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六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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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骚读罢空惆怅, 日月同光。伤心来笑一场,笑你个三闾墙,为甚不身心放?沧浪污你, 你污沧浪。”沈书慢慢吟来,埋头喝一口热茶, 只觉披头赤足这人挺有意思,随便碰上,既不寒暄,也不通名问姓,竟就谈起贯云石来了。显然是个性情中人,就不知道为什么也会被困鲁港驿。
    纪逐鸢点头:“骂得不错。”
    沈书笑了起来,“贯酸斋的真性情,尽在词曲当中了。”
    那蓬头男子将鞋子穿好, 起身, 双袖一卷,露出瘦柴般的洁白手臂。沈书觉得诧异,他这一双手就不像农夫或是匠户,不等沈书猜测更多, 男子扯过来一条凳,身体猛然趔趄。
    惊得围坐吃茶的人跳起来几个,尖叫的几个,生怕他会从凳上栽下来。
    听女子唱曲的那一堆人当中, 不少人受到喧闹声吸引, 身体不听使唤地往这边凑来。
    他身如不系,腰与腿几乎折成直角, 徐徐在凳上立稳, 屈膝, 收腿,盘坐在凳上,颇有击琴的架势,可惜眼下无琴。
    沈书始终带着笑意,喝了口茶,心中激赏。
    “这人也真狂。”舒原端了茶过来,坐到沈书身旁,两只狗也跟过来。
    阿花蹲坐在晏归符的袍子下面。
    男子反手拔下头上木簪,轻敲喝空的茶碗,既像唱也像吟,颇有一股毫不在意他人眼光的恣意感。
    “畅幽哉——”他的声音洪亮,顿时穿过人群,直冲天井里去。
    霎时间沈书只觉头皮发麻。
    只见他扬头,散发披覆侧脸,唯余山峰般高耸笔直的一管鼻梁清晰可辨。筷子敲得碗边叮当的响,男子放出声来,徐徐吟道:“春风无处不楼台。一时怀抱俱无奈,总对天开。”
    北风呼啸,倏然卷灭廊下数堆篝火,锅中热气被寒风一盖,汤上油花细白,宛如冰霜。
    几个戴毡帽的色目人屈膝侧身,手肘折起,支在身后地上,不住朝这边看来。
    纪逐鸢低声皱眉问沈书:“他们能听懂?”
    沈书用更低的声音回答他:“酸斋生在西域,乃畏兀儿贵胄,他的大名享誉南北。他父亲是忽必烈的宿卫,为忽必烈鞍前马后,攻宋时曾一举占领鄂州全境。”
    男子双臂一振,喉中怒声隆隆咆哮,继而收为低哑长啸,胸臆间激发出另一种苍凉的腔调。布袍宽袖垂下,遮住他消瘦的手,碗边敲打的节奏仍未停息。
    “就渊明归去来,怕鹤怨山禽怪,问甚功名在?”他的念唱十分缓慢,字字直击人心魂。
    沈书不禁低语:“酸斋是我,我是酸斋。”他念出的声音极低,只有纪逐鸢能听清,与那狂人震撼众人的声音重叠在了一起。
    男子倏然睁开了眼,笑着吆喝一声,“嗨,小兄弟,到你了!”木簪在他手中打了个旋儿,他走下条凳,将碗与簪递到沈书的面前。
    纪逐鸢眉头微微一皱,正要开口拒绝。
    舒原起身,把碗接了过来,一身闲适。那人先一愣,继而放声大笑,叫道:“好!那便你来!”他走近时飞白喉中发出震慑的呜声,不等沈书叫狗,男子竟丝毫不怕,俨然没有看到飞白,狗儿支起前肢,挪到一边,不满地看了他一眼,复又趴下。
    舒原选的是贯云石的好友张可久答和他的次酸斋韵,当中流传最广有那么几句:“欠伊周济世才,犯刘阮贪杯戒,还李杜吟诗债”,“秀星斗安|邦策,破烟月迷魂寨”,以及张可久狂放不羁的两遍“酸斋笑我,我笑酸斋”。
    待舒原吟完了,色目人吹起口哨,拿出乐器,纷纷唱起天下闻名的酸斋散曲,气氛一时间热烈难当。
    壁上,灯影不断从萨都剌的新墨上淌过,竟也无人留意了。
    有人取出酒来,不少人拿碗去要,高荣珪拿来一碗给众人分,每人不过有两口酒喝。
    “给我也来点。”那道人一般落拓的男子将袖子一卷,伸手递碗来接。
    高荣珪给他倒了一点。
    那人歪在沈书的旁边,两口酒便醉了,倒在沈书腿上。
    纪逐鸢险些就要拔刀。
    沈书觉得好玩,连忙阻止他。纪逐鸢抱起那人的双肩,正想把人往地上一扔,他却双足蹬地,腰部弹起,向后顺势倒在了纪逐鸢身上。
    沈书憋笑憋得辛苦,试探地问:“兄台怎么称呼?”
