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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走廊下过的时候,沈书刻意将步履放得缓慢,及至堂前,停在花架下,从架上垂下的几缕迎春花藤里遥望一眼。
    “沈公子。”
    听得吴祯一声唤,沈书不禁心头暗赞:此人警觉过人,难怪朱元璋要把他放在身边。
    沈书大大方方走了出去,见吴祯头上既未戴帽也不裹巾,身着南绿的一身袍服,腰系茶褐色的一条编花绦带,足上一双凉皮靴,笑起来时春风扑面,倒是个看上去十分和善的人。
    “吴大人。”沈书响亮地叫道,三两步走到堂上,对吴祯行了个礼。
    “快别客气,给你送礼来了,还要给沈公子道贺,是大喜事!”吴祯兴头极高,言谈间的热络意味仿佛跟沈书早就是老熟人了。
    沈书嘴角噙着笑,客气两句,随着吴祯入内,才看见吴祯还带了八名亲随,个个一身威风凛凛的兵服,都是收拾得头脸齐整过来的,偏偏吴祯自己没有穿盔戴甲,换了武人的便服。
    地上堆了几口黑漆木箱,吴祯开了一箱给沈书过目,里头金光乱灿,乃是整箱的珠宝。
    “这里头有一箱是银锭,另外,一箱古籍。”吴祯笑道,“其余都跟这一箱是一样的。”
    “这是吴大人说的喜事?”沈书面上淡淡。
    “不止。”吴祯一挥手,亲随都退出门外去,他俨然才是主人,对沈书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也坐下。
    沈书倒是不介意,等着吴祯切入正题。
    那吴祯不跟沈书绕弯子,直接便说:“你哥这次立了大功,这几箱子金银珠宝是总兵的恩赏。”
    沈书起身谢过。
    吴祯侧着身,将手肘压在桌上,斜斜乜一眼沈书,神色仍是柔缓的,笑道:“听你哥说你是个读书人,那一箱子书是我的心意,是有一件事,你哥叫我来问你意思。”吴祯仿佛才想起来,问,“你哥伤势如何了?这么早已经歇下了?”
    “已经吃药睡了,吴大人有事同我说也是一样。”沈书对答如流。
    吴祯原见沈书脸上稚气未退,心中好笑。但两人说了这会话,觉得眼前的少年人有些意思,这是要啥没啥的贫苦年月,吴祯原以为金银一上手,跟纪逐鸢的兄弟也好谈话。不料沈书看上去却没什么反应,似乎不为钱财所动。
    他又想读书人难免要假清高,那一箱古籍是他东征西讨时从一个大儒家里抄出来的绝本,也不知道是不是沈书不识货,听他说了却也没有起马上开箱的心思。闹得吴祯打好的腹稿都付诸东流,只得直说。
    “这次你哥单枪匹马杀进敌围营救总兵,总兵的意思,让他不要在曹震手下做了,到帐前来。”吴祯道,“当日我同你哥提过,他叫我问你的意思。”顿了顿,吴祯打量沈书,说,“倒是没想到,你们家是年纪小的当家。”
    沈书怕自己年少吴祯不好好说事才板着个脸,闻言笑了起来。
    “吴大人不是也有兄长?”
    吴祯眉毛微微一动,露出有意亲近的笑容,搓着手指说:“嗨,我家都是我哥说了算,他那个人……不提也罢,我们兄弟没有你们兄弟亲近。你哥是个人才,到总兵跟前去,说实话,比在曹牌头手底下当差有前途。他若过来了,就是我的人了,你有什么不放心的,不妨便跟我把话说开,能照应的,我二话不说,今日就能应承你。”
    沈书先没接这个话,起身去门前叫郑四换热茶上来,郑四上来换茶换杯,给沈书也添了一个杯。
    “晚上你叫我吃茶,还不如让我喝酒呢。”吴祯调侃道。
    沈书转脸便叫郑四换了酒来。
    吴祯眉峰舒展,又说酒杯只有拇指那么大点儿,喝着不带劲。沈书便叫郑四拿碗来。
    “你哥说你是个读书人,把你说成杀鸡都不敢,我看他是不懂你这个弟弟啊。”吴祯举起酒碗。
    沈书也端起酒碗跟吴祯碰了一下,喝完大半碗,看着吴祯往他的碗里注酒,沈书却没再喝,看着吴祯一连喝了三大碗。沈书寻思着先把话说完,不然等酒上了头就说不清了,于是开口:“承蒙吴大人抬举,不过要叫我哥到帐前,并非总兵大人的意思吧?”
    吴祯一愣,嘴角向上牵,擦了擦鼻子,端详沈书,“沈小公子何出此言呐?”
    “要是总兵的调令,直接下令即可,不必问我兄长的意思,更不必问我的意思。”沈书道,“连吴大人都忙得今日才来,总兵更忙得腾不出空来想我哥了吧?”
