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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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军医来了,蹲下身翻了翻纪逐鸢的眼皮,手足无措地掐了一会纪逐鸢的人中。
    纪逐鸢在敢死队待过,那时沈书常住伤兵营,这些随军的大夫,多只精通于外伤,还是带制好的药粉,给人包扎上药没什么问题,对于内症却束手无策,就是风寒也能要了士兵的命。
    大夫让人把纪逐鸢扶起来,刚要在他身上扎针。
    纪逐鸢猛地一声吸气,有如从昏厥中陡然醒来,仓促而贪婪地重重吸了好几口气。
    “没事了?”那将领忙看大夫。
    纪逐鸢激动地抓住大夫的手腕,吓得蒙古大夫立刻起身,踉跄着跌出半步,惊疑不定地把他看着。
    “陈将军,好久不见。”
    副将听了这话,怀疑地看着无赖样膝盖分开,摊着腿坐在地上的纪逐鸢,皱眉道:“没事了?少整点事,落在咱们手里,只有你想不出来,没有我们做不出的死法儿。”
    不远处,林岳山巡营回来,正朝这边走来,距离纪逐鸢还有二三十人,纪逐鸢一只眼睛有些充血,轻飘飘地晃了一眼。
    只见纪逐鸢吊起眉梢,挑衅地弯起嘴角,朝正盯着他看的副将弯起一边嘴角,嘴唇一开一合,做了个嘴型。
    接着就是一记铁拳落在纪逐鸢的脸上,他整个人往后倒去,侧身在地上又咳又吐,鼻涕口水流了一脸。
    蒙古大夫吓得大叫一声。
    “陈术!我叫你看人……”林岳山恰好看见也先帖木儿让他看好的俘虏被陈术打了,且那俘虏浑身抽搐,像是快要断了气。
    人是林岳山自己请命要过来看着的,要是在他手里断气,别说本来就换不来战马,蒙古长官不会这么想,只会想到手的三百头战马都飞了,搞不好要军法处置。别说十军棍,就是一军棍,林岳山的老脸也撂不起。当即眼前一黑,扑过来就掐陈术的脖子。
    “王八羔子,你敢打我!老子打死你!”陈术也不是好惹的。
    两人你来我往,不到片刻,就成了一只乌眼儿鸡,和一个大猪头。
    纪逐鸢坐在地上,让蒙古大夫歪来倒去地折腾了一番,嘴里不断痛苦地“哎哟”,之前是装的,现在是结结实实挨了眼冒金星的一拳,倒是不必装了。
    “他是装病!你没看见他骂我孬种吗?!”陈术捂住受伤的那只眼,手掌拿下来,看见掌心里有血,当即怒气攻心,血气冲到头顶,竟踉跄着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蒙古大夫被吓得不敢动弹,直到听见林岳山一声暴喝,连忙趋步上前,给陈术脑后放血治疗。
    林岳山也顾不得管他了,着人提了纪逐鸢,一瘸一拐地朝中军帐怒气冲冲地走去。
    纪逐鸢则暗暗扭动手掌,感受缠在手腕上的铁链,他的手腕被铁链锁在一起,双脚也被链子锁着,不能大步迈进。
    “你们要带我去哪儿?!”
    林岳山漠然回头,瞥了他一眼,他的脸还红肿得厉害,脖子与脸侧因为公然受到攻击而发红。林岳山咧开嘴,桀桀笑道:“送你下黄泉。”
    林岳山亲自请命看守他,要杀他只能请示上级。
    纪逐鸢恐慌地似乎突然反应过来,一屁股坐在地上不走,他原就被人架起来在走,有一只伤脚,而此时两脚都拖在地上,他没受伤的一只脚足弓紧紧绷着,脚尖在地上拖出两道痕迹。
    “我不想死,我不要死,我有布防图,我有和阳城的布防图,有、有水道可以进城,我不能死,我还有个弟弟。”只听一声惊天动地的哀泣,“林大人,林将军,我不想死啊——”
    林岳山遽然停步,旋身回来,紧紧皱起眉头,以仅剩的一只手抓起纪逐鸢的下巴,稍一用力便可扳断纪逐鸢的脖颈。
    “你有什么?”
    “布防图,在我手上。”
    “放屁!”林岳山面颊接近僵硬,冷冷道,“我警告你不要耍花招,我们拿下你人时,便搜过你全身,何来什么布防图?来人把他的嘴堵上……”
    “我都记下来了,可以默出来。”纪逐鸢拼着力气叫。
    林岳山将信将疑地看他,无法判断这人是真有和阳城布防图还是花言巧语以求生路。
    正在踌躇之间,又闻犯人低哑的嗓音朗朗而诵:“去岁丞相被监察御史袁赛因不花弹劾,以出师三月,略无寸功论罪。平章大人围城也已接近三个月,您说,退兵之后,会招致什么样的处罚?”
