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4 章

    潭州市政府, 霍阙正聆听着一城的水汽。
    资深者们擦着汗回来的时候，他手上的那本《青春》，被下水道浸臭浸软的书页已经干燥了，干干净净地像从未被泡软过。
    它周身发着粉红的光，被拿在白衣青年手里，奋力挣扎, 似乎想要挣脱，但轻而易举就被那双修长的手镇住。
    见郝主任等人回来, 霍阙松开手指，那本书就扑扇着书页，像一只披着书壳的某类昆虫，要往屋外逃去。
    刚刚逃到窗口, 就被一卷红绫扯了回来，蔫蔫地被张玉捏在手上。
    在返回市中心的路上，郝主任已经布置好了任务：既然有实体的核心文本存在, 那和《三王墓》的情况不同。《青春》的文本层, 剧情层、内核层, 应该是可以进入的。
    而泛滥的“好人”情感, 应是《青春》的文本世界的剧情投影于现实的体现。
    郝主任道：“你们一路小心，我在现实等你们回来。随时保持联系。”
    “是！”
    “等一等。”霍阙温言道：“主任，可否容我同行？”
    “这......”
    霍阙笑道：“不过随口一说, 如果会给你们添麻烦......”
    郝主任面有些微愧色, 忙道：“......上校千万不要这样客气。‘心愿’之后, 上面也知道, 你确实帮了我们很多。何况......只是，这一次，你为什么要进这个文本呢？”
    霍阙道：“我有一种预感，这一次，我应该是能帮得上一些忙的。”
    霍阙的预感......
    虽然上面对霍阙的心理很复杂，但是......
    郝主任暗暗沉吟。半晌道：“这一次的文本世界，如果遇到粉雾这样无形无质的东西，可能也确实比较适合捆仙绳处理。毕竟捆仙绳和驭灵环的能力，也只有你能发挥到最大。既然如此，我郝刚也不怕担责任。”
    应该说，要论各方面的能力和素质、知识，如果不是霍阙情况特殊，大多数时候，霍阙才应该是实际上的华夏第一人。
    郝主任做出了决定：“王上校，这一次由你和霍上校共同领队。”
    “是。”
    “有什么意外，多参考霍上校的意见。”
    “是。”
    霍阙则从轮椅上站了起来，闵卫不情不愿地抛过驭灵环。
    叮咚一声，白衣青年脚上的镣铐解开了，锁链松了一些，至少行动自由许多，便走到了张玉身旁，向她眨了眨眼。
    等一切都准备好了之后，资深者们戴上四维眼镜。
    《青春》不情不愿地被迫舒展开书卷，金光夹杂着粉光涌出，现实的质感变得透明而虚幻，只一霎那，水波一展，张玉眼中，郝主任等人的影子，就像被一只无形手，一寸寸抹去。
    街上的行人，潭州市政府的公务员等，也一并消失不见。
    窗外，盛夏时节，市政府大院里的树上，本有蝉声阵阵。此刻一点声响也没有了。
    整座城市顷刻之间变得非常安静，只有风穿过空荡荡的钢筋水泥，拂出没有了飞鸟的屋顶。饭店的炊烟尚且飘出，茶桌上的咖啡温度尚热，但人类的踪迹似乎已从他们的造物中抹去。唯有粉雾悄然而起，拢在空无一人，寂静万分的街上。
    他们推开门，走上马路。
    头顶是盛夏的烈日，却照不穿蒙蒙雾气；身旁是穿堂的热风，却吹不动一丝雾气。
    透过雾气看去，街上的所有建筑都朦胧而绰约，甚至有些变形，宛如水中倒影。
    但是资深者知道，真正消失于现实的潭州市当中的，并不是人类，而是他们自己。
    他们此刻，虽然看似仍在潭州市市政府的院子里，实则，已然进入了并不存在与现实的文本世界。
    “看起来竟然和现实世界一模一样。”资深者们打量着这拢在雾中的世界。
    “建筑上没有文字。”王勇观察了一阵子，没有在任何东西上看到黑框内的黑色字体，“至少是剧情层。看来主任的猜测是对的，文本世界的剧情已经因某些意外而提前推进了。”
    听见那年轻资深者喃喃，王勇道：“不要放松警惕，和现实世界再像，这里也不是真正的现实。”
    他们在笼于雾气的潭州市街头走了一阵子，马路上，街边的商店、大楼，都空无一人。没有任何文本生物出现的迹象，只有安静、安静、绝对的安静。
    有一次，他们尝试着走向街边的一家生鲜超市。
    越走越近，越走越近......
