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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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书怎么坐都不是很舒服,心不在焉地听朱文忠说话。昨晚自己醒来的时候,纪逐鸢已经给他上过了药,看见血纪逐鸢内疚又慌乱,当时离开是去拿药膏了。
    沈书从来没见过纪逐鸢慌成这样。再这么下去,这件事怕会成为纪逐鸢的心病。
    “和阳本地没有大型矿场,只能试制一批,蒋师傅说,这一批先制五支试试准头。他按照你说的调整了箍环和膛壁厚度。试用时你也去看看。”
    “啊。”
    朱文忠盯沈书看了一眼:“有什么为难的事情说出来,我帮你想办法。一路上心不在焉的,你屁股怎么回事也不说实话。我待你还不够好?”
    原来朱文忠不是真信了沈书摔了一跤摔坏了屁股,只是先说正事,实则还是相当在意沈书的屁股怎么回事。
    然而说实话需要巨大的勇气,沈书一番挣扎,还是决定不说了。
    朱文忠也才比他大几个月,自己不懂的事情,难道朱文忠能懂?而且朱文忠应该喜欢女孩子,就更不可能懂。
    要是康里布达在就好了。沈书暗暗地想,也许可以去卫济修那里,找一下他养的那几个小戏子。
    突然,沈书一拍大腿。
    “怎么了?”朱文忠问。
    “林浩,还有多远到都元帅府?”沈书顾不上他,大声朝外面问。
    就在这时,马车停了下来,沈书掀开车帘一看,正是都元帅府的侧门,便催着朱文忠赶紧下车。
    朱文忠一脸莫名站在门口,看着马车绝尘而去。
    沈书让林浩把马车掉了个头先不回家,去卫济修养着几个漂亮姑娘和少年的那院子。
    恰好卫济修没过来,开门的是几个姑娘里脸最圆的一个,虽然脸圆,样貌却小巧,穿得一身葱绿色。
    “不用茶,不用点心,都不用。”沈书在小厮堆里点了两个人,正是那两个模样有些女相,老在院子里吊嗓子的小厮。
    二人互看一眼,显得有些惊惧,但知沈书是主人家的贵客,虽然满腹狐疑,仍跟在沈书身后进到房间里。
    到落更时候,沈书才坐车回到家,来开门的孙俭一见他就说:“大少爷回来多时了,正要出去找您。”
    沈书还在想那两个小厮说的话,生怕自己忘了,一路都在想。
    “怎么脸这么红?”纪逐鸢皱眉看他,“快去洗了手过来吃饭。”
    晚上沈书没看书,纪逐鸢倒觉得怪了,又见沈书接二连三打哈欠,自然以为他今日出城看了一圈地回来,怕是累着。索性两人早早先后洗过,吹灯睡觉。
    沈书在被窝里翻来翻去,纪逐鸢忍无可忍,一臂把他按在肩前,想了想,说:“再上一回药?”
    沈书蠕了两下,把下午跟人取回来的经,在纪逐鸢耳畔一股脑倒了出来。
    “我问他们的时候,怎么不说?”纪逐鸢将信将疑,但想想似乎也有道理,要是让沈书自己来,他受不了,自然也就进行不下去。于是纪逐鸢答应,等沈书好了照他说的办法来,不放心地叮嘱道:“不用勉强,哥也不是图……跟你,唔。”纪逐鸢不再说下去,吻了一下沈书的鼻梁。
    沈书:“……”那你现在贴着我的是啥?
    沈书知道纪逐鸢每日里也纠结个没完,其实只是因为,从小到大,纪逐鸢对他的照顾里,常带着一丝隐晦的自卑。沈书自己并不以为自己金贵,在纪逐鸢的眼里,天下间却再没有比他还要金贵的小少爷了。而眼下这件事,纪逐鸢做不好,总是会懊恼,甚至想放弃。
    但正因为如此,沈书反而愈加渴望像高荣珪和康里布达那样,而且这本该是一件极为享受的事。沈书对自己的学习能力相当有信心,从小到大就没有他需要看三遍的古文。连翠微北征录他都能看懂,还有什么是他搞不定的。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
    除夕将至,都元帅府里不上学了,每天纪逐鸢不在的时候,沈书都会腾出小半个时辰,仔细钻研卫济修送来的几本画册。辅以那两个小厮的实战经验,另外勤上药,多喝鸡汤。
    通过研究,沈书发现,卫济修送来的几样东西,要是用得好,应该会发挥极大的作用。而纪逐鸢每次都因为过于紧张,前期工作不够到位,才使得他自己总是不能一步到位。
    其间沈书又去了两次卫济修的别院,将自己不太能领悟的问题具体提出来,与那二人参详。卫济修实则并不常去,两个俊俏少年很喜欢沈书去,当中有一人特别会做花糕,沈书过去总是有茶有吃,与他们相谈甚欢。
    这日里沈书从卫家出来,时日尚早,便说去许家看看,探望一下许达父子,再给许爹送点钱。
    车上带的是陆约,左右手里各提着两挂年礼,有两只腌好的风鸭,一封春联贴纸。
    敲门过后,门缝中探出一只皱纹密布的眼睛,继而门被打开来,许爹惊疑不定地打量沈书和身边小厮。
    “沈大人。”许爹生硬地笑了一下说,“这是?”