    林岳山登时面如死灰。这是他的一块心病,被纪逐鸢戳了个正着。然而林岳山还没有彻底昏头,松手,踹了纪逐鸢一脚,看他在地上滚来滚去痛苦呻|吟,怀疑地皱起了眉头:“御史弹劾丞相的言语,你又是如何得知……”
    纪逐鸢缓缓翻身起来,伤腿曲着,眉头似乎因为伤口被扯动的疼痛而微微颤抖。
    他一只手撑在地上,提起嘴角:“京师还有一大干老爷们,在等着治大人们的罪,无功而返,连丞相都被发配滇南,小小一个平章府,林大人,您老好好儿想想?”纪逐鸢一只眼睛肿得睁不开,嘴角却挂着痞气的笑容。
    常言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许多事无非是谁更能豁得出去,林岳山容色里闪现激剧的挣扎,一只手在身侧攥成了拳头。低声吩咐手下把人就地看好,林岳山拖着蹒跚的步伐离开。
    纪逐鸢拖着伤腿盘膝坐在地上,闭起眼睛,一夜没吃东西,力气有些不济。他暗暗地想:这点劲儿要用在刀刃上,待林岳山把他带到也先帖木儿跟前,待也先帖木儿向他盘问布防图一事,他就要当场暴起,以手上的铁链绞杀也先帖木儿。
    只是也先帖木儿若死,帐篷里还有旁人,要如何脱身?纪逐鸢试着提气,饿得太久,又为了让林岳山的人放松警惕,他几次把食水吐出来,作出摔坏了头的样子。不想竟当真有点气虚了。
    脚步声接近过来。
    纪逐鸢的耳朵微微动了动。
    此时的营地里笼罩着做饭的柴火与粮食交织出的温暖香味。纪逐鸢睁开眼,神色漠然,见几步开外有人一边做饭一边往他这里看,看那大脸盘子蓄的一部胡子,辫子从耳畔对折结在一起往下垂在肩膀上,典型的蒙古人装扮。
    纪逐鸢难免想起穆华林,穆华林比这里的蒙古人帅气多了,其实他的脸更像遥远的西面穿过沙漠而来的那些胡族。
    林岳山喘着气过来,示意坐在旁边休息的手下重新把纪逐鸢架起来,林岳山一瘸一拐随在纪逐鸢的旁边,微微睨起双眼,朝中军帐的方向看,抿了抿被风吹得开裂的嘴唇,这一夜激战过后,林岳山水都没喝上两口,他的眼底闪动着光。
    纪逐鸢很清楚,林岳山对自己的仇恨,要不是也先帖木儿异想天开,眼前这独臂侠马上就要斩下他的手臂做烧火棍使。
    林岳山压低声音警告纪逐鸢说:“你要是耍花招,我就把你那根东西切下来,再活切下你的手脚,把你弟弟抓来,在你跟前,把他身上的肉一片一片片下来,做炙人肉,赏给这些手下人吃。”
    林岳山密切关注着纪逐鸢的脸,抓住他的头发,令他垂下去的脸抬起,端详纪逐鸢的神色,只见他吓破了胆似的眼神呆愣恍惚,嘴唇不住发抖,嘴里喃喃低语。
    林岳山听不清他说什么,也不想听。一只手掌抵住纪逐鸢的背,把人朝已由帐门外的守卫分左右打起牛皮帘的帐篷里狠狠一掼。
    刺鼻的酒味让纪逐鸢轻轻皱了一下眉,纪逐鸢特意没有用手掌去撑地面。
    于是他整个人就像是一个皮球似的,滚进了中军帐。
    一阵哄堂大笑,纪逐鸢只能听懂少许蒙古语,一句熟悉的也没听见,只见到一双擦得极干净的皮靴走到他的面前,柔软的靴面贴着他的脸碰了碰。一个嘻嘻哈哈的声音问林岳山:“这不是个废人了吗?”
    纪逐鸢的头发被林岳山扯起,龇牙咧嘴地抬起伤痕累累的脸,他眉毛眼睫都在不住抖颤,脸上细小的伤口叫嚣着扯动他的面皮。
    “给平章大人磕头。”
    不待纪逐鸢反应,嗡的一声,纪逐鸢被林岳山从脑后抓着头发,将他的脑袋杵在地上,一下子几乎被撞晕过去。
    一个粗粝的声音说了句什么。
    林岳山松手退到一边。
    酒液滴到纪逐鸢的脸上,只有零星的几点,如同落雨时那样。
    男人每朝前走一步,身上的铠甲便摩擦出铮然的响声,黑色铁甲泛着微光,出现在纪逐鸢的视野中。
    也先帖木儿侧过头去朝色目人说话。
    “林将军,你可以出去了。”色目人声音尖锐,口音听来像是伸不直舌头,每一个音节都被卷在口腔里,缓慢释放出来。
    林岳山当即表示反对:“元帅,汉人奸猾……”
    话音未落,色目人嘲讽道:“将军不也是汉人?”
