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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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书斜了李维昌一眼, 道:“这怎么可能?当年不是刘太保,还有小明王的命在?穆玄苍带走他干嘛,真信了韩山童是宋徽宗第八世孙, 他刘太保是刘光世的后人?”
    李维昌拉开同沈书的距离,牙齿磋磨瓜子壳,吊起眉梢, 视线落在手指间的瓜子上, 剥开壳,搓出一小粒瓜子仁来放在上下门牙间,咬了一会, 方才吃进嘴。
    “这就不是我能查到的事了, 再神通广大, 咱也不能钻到人心里去。”李维昌意有所指。
    沈书还有疑问:“这你是怎么查到的?你们还在穆玄苍身边撒了网?”
    “瞧您说的,好歹也是前任门主, 咱得照应着不是?”李维昌拍拍手,起来送客。
    下午没事, 朱文忠叫晚上过去吃酒,沈书把拜帖放在一边, 让人领跑腿的出去拿过年的赏钱。凭着过年, 凡是有人跑腿送信送东西, 都得多给几个赏钱。纪逐鸢前天拿了一口箱子回来还没点数,沈书便到院子里,让周戌五开箱子看看。净是山货珠串什么的,一看就是瞎攒在一起的,没什么好东西。吴祯没回应天, 胡大海手下能人也多, 除了擒了个苗寨首领, 一时间立功的机会也少了。
    将来大家伙儿弄个地方一起住,想法很好,沈书自己也很喜欢,苦于没银子。家里的钱十有八九都不能动,有的要用在朱文忠的军营里,有的要洒在铸造局。像才从铸造局拿回来的五百两,根本没法动,搞不好开年还得原样垫回去。得想法子整点钱。
    “我看库里有不少好东西,把不能吃也不能用的都拿出去当了?”铸造局也放假,舒原回来好几天了,在院子里拿干净的鸡腿骨逗两只狗玩。
    沈书眯着眼打量敞在院子里那口皮箱子,还真拿得出手,几张皮子就把纪逐鸢打发了。要不说当兵的命不值钱呢?
    “上回走之前,周戌五就说,现在解库也拿不出活钱来。打起仗来大家都去换,现在是有东西没钱了。”沈书暗暗想,他在城外那点地,吃饭是够了,郑四带家里小厮还开了几块菜地,自己家里的院子也把好几盆花都刨走,挪到墙角花架底下去,匀了巴掌大块地方种菜。
    “那不然,过年到几个大商人家里坐坐?”舒原看沈书神色,说,“我知道你待人厚道,这两年没少拿公府的买卖给他们几个,你不在家的时候,卫家人来好几趟了,有一次卫济修亲自到了应天,还是在咱们家里住的。”
    “我怎么不知道?”
    “事儿都过了,你不在家,就吃一顿晚饭,睡一晚上便走了。”
    沈书略一思忖,啧了一声:“还是我不周到,不过还有几天就过年了,年后未必有时间走动。我叫周戌五备一份礼,让郑四亲自跑一趟,顺道也让他回家看一趟五爷。”
    舒原:“那不是他的家,这里才是他的家,人家连弟弟都给你带过来了。”
    沈书一笑:“是。”
    两人四目相对,心照不宣。
    “周清人呢?”沈书突然想起来,放下茶杯问。
    “跟孙俭、陆约他们几个,上街买东西去了。他难得回来,几个大的请他上哪儿吃酒去了。你同他说几句话就知道,跟以前大不一样了。”
    沈书询问地看舒原。
    “从前跟人一说话就脸红,现在个子长高了点,做事说话都很沉稳。十月的时候,蒋寸八手底下来了个方士,谈吐不俗,做火|药是这个。”舒原在袖底亮了一下拇指,“至正十一年黄河发大水,他家里遭难,进山去隐居的,遍访名山大川,原本隐居在徽州安山,东吴也到过,奔着张士诚去的,人家没要他。”
    “他是来投奔主公的?”
    舒原摇头:“淡了那心思了,写几个诗词小令,这人颇有见识,说在写书,写的什么书究竟我们也没见过。蒋寸八跟他谈得来,两人算是高山流水了。那人修道,竟信世间有点石成金、撒豆成兵之术。”舒原显然不以为然,只是觉得有趣,说给沈书听的。
    “那跟周清有什么关系?”