    “给您拜个年来。”沈书笑吟吟地说。沈书明显感觉到,在高邮时,许爹是真心诚意待他兄弟二人,再重逢,老人家也是充满歉疚,约束儿子不要得寸进尺。但到那日送醉酒后的许达回来,许爹对沈书兄弟就已有些生疏。
    这不难想到,许达常常吃醉酒,酒后又总是痛哭流涕,自怨自艾,尤其怪纪逐鸢和沈书忘恩负义,不肯为他在红巾军中谋个差事。念得多了,许爹又天天见自家儿子失意落魄,纵有别的想法,也是人之常情。
    进到屋中,陆约把年礼送上,另有两个红封。许爹显得有些犹豫,嘴唇微微颤抖,没能说出半句拒绝的话,唯有收下。
    沈书心里也不是滋味,挪开眼去,见到庭院里原有的花草都枯败了。
    “许大哥今日不在?”
    许爹局促地咳嗽了一声,他的肩背比之前一次见到,佝偻得更加厉害。
    “在房里睡觉。”
    “今日不用去铺子里?”沈书又问。
    许爹苦笑一场,答道:“叫他不用去了,东家是好人,仍然照月份送钱来。”
    难怪郑奇五没让人来告诉他,大概是不方便开口。郑奇五实在帮忙不少,往后有赚钱的买卖,得先想着点他。沈书心里盘算,敏锐地发现许爹憔悴不堪,神色间没有一丝欢喜。
    “一个月拿多少?够不够花用?”
    许爹忙道:“够,我们父子两个,吃穿本就用不了几个钱。只是这个混账,成日里不是吃酒就是赌钱。吃酒还好,不出门就好……”许爹的话声越来越低,眼窝里浸出泪来,长叹了一口气。最后,许爹带着恳切地朝沈书说:“谁出来闯生活都不容易,这混账实在是烂泥糊不上墙。沈书,你是个好孩子,我知道你们不让他参军,总也是为他打算的。现在不去做事也有钱拿,我们该知足了。但他这个样子,能不能托你兄长,让他到军营里去。哪怕当个小卒,当个伙头兵,他说了,他不怕死,愿意像你哥那样,一刀一枪杀功名。”许爹生怕沈书拒绝,快速地说,“随便让他到哪个将军麾下,让他去吃苦头,就算他是个天生不能成器的,也让他自己去碰一碰壁头。他这么醉生梦死,活着比死还难受……”许爹声音哽住,手指使劲按了按眼窝。
    “我有个疑问,要是阿伯替我解惑,我就再想想办法。”沈书望着许爹,笑道,“许兄一直说救过我命的那个蒙古人杀人不眨眼,此话何来?”