    玻璃门前，推。
    没有推开。
    猛然缩手！
    “纸做的......”敲门的一位资深者看着自己的手指。
    超市的玻璃门，超市内的水果、蔬菜、鲜肉都纤毫毕现。
    但当他小心翼翼地曲起指节，在拿扇玻璃门上敲起，咄咄咄，响起的是敲在纸板上的沉闷响声。
    他绕了几步，绕到侧面一看——扁平的。
    眼前的这家生鲜超市，竟不过是一块巨大的，伫立在街边的，栩栩如生的布景纸板。
    王勇沉吟片刻，率先带着众人走向其他笼在雾气里的街边建筑，等走近了，他们一看，哪里有什么建筑？全是一块块伫立在街上，活灵活现的布景板！
    “哥哥......”张玉叫了一声，指着天空，“太阳。”
    资深者们抬头看天上的太阳，那轮太阳好好地悬在那，一动不动的，附近几点云。
    正是夏日的烈阳的模样。
    哪里不对？
    下一刻，他们反映过来：为什么他们能够直视太阳？为什么明明有微风，云却半点不动？
    悬在天上，白生生放着光的球体，虽然也明亮，与太阳光无异。但是它并不威猛刺目得叫人不敢逼视，倒更像是......更像是一盏巨大无比的灯泡。
    那些云，风吹不动，就像是被镶嵌在太阳旁边的。
    张玉脚下一蹬，风火轮现出，她向上飞去，越飞越高——也没有飞多高，变成一个小黑点，朝太阳飞去。
    底下人还隐隐能看得到的时候，她就下来了。
    “是假的。灯泡。云是浮雕。”
    “天空，摸起来像塑料泡沫，染色的。”
    话音刚落，忽听四面八方传来一阵略带喜庆的歌声。
    真的是从四面八方传来，连天空上和地板下都传来了震耳欲聋的演奏声，一个中气十足，却莫名带着一丝矫揉作者的女声在那娇滴滴地唱着，把一首《学习雷锋好榜样》活活唱成了“何日君再来”：
    “学习雷锋好榜样~
    忠于革命忠于党~
    爱憎分明不忘本~啊~本~”
    歌声响起的一霎，原本空无一人，静得能听到脚步声的街道上，浓得化不开的粉雾里，猛然晃动起无数黑影，无数人的声音嘈杂地混在一起传了出来：
    “快快快，打光！”
    “指导到位。”
    “导演，导演！”
    “编舞呢？”
    最后有个人喊：“开始了，开始了！开唱了，幕布还没有拉开呢！”
    随着一声巨大的齿轮推移的缓缓咯吱声，原本遮蔽着整座城市的粉雾，像垂天遮地的粉色幕布，奇异地向两边缓缓退开，黑影们则随着粉雾一起向两侧退去。
    一束突兀而巨大的打光，不知从天与地的哪一处照来，刚巧打在他们所处的马路上，照得一行人几乎睁不开眼，身形被照得通透发亮，城市的轮廓缓缓清晰，确乎是无数林立的背景板，装点成一座潭州市。
    而他们此刻正站在背景板正中的马路上，似乎成了舞台中央被打光的主角。
    见此，歌声戛然而止。
    那些粉雾后的黑影们，一霎时也窃窃私语起来：“那些是什么人？”
    “是配角？为什么他们没有化妆，没有穿道具服？”
    “他们不知道已经开演了吗？为什么站在主角的位置？”
    “是捣乱的吧？”
    “是捣乱的。生人。”
    “捣乱的。生人。”
    粉雾背后的黑影们的声调渐渐统一，最后千人一声，渐渐近于非人类的可怖嘶吼，躁动起来，它们从雾中瞪视着那站在聚光灯下的王勇张玉一行人，渐渐地要踏出粉雾了。
    乾坤圈嗡嗡示警，却被一只修长的手按住了。
    霍阙按住了乾坤圈：“静观其变，先不要动手。王上校？”
    王勇道：“全体退到布景板后面！”他和霍阙的意见一致，在文本世界里，一切要小心为上。
    他们绕了一圈，从聚光灯打着的马路中央警惕地往后退去，一直退到了一面布景板大楼的后面，离开了聚光灯的范围。
    黑影们最终没有踏出粉雾。
    因为前方，真正的主角已经来了，马路上，聚光灯的边缘，渐渐出现了两个影子。