    那人枕在纪逐鸢的腿上,侧身过来,饧着眼望向沈书,“微名何足挂齿,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呐。漫游湖海间,不知归去何处,鄙人姓罗,名字嘛……不足挂齿,不记也罢。”他翻了一个身,突然大呼“好湿”,翻身坐起。
    “纪逐鸢你尿裤子了?”高荣珪一声大叫。
    顿时周围人都来看纪逐鸢的裆。
    纪逐鸢满脸通红,吼道:“放你娘的屁!”
    “那你怎么湿一片?”高荣珪想了想,“船上还没放?”
    “这,是,茶。”纪逐鸢压抑着怒火。
    那男子翻身起来,顶着狂风便冲出帘门去了,又有许多人荡来荡去地端一碗不知是茶是酒,就在堂子里走起醉步来了。一片混乱,那人肯定是抓不到了,纪逐鸢气闷地坐下来,手指拈起袍襟,裆里确实湿了一片。
    “怎么证明?”高荣珪摆明了不信。
    纪逐鸢气得笑起来,朝高荣珪招手,“把你的狗鼻子拿来闻。”
    坐在沈书和纪逐鸢之间,靠着沈书睡觉的蔡定迷迷糊糊睁眼,朝沈书的怀里钻,趴到他的胸前。沈书便把蔡定抱起来,让他的头靠在自己肩上睡觉。
    高荣珪直冲纪逐鸢做手势,待纪逐鸢看到蔡定又赖在了沈书身上睡觉,脸上流露出不悦时,高荣珪又出言挑衅他。纪逐鸢起去揍他,高荣珪嘴里不停大喊康里布达,康里布达不理他,用勺子喂两个孩子喝汤,蔡瓒一直被抱着,半碗汤喝得康里布达袍襟上都是汤水。
    天亮后足足过去一个时辰,江面逐渐平静下来,登船后都困得不行。
    无数大小舟船起锚,散落在宽阔的大江上。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沈书正要关上舷窗,一样东西从窗口|射了进来。
    “这什么……”纪逐鸢把那包东西从桌上拿起来,捏到里面好像裹了一个石头。
    “小兄弟,有缘再会!”小船上探出一个头来,不知道是不是道士的那个男子束起了头发,“兄到杭州一行,有空来杭州找我!”
    沈书简直哭笑不得。
    “这就看上你了?”纪逐鸢啪一声把窗户关上,膝盖跪上榻畔,压住沈书。
    “别、别,都不认识,随便说几句话而已,这你也要吃醋?!”沈书连忙告饶,上船以后纪逐鸢就像一头不知冷静为何物的野马,再做沈书觉得大概到了池州自己一下船就要劈叉,为众人演绎弱不禁风。
    纪逐鸢没有说话,手却作怪。
    沈书不禁闭起了眼睛,有时候他也觉得自己很纠结,做多了腿软腰酸,然而每当纪逐鸢深入地吻他,沈书便觉得纪逐鸢像身上散发出什么独特的味道,让他心跳加快,头脑不清醒。
    行船一整日,夜里船头上了灯,把饭吃过,一群人各自回房。高荣珪终于把孩子扔给了晏归符,蔡瓒竟挺认晏归符的,能抱得住,只是唐让一进去他就要哭。蔡定睡着之后雷都打不醒,便跟他兄弟前后脚被高荣珪抱去给晏归符。横竖晏归符与唐让不在一个屋,蔡柔就不好办了,她太小,又是女孩,总不能让她跟其他男人住一起。
    康里布达温柔地用族中语言给蔡柔讲故事,哄她睡熟,扯过被子盖住她。
    高荣珪在船板上铺了一卷席子,再铺上行军带的铺盖卷儿。
    康里布达一闻,眉头便皱起来。
    “多久没洗了?”铺盖看上去灰扑扑的,摸着也有点湿,混合着高荣珪的汗味。
    高荣珪尴尬道:“哪儿有时间?”他本想将外袍解下来铺上,他外袍也许久没换过了。高荣珪抱着一条膝盖,坐了一会发呆,没看康里布达。
    康里布达从行囊中翻出过年做的新衣,正想铺开。
    高荣珪却道:“你去榻上。”
    康里布达没太明白他的意思,这几日高荣珪憋得要爆了,两人随时都在一起,他只要有一点脾气没对,康里布达立刻就能感受到。
    康里布达停了在船板上铺床,看着高荣珪,问他:“不睡了?”