    许爹脸色一变。
    “穆华林从未当着他的面杀过人。”沈书说,“这几日我一直在想,就算怕被牵连进去,许达也不会被吓破胆子。还有,我们在高邮时,有两个原本同我们住在一间房子里的人,逃跑的那两个。”沈书放慢了语速。
    许爹惊疑不定地看着他,眼底显出某种恐惧。
    “您曾经对我说过一句话,现在我还印象深刻。那天晚上,星星刚挂上天幕,您遥遥指着其中一颗星,告诉我那是您的大儿子,又告诉许兄,他大哥在天上看着他。之后,您对我说。”
    “读书人,必得为这世道做些什么。”
    沈书与许爹的声音不约而同重合在一起。
    许爹嘴唇嗫嚅,眼角浑浊的泪滴尚未滑到下巴,便已经干了。比起一年前,他的脸就像是苍老了十岁。
    “那两个人,曾跟你说的李伯、黄三同行过一段路。往高邮城去的半途中,李伯临时改了主意,不想去投诚王。他想回家乡去,然而路途遥远,没有口粮。于是……”许爹脸色难看,腮帮鼓动了两下,仿佛有些想吐,勉强忍了住,“他便说,跟他们一起的年轻人,有一个病了好几天,肯定就快死了。”
    “那个人是我。”沈书略一思索,平静地说,“黄三把最后一块饼给了我,他是个心地善良的人,跟李伯发生争执,返回破庙想让我们兄弟快离开。李伯追上去杀了他,又想杀我,被穆华林所杀。”
    许爹愣怔片刻,摇头道:“两人吵完,黄三说不想跟李伯这样的人为伍,先行离开。当时已经是晚上,李伯先睡了一会,觉得不对,便起来也离开了。睡到半夜时,有一个骑马的蒙古人朝他二人问路,那人去而复返,上山下山只有一条路,马蹄声把他两人又惊醒过一次。”
    如果是这样,黄三离开后可能返回来想给自己报信,让他们快点走。黄三的尸体是在破庙外被发现的,沈书亲眼见李伯找到尸体时的神色,他是偶然发现黄三的尸体。
    这么说来,李伯不是要去高邮,而是要返乡,那他需要带很多干粮。那时就地解散的盐军已饿了多日,有本事捉鱼打鸟的还好,没本事的就摘果子吃,果子是越摘越少。像李伯这样的,在沈书看,已是饿的日子太长,有些疯癫了,才会做出惨无人道的举动。
    如果李伯杀了黄三,他当时就会动手腌制,不会等到后来。李伯回来时,还朝沈书打听黄三的消息,沈书说了没见到,李伯仍不太相信,在院子里一直叫“黄三”的名字。
    “大家没事做的时候,聚在一起瞎掰扯,那两个人一眼就认出来,跟你们一路的蒙古人,就是那天夜里骑马朝他们问路的人。老二头脑简单,听了本来不信,一个蒙古大官,怎么可能到高邮城里当最末等的兵丁?这件事我本来不知道,老二为了劝说我随他离开高邮,才同我说了。”许爹道,“我活这么大年纪,不想知道这许多事。高邮城里死了个将军,说是蒙古人混进来干的,似有那么几分可信。老二不是一个守得住秘密的人,他知道你们牵扯进命案后,才联想到那两个人说过的话,怕有人找他问话,蒙古人又抓不到,他怕得要命,既怕周军拿了他审问,又怕蒙古人知道什么杀他灭口。只好带我逃走,对你们兄弟二人不仗义,起初也念了好久。漂泊日久,船上穷得完好的裤衩都没两条,他从小就是靠他哥,在外面被人欺负了,回来对着他哥一顿哭鼻子,他哥就出去把别人家的孩子揍得嗷嗷叫。我老了,我是知道这个儿子,他没什么本事,却也想让我过点好日子。又因为老大死了,他总觉得自己没有哥哥有用。”
    沈书犹自沉浸在震撼之中。
    如果逃走的那两人所言非虚,且没有旁人到过那间破庙,杀死黄三的,就是穆华林。所以那两个人听到沈书说李伯找到黄三时,黄三已经死了,他们又认出了穆华林,听沈书说完李伯的事,知道李伯是穆华林所杀,又知道黄三是回去给沈书通风报信,自然会认为黄三肯定不是沈书杀的,不难得出黄三可能也是被穆华林杀了,再想到穆华林也许还记得曾朝他两人问过路。当时的穆华林,骑着高头大马,穿得威风凛凛。这二人虽不太清楚里头有什么事情,却本能地察觉到危险,索性夜里爬起来跑了。
    “……要是能给他在军营里找个什么事,不求他能显达,起码打开他这个心结,让他还能站着做个人,也就是了。”
    许爹的话语就像从远处传来,沈书好不容易回过神,紧张地吞咽了两下,说:“好,我去想办法。”
    许爹站起身来,再三道谢,几次险些跪到地上去,都被沈书扶住。
    “老爹知道你是好孩子,是好孩子。”许爹擦了擦眼角,“我保证,老二绝不会给你们添麻烦,就让他做个小卒,哪怕,他将来就是战死在沙场上,老爹也绝不怪你。”
    沈书勉强定下心神来,拍了拍许爹的手背,许诺不日间就会有好消息,又反复叮嘱许爹让许达不要再喝酒,否则误事,后果将会很严重。
    纪逐鸢回到家里,到处寻不见沈书,天已经黑了,书房灯也没点。找人来问,才说沈书应该是在书房里。
    纪逐鸢推门进去,唤了一声:“沈书?”他在柜子上摸到火折,点亮灯。
    融融一团的黄光照出沈书趴在书桌上的身形,竟是在书房里看书看得睡着了。纪逐鸢过去把人抱起来,沈书当即醒来,浑身一哆嗦。看清纪逐鸢的样子,沈书伸手抱住他哥的脖子,把脸贴在纪逐鸢温热的脖颈上,抬头,不大好意思地让纪逐鸢放他下来自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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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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