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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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总兵大人的赏,是你应得的,认真算是吴祯赚了。”沈书示意纪逐鸢把头低下来点,替他理齐翻出的袍领。
    “好歹往后就是我的上官,你待他也敬着些。”纪逐鸢左手转了转右手拇指上的扳指,打趣道,“他也能对我好些。”
    “呿。”沈书拍了一把纪逐鸢的背,“那四个孩子我让郑四先教着。晏归符你见过的,吴祯答应看看,明天你去报到把他带上,他骑射都不错,原是斥候,马骑得又快又稳,最好让他也能留下。”想了想,沈书又说,“只要吴祯守信,应该能留。我跟晏归符也说好了,往后你俩互相照应,多一个朋友,行事方便一些。”
    纪逐鸢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抬手抚沈书耳畔的头发。
    “别弄。”温热的触感笼在耳朵周围,沈书耳朵背后最是怕痒,一时间只觉连头皮都绷紧了,连忙侧头躲开。一提起晏归符,沈书就要想起他那个“玿林”,沈书又想到纪逐鸢这些日子里举止亲昵。
    不对,从前也挺亲密的。原先在家时,别说睡在一张榻上,沈书那时候年纪更小,不用纪逐鸢来碰他,他也喜欢赖在纪逐鸢的身上,谁叫他长得个子高,胸膛宽阔,男孩子皮实,年纪小的时候更是百无禁忌,撒个尿还要掏鸟出来比长短。
    “看我做什么?”纪逐鸢坐在榻畔,无聊地捏着扳指转,眉毛一挑,朝沈书问。
    “这几套春衣都是新做的,要入营住就带两身去,家里放两身,回来的时候就不必带了。记得跟吴祯问清楚,能在家住就在家里住。”沈书把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码在一起,放在冬衣上面。
    “有你打点,媳妇我也用不上了。”
    沈书抓了一下通红的耳朵,没看纪逐鸢,把装衣服的箱子盖上,言不由衷地小声说了句:“别胡说。”
    纪逐鸢一声轻笑。
    “还有,我同你说过的,要是你死了朱元璋能活,该怎么着?”
    “让他去死。”
    “嗯,记住了。”沈书道。
    “沈书。”
    沈书看了过来。
    “别人家都是做弟弟的听兄长的,你这话,我听还是不听?”
    这话把沈书问愣了,他微微皱起眉头:“谁说得对听谁的,这还用问?再说你又不是我亲哥。”
    纪逐鸢起身,注视沈书的眼睛,唇畔微微有一丝弧度。
    “你自己说的,自己记清楚了。”说完纪逐鸢便出了门。
    站在当地好一会,沈书仍是蹙着眉。他哥是不是在榻上躺这一阵脑子躺坏了,沈书老觉得纪逐鸢话中有话,句句不说清楚,仿佛要让他自己去咂摸出味儿来。沈书把头一摇:这么多事儿还做不过来,他哪有功夫猜纪逐鸢什么意思!
    傍晚时分,仓库里清出来的钱财珠宝一类才算全部点完。院子里起了灯,徐大夫给纪逐鸢看完伤,沈书留大夫用饭。
    “就不留了,总兵府里还有事。”徐大夫带的小童把药箱先搬上车去,“告辞。”
    “且等一等。”沈书入内取来吊钱,捎带问了一句郎中,“这么晚了还要过去?”
    倏然一阵风把满院子的竹子吹得沙沙响。
    徐大夫收了钱,拱拱手:“公子客气。”
    “是为郭公的病情?”沈书试探地小声问。
    徐大夫捻须叹了口气,神色坦然:“药医不死病,郭公那病须静养,如今总兵府门庭若市。”徐大夫摇头,“难呐。”
    “元军三不五时便围攻一次,纵不攻城时,也屯兵在城下,日日都有军情……”
    “哪里是军情,军情总兵从未让郭公费心,他那两个儿子一位夫人,几员老将,一天也不消停。”徐大夫摆手,“不提也罢,时候不早,这就告辞,请公子止步。”
    夜里沈书叫周戌五煮来一锅沸水,角房外有人敲门,里头说话的声音停了下来。沈书打开门,却见是白天才买来的一个少年人,腼腆地提着水桶,朝角房里打望。
    “我来。”沈书笑了下,“再提六趟过来,沉不沉?”
