫和一只灰老鼠,正如人一般站立在地上说着什么。
    那些厉鬼显然知道萧无常看得到它们。突然间一个烂面红眼的女人立在萧无常面前,大睁着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看。
    岑吟被吓得后退一步,离开了萧无常。眼前又恢复如常,不见鬼魂,柳十爷与柳夫人也就在不远处,并无什么变化。
    “萧公子?萧公子?”见萧无常站着不动,柳十爷便喊了他一声,“萧公子,这是怎么了?”
    “无事……”
    萧无常回过神来,闭上眼行礼赔笑。柳十爷邀请他去客堂坐坐,同夫人一起在前面带路。
    那两人在前,而他在后。三个人走着走着,萧无常却慢慢睁开了眼睛,那双漆黑鬼眼冷冷地盯着面前人看。
    忽然他手指一动,道道佛气涌出,面露狠戾之色直朝着柳氏夫妇抓去。
    但就在这时,柳十爷忽然伸出手,一把搂住柳夫人的腰,两个人推搡着,却都在笑。
    萧无常一下子就顿住了。
    “果果,我想起来有句诗,写的当真是好。”柳十爷正笑着对柳夫人说,“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再过几十年,你我也是翁媪了。”
    “谁同你翁媪,你八十二时,我也要如二八少女一般,才不想变老。”
    “是是是,果果说得对。”
    萧无常的手微微抖了两下,还是收回了气场。他的腮骨动了动,面色黯淡了下来。
    柳十爷回头看时,他已闭上眼,恢复了那一贯的笑容,同他点头示意。
    岑吟看着他,从他入柳家酒铺时起,再到他同柳十爷攀谈,与柳小姐见面,又平息了连日来的冤魂作祟,而后又同柳十爷把酒言欢。他虽不能喝,却抱着坛子不住地闻。那酒香得醉人,勾得魂都快丢了。
    “你那拨浪鼓……还在啊。”萧无常低声道。
    “那可是我这里镇煞之物,天师好眼光!”柳十爷夸赞道,“一下子就注意到了它,寻常人可决计是察觉不到的,只以为是小儿物什。”
    “也罢,也罢。只是事情未完,我还有些话,须得慢慢再同你说。但你这里阴气太重,损我修为,我不能常来。见你一面倒不难,这若是馋酒了,可如何是好?”
    “萧天师这般神通,竟也受此地桎梏,说来倒是我这个东道主的不是。不过不妨事,我在城中还有分号,平时常在那边行走。萧公子若想来,去那间分号便是,有酒有人。我若不在,只管叫伙计来找,我必定赶来。”
    “好,那一言为定。”
    萧无常离开时,执意不要柳十爷给他的金银财宝,只拿了一坛醉浮生,便告辞离去了。柳十爷夫妻在门口送了他一程,临走还远远地作揖,对他很是尊敬。
    萧无常冲他们挥手告辞。他拎着那坛酒,大摇大摆地走出了这积阴地。
    待走到不远处的溪边时,见到那绿衣白袖,额上绑着金红绳的书童正在等他,背后还背着那个大竹书箱。
    “少郎君这一趟去得好久。”他道。
    “你懂什么。”
    萧无常说着,将那坛酒拎起来,揭掉了上面的红布。
    “当真是香啊。”他砸着嘴说,“如当年一样。”
    书童意识到了什么,想阻止他已经来不及了。只见萧无常扬起头来,将那酒一倒,直接痛饮了一番。
    枕寒星唬得脸色都变了,一把夺下酒坛,猛地摔碎在地。
    “少郎君不能喝!”他吼道,“凡间之物,极损梵行,您不要命了吗!”
    “凡间之物。”萧无常却哈哈大笑,“凡间之物。”
    他笑着笑着,忽然喷出一口鲜血。他身体剧烈摇晃着,手指猛地抓住喉咙,极骇人地咳嗽了起来。
    岑吟听他说起过不能吃人间食物,却未料到这些东西对他如此凶险。萧无常已经跪倒在地,死死地抓着地面,口中的血喷得到处都是,手指将泥土扎出数个孔洞来。
    忽然他张开口,哑声叫了起来,疯了一般抓自己的脖子和胸口,仿佛有蠹虫在啃食他五脏一般痛苦。
    “少郎君!少郎君!”枕寒星按着他,急得快要哭出来,“何苦来着!平白喝它做什么!”
    萧无常抓伤了自己,白色的衣衫上染满了血迹。他用力地将头朝地上磕,一下一下,直磕得鲜血淋漓。
    寻常人这般失血,早已失了性命。偏偏他又死不了,白白忍受着痛苦折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枕寒星……枕夜啊,”他不住地抽搐着,却还扭头试图同对方说话,“若你一道善念……反害了人全家,是不是罪?”
    枕寒星摇着头,不知如何回答。
    岑吟却蹲下身来,朝向那咯血不止的萧无常,静静地望着他的脸。
    虽然他听不到自己说话,也看不到自己在这,但这句话,却无论如何都想回答他。
    “不是。”
    这世上,好心原该有好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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