    “周清老去他那里,看他写的东西,别说,胆子是大了,他现在都会使火铳了。”
    这确实令人意外,原先派周清去铸造局,就是为了练他的胆子,加上他那时看账学得差不多,家里没那么多账给他看,便指去了铸造局。看来这步没有走错,将来最不济也能给人当个账房,自然,沈书对周清的期望不止如此。
    下午周清回来,沈书便把最早的那批小厮们都叫进来,挨个儿打量仔细,跟他们说一说话。
    堂屋里支起几张小桌,沈书让人温点酒,他趺坐在一个蒲团上,跟每个人问几句家里的情况,明年还做不做。周清说话比从前沉稳许多,里头周敦竟然在九月时由郑四张罗着娶了媳妇。
    沈书到房间里去找出几个专门攒的银锞子。
    周敦忙说不能要。
    “管家已给了许多,少爷,这小人收了,晚上回去媳妇不让进门。”
    沈书阻住周敦的话,笑道:“那你就回来睡,我这里永远有地方给你住。”
    “少爷的心意,你一辈子能成几次亲?收下吧。”周清喝了点酒,嫩生生的脸皮上一片通红,他当真是少有的俊,颇有点雌雄难辨的秀美。原先周清年纪小,沈书还不觉得怎样,现在看起来,生作男儿皮肤却白玉无瑕,成天在屋里闷着算账,没跟家里的几个厮混,养得皮白,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嘴唇红润饱满,看得沈书都有点挪不开眼睛。
    周敦略有迟疑,只得说:“多谢少爷。”
    傍晚公府的车过来接,沈书收拾妥当,洗净了脸,换一身新做的文士袍,正往腰上挂个不打眼的玉坠。
    纪逐鸢推门进来。
    “文忠的局,得去,你把衣服换一下。”纪逐鸢没回来就算了,既然回来了,沈书把人一起带过去混饭吃。
    到地方沈书才看见,都是朱文忠手下的文武,连陆霖也来了,牌头以上,坐了十几桌。沈书略有担忧,整个酒楼把二楼腾空,招待这数十个当兵的。朱文忠早就到了,看见沈书进来,对他招手。
    沈书过去,坐在朱文忠身旁的空位上,只有一个位子,纪逐鸢便到武将中去坐。
    “怎么叫这么多人?”沈书侧过头去低声与朱文忠交谈。
    “早点聚完了,过几日都得回家陪爹妈老婆孩子,找不着人了。”朱文忠兴致极高,起来举杯。
    沈书只好不说什么。中途沈书出去如厕,纪逐鸢看见沈书起身,打断陆霖洋洋洒洒的保媒,起身离席。陆霖捉过纪逐鸢的酒,倾杯倒自己嘴里了,转头跟旁边相熟的管军一起吃酒。
    腊月间酒馆生意不好,都二十几了,要聚也多在家里聚。沈书到院子里一看,除了前面正堂还有三桌在吃饭,楼上灯都没点。
    “怎么了?”纪逐鸢吐出一口白气。
    沈书喘着气摇头,外面太冷,一说话冷气就直往嘴里钻。
    “我看看有没有检校组的人。”沈书已经四下看过一转,没发现异样。
    纪逐鸢脸色一变,牵了一下沈书的袖子,眼神示意。
    正堂里坐的有一桌,乃是中秋时沈书见过的人,这时有个人从二楼下来,迎面险些撞上沈书,头也不抬地连连认错。
    沈书刚要说话。
    纪逐鸢低声道:“别看,先上去。”
    两人进了楼梯,从一楼到二楼之间,墙上有巴掌大的一小片窗户,从这里能看到街面,街对面斜靠着个人在熟食摊上买吃的。
    “杨宪。”沈书认了出来,“他怎么阴魂不散的,不能换个人盯吗?”