    少年摇头,没敢跟沈书对视,听见角房里水哗哗的响,才抬起头,眼前房门虚掩,不片刻,桶从里面递出来。
    少年来来回回地跑,完事后沈书让他先去玩会,他才第一次开了口:“管事的叫小人就在外面听吩咐。”
    “没事,玩去吧。”沈书笑眯眯地挥手。
    少年还在犹豫,听到比自己也才大了没两岁的主人家问他听管事的还是听他这个少爷的,这才羞赧地离开,边走还边回头看,角房已关了门,热气从房顶和窗户角上的缝隙往外钻。
    “往后我不给你洗了,现在小厮也有,老是我给你洗,就没人听我的了。”沈书两边袖子高高卷起,抵不住给纪逐鸢洗澡还是弄湿了一片。
    “谁不听?”纪逐鸢问。
    沈书白他一眼:“自己家里,你脾气收一点,明明是个好人,不爱笑,又凶巴巴的,弄得他们都怕你,有什么好处?”
    “怕有怕的好处。”纪逐鸢道,“衣服都湿了,脱了。”
    “就袖子一点儿……”沈书话音未落,冷不防纪逐鸢拿正要冲头发的水瓢朝他泼来。
    “……”温热的水当胸朝袍子里浸,沈书简直服了,双手把纪逐鸢的脑袋往下按,恨恨地一瓢接一瓢舀水冲纪逐鸢的长发。
    纪逐鸢闷闷地笑,肩膀微微颤动。
    “你这个人……”沈书气愤地用木瓢敲了两下纪逐鸢的脑袋。
    “反正是要洗的。”埋在沈书腰上的纪逐鸢以灵活的手指解开沈书身上湿了大半的文士袍,丢在地上。
    两个人你揉我一把,我搓你一下,胡乱把澡洗了。
    原先沈书想趁给纪逐鸢洗澡,跟他说郭子兴的病,洗上的时候又觉得不必说,说了纪逐鸢也不懂,让纪逐鸢弄得全身都湿透了,沈书就更懒得跟他说了,只想把人暴揍一顿。
    春来万物复苏,夜风挟着草木馥郁的香气,穿窗而过。
    不到夜半,纪逐鸢浑身燥热地醒了过来,一手搭在沈书的肩上,沈书睡得正香,头靠在纪逐鸢的脖颈里。那呼吸很轻,平日里纪逐鸢甚至没觉得沈书在喘气,他常常是累到倒床就睡,一夜无梦。
    这个春夜里,纪逐鸢出了一身大汗,把沈书从身上小心地扒开。
    沈书眉头微微一皱。
    纪逐鸢正拈着沈书袖子的手突然僵硬了。
    沈书翻了个身。
    好半晌,纪逐鸢这口气才呼出来,小心地起身,蹲在榻上,像个螃蟹似的,把自己横跨过沈书,下地,披上衣袍出去。
    约摸一刻功夫,纪逐鸢带着一身凉意回到榻上,躺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把沈书紧紧裹着的被子扯开一个角,卑微地搭上自己的心口。他闭上眼睛,放缓呼吸,将那股才冲刷过头皮的激荡强抑下去。睡意刚拢上来,沈书翻了个身,一条腿横过纪逐鸢的腰。
    纪逐鸢:“……”
    ·
    总兵府里,灯火接近后半夜才灭,最后熄灯的是总兵的卧房。
    两夫妻躺到一块,马氏的手一个一个摸过朱元璋背上凹凸不平的疤痕,依恋地将脸贴在自家男人的脖颈上,熟悉的汗味令她心中渐渐安定,伴随春日而来的心浮气躁仿佛也烟消云散了。
    “明日什么时辰起来?”
    听见说话的声音,朱元璋揽在马秀英肩上的手掌略动了动,眼睛仍闭着。
    “要是没有军情,就不用叫我。”
    马秀英轻轻嗯了一声,温言软语道:“累了?”
    “不累。”朱元璋睁眼,侧头以唇挨了一下马秀英光洁的额头,闻到她发间清新的皂角气味,“不是抢了许多富贵人家使的好东西,明日叫人找些头油出来,我记得,你是爱桂花的?”
    贴在朱元璋脖颈上那张光滑细腻的脸渐渐热了起来,带得朱元璋也觉一身发热。
    黑暗中男人的眼睛里盛满雄兽侵占领地的野心,脚踝略一动弹。
    马氏出言阻止,贴在他的耳畔细声说了句话。
    “真的?!”