    “嗯,算了。”高荣珪挤出一丝笑容,“孩子要紧,柔儿是女孩,半夜醒来要是看见我俩……要是吓到,来日怎么嫁人?”
    康里布达愣了愣。
    “你我的日子还长,说好让着你,就让着你。这几天我不好,你想打我,想咬我都可以,我不还手。”
    一股难言的滋味涌上心头,康里布达:“没想打你。”
    高荣珪勉强笑道:“去陪柔儿,我打地铺,睡在一起我忍不住,待会你又想把我踹下床了。这床铺盖跟着我东征西讨,确实……不好睡人,太煞风景了。你上去睡,以后再说。”
    康里布达上床躺下,他妹妹无意识便钻到他的怀里,天气很冷,船上睡觉,好像哪里都是湿的,凉的,吹口气都能结成霜。
    过了一会,康里布达抬头向地上看一眼,高荣珪裹着他自己的袍子,背对他们兄妹,已经睡着了。
    康里布达睁着眼,感受江波带来的摇晃,不知什么时候才被睡意拖入梦境。
    第二天吃过早饭,趁纪逐鸢不在,沈书打开昨日那日扔到船上来的那包东西,粗布包里是——
    一沓纸。
    沈书服气了,还真是文痴,他扔上船的是文稿,纸太轻,便包了拳头大的一块石头在中间,然后是一层油纸,最外面是粗布。要是手不稳,这些文稿也就只好沉没在大江里了。
    沈书随手一翻,文稿是写一个神神鬼鬼的故事,多有奇异之语。讲一个当铺老板胡员外,多年无后,后来得一老道当画,画中人竟走了下来,引起老婆猜疑,正看到,胡夫人见胡员外夜半与美娇娘谈天说地,好不快活,气得冲进房去,把老道当的画烧了,画纸成灰,胡夫人上前一看,纸灰便成精一般钻进胡夫人的口中。
    夫人大叫一声,昏倒在地。
    一只手伸过来拍沈书的肩膀。
    沈书大叫一声,跳起来蹬翻了凳子。
    “看什么这么入神?”纪逐鸢拿起桌上的纸,“昨天那人扔上来的?”
    “嗯,奇谈怪语,引人入胜,就是好像没写完。”沈书随手翻了翻,确定地说,“确实没写完,不过后面还有好些,此兄挺有才华,脑筋活络,就是不知道他叫什么,也许还是有名的书会才人。”混迹勾栏之中编写戏本的文人,便称书会才人,元初时为人瞧不起,后来科举屡经兴废,文人求官不易,流入勾栏写剧本的书生数不胜数,“书会才人”这称呼也渐成一种雅号。
    “你也没空听戏,管他是谁。”纪逐鸢收拾散落在桌上的书稿,见沈书的视线一直跟着,只得把书稿仍用油纸包好,但不放在沈书的行囊里,而是放进了自己的包袱。
    沈书只觉纪逐鸢的举动很好笑,但要是取笑他,下船还有时辰,可能屁股遭殃,遂极有眼色地不再提起。下船之前,纪逐鸢把大家都叫过来,分配了一下,下车之后,还是老样子,他们的车马是上了船的,仍按从应天到太平那样各自骑马乘车。
    “行李都放在车里,周戌五,你数清楚大家的包袱,做个标记。”纪逐鸢道,“我们进城歇一晚上,要洗澡的抓紧把澡洗了,衣服最好换一身,陆路还要走几天,到杭州估计又臭了。”
    几个小厮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周清想洗澡好几天了,不要把他的细皮嫩肉捂出虱子来,叮坏他了。”赵林爱说爱笑,这几天都跟周清睡一个房,开起他的玩笑来。
    周清不以为意,脸也没红,也不回嘴。
    以前周清是所有小厮里最腼腆的一个,稍微说一句什么脸就得红,而且他一个男孩,长得近乎漂亮,为此遭了不少罪,一着急,说话也结巴。跟舒原去铸造局呆这么久,到底练出来了。
    沈书笑道:“进城找个好点的地方住,肯定有热水。”
    小厮们又是一阵欢呼,沈书让李维昌留下,其余人先都散了。喜欢不纯臣请大家收藏:(663d.com)不纯臣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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