    唱着《学习雷锋好榜样》的女声沉寂片刻后，又缓缓开唱。
    这块背景板是一面百货大楼。资深者们卸下百货大楼一楼的几块，小心地观察着那两个影子。
    但等那两个影子真正踏入聚光灯照着的马路中心的时候，众人微微睁大了眼：
    那确实是两个影子。
    各种意义上的影子。
    没有五官，没有颜色，甚至没有厚度，从侧面看去，薄得像一张A4纸。只是两抹黑色的剪影。
    这两个影子都有些弧度，看起来，一个是成年女性，一个是小女孩。
    粉雾里的黑影们却发出一声小小的激动的呼声，似乎是什么大明星登场。
    不知哪里来的咔擦一声，有兴奋的声音喊道：“第一幕，开始！”
    马路上咔擦咔擦地“驶来”一辆轿车，那辆轿车看起来是红旗牌的。但是同周边的纸糊的布景板一样，它也是纸做的一个面板，轮胎都还是方的，天上吊下来几根钢筋，吊着它转着方轮胎，咔擦咔擦停住了。
    那成年女性在轿车前拉起小女孩的手，有些做作，演得像个母亲，实则有些讨好地说：“小萍，快上车！我们要进新家了，你高兴吗？”
    那小女孩的黑色剪影甩了甩手，却差点飘起来，她嘟着嘴——一个黑漆漆的影子，能演出这动作的神韵来，演技了得：“我想爸爸。”
    “你马上就要有爸爸了。”
    “我要旧爸爸，不要新爸爸！”
    “你旧爸爸不在了，不要任性。要不是为你有前途，为了你有个好环境，我会嫁这个头发少得可怜，满嘴大葱味的鳏夫？”
    母亲生气了，尖着嗓子重复：“黄小萍——不要——任性——”
    小女孩的影子垂下头去，最终。不情不愿地与四五个箱笼——也是纸片，一起上了轿车。
    说是上轿车，其实是那四五个纸片“箱笼”粘在了纸板红旗轿车上，然后一大一小两个影子飘进了纸轿车，出现在车窗上，只显出上半身来，像是车窗上突然多了一老一少的两个女子的上半身剪影。
    现实，潭州市。
    透过褚星奇的镜花水月看这一场“直播”的文学参谋团们里挤着个贾文豪。
    贾文豪原本战战兢兢，在潭州市政府里如坐针毡，年轻时大约有些清俊的脸上止不住地掉白汗。
    见到这一幕，却忘了拿煎熬，只禁不住把脸靠近了镜子：
    “黄小萍？”
    这是他的《青春》里隐藏的女主角，和李峰形成一大对比的黄小萍的不幸童年的开端！
    她随着改嫁的母亲嫁到了做厅长的继父家里，从此迈出了成拖油瓶的一大步。
    *
    文学参谋团正跟郝主任一起看“直播”的时候。潭州市街上，街上原本转悠着一队队特殊安全部队的士兵，负责看守还沉沉地睡在童话梦乡的潭州市民。
    其中一位在百货大楼执勤的一位战士忽然听到轰隆一声，抬头一看，百货大楼竟然凭空塌了一面墙，一楼坏了大半——因为墙中间多了一大块空洞。
    接到线报的郝主任登时紧紧皱眉，看向王勇、霍阙、褚星奇身前那被资深者们挖出一大块空洞，以方便观察马路上的“剧目”的布景板。
    这块布景板上的图画，对应的正是现实中潭州市的百货大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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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思路想通得比较晚，双更留到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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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