    “嗯。”马秀英柔顺地屈起身子,背脊贴在朱元璋怀中,牵起他的手从身后绕到腹部,“我吩咐姚大夫谁也没说。”
    “是该如此。”朱元璋控制不住嗓音有些发颤,低头将唇贴在夫人鬓发间摩挲,“府里的事情你也别管了。”
    马秀英没有说话,握着朱元璋的掌心却微微出了一层汗。
    朱元璋双臂一紧,悄声在她耳畔说:“不要怕,那些自私自利背信弃义的小人,便是你说出实情,拼命阻止,他们也不会听你,甚至会变本加厉,你什么也做不了。”
    房内静了一会。
    “我只有你了。”
    就在朱元璋以为马秀英已经睡着时,他听见轻得如同叹息的这句话,反而笑了起来,贴着马秀英的耳朵说:“你也不怕肚子里这个生气。”他难得柔情地哄着夫人说了一会,直至马秀英困得没精神力气答话,才停了说话。
    三月阳春,和阳被围,举步维艰,郭子兴病重,他两个儿连一个妻弟成日里就在他跟前抹黑自己。朱元璋躺在老婆的被窝里,心中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正在滋长,令他想到这个月份田间地头应该疯狂生长的秧苗,只有这一季的新绿,能赶走漫长到让人绝望的冬日。
    ·
    当时民间起名多爱用数字,沈书新得的四个小厮,有两个都唤作三四,一个姓曲,一个闹不明白自己姓什么,另外两个一个被人叫做狗娃,一个二娃。
    沈书刚拿到手里,简直头疼,满肚子腹诽,做父母的给孩子起名字还能再随便点吗?转念一想,肚子都填不饱,贫苦人家哪儿顾得上给儿子起个响亮好听的名字呢?
    于是沈书大笔一挥,全部改了,取了敦行约俭四个字,按四个人的年纪大小,各拆一个字去做名字。
    便有曲行、陆约、孙俭三人,还有一个实在不知道姓什么,亏周戌五成日里带着他熟悉院子,那男孩便叫着要认周戌五做义兄,愿意姓周,就又有一人叫周敦。沈书还盘算给狗也起个名字,想了几天也没想出来好的,加上“小黄”叫得多了,没等沈书给它起个受用的好名字,那狗已经一听“小黄”就摇头摆尾俯首帖耳,家里的人便都这么叫着了。
    纪逐鸢带晏归符去吴祯处,当日吴祯便定下了晏归符,沈书原怕晏归符在总兵府被郭公身边的亲随见了说不清,毕竟报信时晏归符假托了另一将领的名字。也是幸运,人刚到吴祯手里,他就派晏归符出城去探孙德崖大军去向。
    三月将尽,一日从早到晚的阴雨,恰逢夫子家中有事,课放得早。沈书一早便回了家,李恕和朱文忠左右无事,都到沈书家里吃茶翻书,吴祯送的一箱子古籍,三个人都爱看,便各找各的去看。
    沈书把四个小厮都叫来给朱文忠看过,朝小厮们调侃:“这才是你们的正经主人家,亏得有这位朱公子,才有你们一口饭吃。”
    朱文忠见过人,沈书只留下陆约一个,这少年是四个小厮里最机灵的,主意多,去找了躺椅出来。
    沈书三人便在廊下舒舒服服地各自看书,李恕躺着,朱文忠坐着,沈书倚到廊柱底下去。
    陆约将茶铫子架在煎药的小炉上,就着一壶春雨煮了,满院里茶香四溢,又有雨水打在池子里,竹子窸窸窣窣响个不停,满眼望去俱是生机盎然的一片绿。
    “啊——”茶好了,朱文忠把书一丢,伸了个懒腰,喝一口热气腾腾的茶,羡慕至极地朝沈书说,“把这个小厮给我,成吗?”
    “陆约,朱公子要你去,你去吗?”沈书笑着问。
    “听凭主家吩咐。”那陆约生得十分清秀,垂下头时一派老实样子,唯独一双眼睛又大又黑,灵光汇聚。
    沈书用得虽然趁手,终究也没觉得少了哪个小厮就不行,才要让朱文忠带走,朱文忠却又后悔了,摆手道:“算了,不夺人所好,谁让我已有了李垚。”
    “喜新厌旧,人之常情。”李恕也学会品茗一道,只呷了一口茶,就把茶碗端在手上。
    “哦,那我还算是新的。”朱文忠调侃道。
    三个人里,无论是沈书认识朱文忠,还是李恕认识朱文忠,朱文忠都算是后来认识的。
    话没说到几句,外面有士兵来找朱文忠,来人他认识,却不是很熟。
    “冯叔派你来的?”朱文忠起身问来人。
    “总兵还在城楼上,已经派了人去请回府,冯总管叫小人来报信。”士兵顿了一顿,看向廊下余人。
    “你说。”朱文忠道。
    士兵得令,开口便是噩耗:“郭公殁了。”接着又说,“夫人叫文忠少爷赶紧回去。”喜欢不纯臣请大家收藏:(663d.com)不纯臣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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