    林岳山脸色铁青,起身,打起牛皮帘钻了出去。
    又是一阵哗然的笑声在林岳山身后炸开。
    “你有和阳布防图?”色目人朝纪逐鸢转达也先帖木儿的话。
    纪逐鸢已盘膝坐起,也先帖木儿就在他的面前蹲着,手里抓着金杯耳朵,随他仰头,酒液顺着也先帖木儿的脖颈往领中流。
    纪逐鸢的眼神凝聚在也先帖木儿的喉结上,呼吸霎时就是一促。
    旁边有人说话,也先帖木儿起身,两个侍者吃力地搬起酒坛过来,把坛口对准金杯。
    也先帖木儿虽在吃酒,却很难看出他醉没醉。纪逐鸢太阳穴突突地跳,才被撞过的脑袋昏昏沉沉,方才也先帖木儿在他面前不到三步的距离外,纪逐鸢险些暴起,那片刻的犹豫不决,也先帖木儿已回到兽毯上坐下。
    中军帐内,放眼望去俱是蒙古官员,有两名文职打扮的色目人戴着毡帽。不少人正在互相交谈,其中一个人在朝也先帖木儿说话,边说话时,说话那人与也先帖木儿各自回头,目光都在往纪逐鸢身上看。
    也先帖木儿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眼角渗出些许泪光,颧骨浸染上淡淡的红色,不停地吃酒,搓了一把炒豆在手里,一粒一粒地往嘴唇里送。他招来方才同林岳山说话的色目人,视线片刻也不离开纪逐鸢,对色目人一番嘀咕。
    色目人过来,对纪逐鸢道:“布防图可以不要,战马一定要,你可以给你弟弟写信,让他们拿钱来换你。”
    纪逐鸢:“……”
    也先帖木儿看纪逐鸢的表情,哈哈大笑起来,似乎觉得纪逐鸢傻乎乎的,又对色目人说了几句。
    色目人道:“你弟弟是谁?在贼匪中官居何职?你可能写信把他引来?”
    纪逐鸢心说:三百头战马还嫌不够,还想要多换三百头,焉知在朱元璋的眼里,就是我,一员武将都不值三百头战马,也先帖木儿的脑子是坏掉了……纪逐鸢眼珠转了转,帐中穿铠的有四人,穿文官袍服的有四人,色目翻译两人,还有两名侍者。
    如果不能打开手上的锁,除非也先帖木儿再像是刚才那样,到他的跟前来,才略有胜算,否则只要侧旁有人一杆长|枪扎过来,自己就会死了。
    “来人,笔墨纸砚。”色目翻译吩咐道。
    侍者出去取来纸和笔,便有人跪着过来给纪逐鸢打开手上的锁链。
    色目人和颜悦色地说:“写吧,和你弟弟约在和阳城西北方向三十里处的平博乡见,时间便定在今日傍晚。”
    纪逐鸢手上的锁链被除去,双手一得自由,纪逐鸢面上略略抽搐,竭力控制嘴角不要上扬。
    色目人见他双肩微微颤抖,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低声说:“好好写,弄来平章大人要的东西,自然有你好处。”
    侍者将杌(wù)子安放在纪逐鸢的面前。
    纪逐鸢握着笔管,迟迟没有落在纸上,色目官员又来问他是不是不知如何措辞。
    “大人,小人是武将。”纪逐鸢无辜地把毛笔递出,“可否换了炭笔来。”
    色目人了然,让侍者去取,自己端来一杯酒,盘腿在纪逐鸢侧旁坐下来,显然要看着他写。
    纪逐鸢目测从自己坐的地方,到也先帖木儿坐的那块兽皮,中间要经过四个人。兵器都在帐外,只有一根炭笔,他只能杀掉离自己最近的色目人。也先帖木儿矮墩身材,但不好对付,纪逐鸢在战场上近距离见过胡大海与他搏杀,此人精通摔跤技法,除非能趁其不备,而且必须一击即中。
    这么一想,纪逐鸢的眉头忍不住又皱了起来。
    “快写。”色目翻译缓慢地吃着酒,手指在桌面上点了点,眼神现出警觉,似乎已意识到纪逐鸢在拖延时间。喜欢不纯臣请大家收藏:(663d.com)不纯臣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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