    “这人心急。”纪逐鸢道。
    沈书仔细想了想,也没什么,都是朱文忠自己的将领聚一聚,哪怕杨宪去告状,顶多也就是朱文忠奢侈了一把。这也没有严令禁止,算了,不管了。
    有这么一件小事发生,顿时让沈书吃饭也没什么心情,检校组的人跟苍蝇一样,四散在应天府里。苍蝇固然讨厌,个头小,无法与人力抗衡,只要不跟到家门口来,沈书觉得也还能够忍受。
    快到亥时,三三两两有人散去了,一部分住得远的,便在酒楼里开个房间睡觉。沈书家离得不远,然而陆霖喝得烂醉如泥,沈书只得拿钱从酒楼里找个小二去跑腿,给陆家报信。
    酒楼的人帮忙把陆霖抬到床上去,打来热水后,沈书给陆霖擦了擦脸。沈书一直担心他会吐,好在陆霖只是醉得神志不清,没有吐出来。
    纪逐鸢出去问房间了,跟小二在门口站着说话。
    “一张床也行……要热水,明天早上这位爷的早饭,我们房间里也送两个人的早饭,你们早上什么时辰送饭?”纪逐鸢问清楚之后,让人早上不必进门,早饭放在门口就行,等吃完了自己会把碗筷都放在门外。
    本来已经没事了,谁知陆霖的妹妹陆玉婵竟亲自赶来,带来两个家丁,硬把陆霖从房间里抬出去,弄上马车。
    沈书已经用热水擦过身,趴在窗户上朝下看,酒楼幌子遮了陆玉婵纤细的腰身。
    “年前还有许多事情,二十九我得去盯着杀羊,怕不得空。”
    “或者后天?”陆玉婵又道。
    纪逐鸢并未看她,朝楼上窗户瞥了一眼,寻常人在街面上,看不清楼上窗格里的人,纪逐鸢骑马射箭,这点距离,看到沈书在窗边坐着喝茶,他头发已松了,沈书向来不喜饮酒后的气味,擦过身之后就穿了一件单衣。
    纪逐鸢眉头不易察觉地一皱。
    “后天祭灶,也不得空。”纪逐鸢道。
    “祭灶也用不上一整日的功夫,想必我哥已经同将军提过。”
    纪逐鸢全副心思都在沈书穿这么薄坐在窗口吹风,晚上吃这么醉,怕他明天一早起来要头痛,便没太听清陆玉婵说的什么,点了一下头。
    陆玉婵顿时眉开眼笑,怕纪逐鸢后悔,匆匆说了一句:“那么一言为定,我在燕雀湖畔等候将军前来。”
    什么燕雀湖?纪逐鸢还没来得及问,陆家的马车已经关上门,车夫一鞭子甩上马臀。纪逐鸢复抬头看沈书,窗边已经没人。街面上只有零星几个卖小食的摊子还摆着,应天府有朱元璋坐镇,数月间稳如泰山,宵禁逐渐不那么严格。
    纪逐鸢在柜面上把陆霖的房间退了,上楼回房,沈书整个人蜷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看他。
    “冷?”纪逐鸢过来把被子扯过沈书的脚。
    “还成。”沈书盯了纪逐鸢半晌,问他,“陆霖他妹说什么了?”
    纪逐鸢没有回答,去洗脸,解了腰带搭在桦木架上。纪逐鸢宽了武袍,露出健壮的肩背,他一只手按着湿布擦脖子。
    沈书在被子里做了半天思想斗争,终究没起来,太冷了,催促纪逐鸢:“随便擦一下得了,当心着凉。”
    “随便擦一下?”纪逐鸢的话仿佛有别的意思。
    沈书用被子把自己裹好,球状物挪向窗边,只从被子里伸出手去够窗户。
    纪逐鸢连裤子也脱了,仔细擦身,他闻了一下单衣,把衣服丢在旁边圆凳上,问沈书:“你衣服没味儿?我怎么闻着里面衣服也有酒菜味道?”
    “是汗味吧。”沈书面无表情地说。
    纪逐鸢来拉被子,沈书张开一条手臂,让纪逐鸢进被子里,纪逐鸢笑了笑,“真没味儿?哥闻闻。”
    沈书:“不行,陆玉婵说什么了?哎,你不……”腊月盖的棉被足有八斤重,翻个身也嫌沉,沈书不让纪逐鸢靠近,一只脚踩在纪逐鸢的要害处。
    “我也没听清。”纪逐鸢嘴角弯起,搂过沈书,在他耳边低声说:“你膝盖怎么了?伸不直?”
    沈书正要给他一脚。
    纪逐鸢却又说了一句话,温热的鼻息在沈书耳廓中打转,激得他头皮也麻了。纪逐鸢握住沈书的脚,小声说:“哥的小媳妇在这,旁的人我看也不看一眼。”
    “你爱看你就看。”沈书本来咬牙,牙也没咬紧就没劲儿了。
    “你说的?”
    沈书正要阻止,纪逐鸢已起身找蜡烛去了。
    一夜过去,正是晓莺帘外语花枝,背帐犹残红蜡烛。沈书困得呵欠连天,吃完早饭出去。
    “沈大人。”
    沈书闻声望去,是赵伯宗,昨夜也没回去。此时一名女子从赵伯宗的房中出来,单手系上领扣,将褙子拉过美人肩,斜倚在门边,娇唤一声“大人”。
    “我这个、有点急,先去了?”沈书识趣地找机会开溜。
    此举恰恰解去赵伯宗的尴尬,赵伯宗满脸堆笑:“回见。”
    还回什么见啊,这一顿聚了就回家各找各妈吧。沈书下楼结完账,就在酒楼外等纪逐鸢,他俩一前一后,好省去寒暄麻烦,也免得有人又要约吃酒。要是兄弟两人不在一处,就可以说“我得回去问问我弟/哥空不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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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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