    吴祯放下酒碗,神色近乎讪讪,手指虚点两下,摇头道:“所以说,我们当兵的最讨厌读书人,一肚子神仙算计,那行,我就直说了。你哥是根好苗子,我手下像他这样能打的不少,却没有几个比他勇猛果敢。你是不知道,当日总兵被绑了有两日,谁都不敢去救,毕竟敌人足有万余人,我们只有十几个人,都想等城里派人来救。要不是你哥当机立断,孙家那个小的,恐怕真要杀了总兵祭旗。这些赏是总兵大人的意思,书确实也是我的意思,这我没有扯谎。你要是答应呢,等你哥养好了伤,就来我这里报到,一年的军饷是一百两,现银结清,立功另行犒赏,不在其内。”
    “住哪儿?”沈书问。
    “就近安排。”
    “不能日日回家?”沈书突然想起来,穆华林给朱元璋做宿卫,便是在总兵府里住。吴祯则几乎每日都跟着朱元璋,怕不是要一天十二个时辰卖给朱家了,这事沈书之前没想到,这时想起来竟有些犹豫了。
    “也能给你安排个住处。”吴祯道。
    “这倒不必。”很快,沈书想通了,原先也是想让纪逐鸢在朱元璋跟前露个脸,能步步高升,省得一天到晚在前线冲杀,杀鸡用牛刀,白瞎了纪逐鸢一身本事。自己也不是吃奶的娃娃了,不可能一天到晚跟纪逐鸢黏在一起,沈书原想着让吴祯给个准话,多照应他哥,现在一想也不必,就算吴祯口头应允什么,要是有什么事情,一句战场上刀剑无眼就能推干净。
    “笑什么?”吴祯奇怪道。
    沈书立刻道:“没什么。”随即双眉一扬,“我还有个义兄,骑射不在话下,原在大少爷的帐下做个斥候。我哥性子莽撞,想请大人改日瞧瞧我那个义兄,要是看得上,便跟我哥一块儿去大人手下。”
    “这无妨,我原就打算连你一起收了,不过听你这话,似乎另有打算?”吴祯倒了一碗酒慢慢喝。
    沈书酒力浅,脸色已有些发红,现出陶陶然的微醺。
    “总兵不是不喜欢文人嘛,要是跟着吴大人,成天在他跟前晃悠,耽误我哥的前程。”沈书大着舌头说。
    吴祯倏然爆出一阵大笑,端起酒碗,豪气干云地朝沈书说:“敬小兄弟的酒后吐真言。”
    沈书饧着眼端起碗,摆手摇头表示哪里哪里,一口把酒喝了。
    “嗝儿……”沈书抽了一下,一个嗝打得心窝子都有点疼,“不喝了,我酒量不行。就这么定了,改日叫我义兄去找吴大人。”
    吴祯喝酒是越喝越清醒,连忙扯着沈书把“义兄”的名字也问清楚了,才哈哈大笑地出去叫人把沈书扶回去休息。
    沈书难得放松,只觉踩在云头,浑身发烫,手在身上扯来扯去,嘴里不住嘀咕说热。
    一双微凉的手触到沈书的腰,他咯咯笑着闪开,把被子往自己身上一卷,像个虫子蠕到床里头去不出来了。
    这一觉睡得很沉,醒来后沈书头疼欲裂地缩在被子里愣了好一会,才察觉自己身上连件单衣都没穿,光溜溜地在榻上躺着。
    幸而他哥不在,沈书连忙起来穿戴整齐,出门一嗓子吆喝,才发现嗓子也哑了。
    是个大晴天,看天光已经不是清晨,周戌五听见声音过来,沈书问过,得知已要吃午饭了,便决定不过去总兵府里,让林浩帮忙去告假。
    “我哥呢?”
    周戌五拿来一盏橘皮醒酲汤给沈书吃,答道:“一早去军营了。”
    沈书眼神还有些发直,喝完汤砸了咂嘴,把碗给周戌五。
    “去军营做什么?”
    “没说。”
    “带什么东西去了吗?”
    “带了一口昨晚吴大人送来的箱子。”
    这下沈书就明白了,摆手让周戌五不用管自己,问了一句昨夜收的东西都放在哪里。周戌五答说把后院西南角那扇小门旁边的一间角房拾掇了出来做仓库,连前些儿天领的粮食也都堆在那边。
    “吴大人说送了一箱书……”
    沈书的话才起了个头,周戌五便道:“小的见里头有一箱子书,想是少爷要看的,直接放书房了。”
    沈书点头,让周戌五先退下去。温暖的阳光倾泻在沈书白皙的脸上,他拿手摸了摸脖子,微微扬起头,漫无目的地打量自家的院子,空气里浮动着竹子清雅的气味。沈书不禁嗳了一口气,想道:要是这里真就是自己的家那就太好了。
    然而,他清楚地知道,和州也是呆不久的。
    难得空闲一日,吃了午饭,沈书振作起精神,督促着自己去把吴祯送来的书理出来。
    书页泛黄是常事,其中有几本简直一碰就碎。沈书看得嘴角抽搐,有的摊开来里头还有小虫子乱爬,果然是绝本,太绝了。
    趁着日头好,沈书叫周戌五在书房外摆了几张春凳,把书摊开拿到外头去晒。搬完书,郑四带着几个人回来,让沈书挑。
    也不知道郑四怎么开的窍,一个女孩都没找,清一色都是十三岁的男孩。
    “少爷用得着就留下,用不着还是打发出去,他们也好自己去找活路。”郑四上前去,示意左起的第一个男孩把嘴张开。
    沈书骇了一跳,忙问:“做什么?”
    “回少爷的话,买人都是要看牙口的,牙口好,身体强健,才好做事。”郑四道。
    从前沈书家里没用过人,哪儿见过这种阵仗,又见都是半大孩子,还比自己小点,个个饿得面黄肌瘦,听了郑四的话,也无甚反应。
    那当头的一个孩子直接就把嘴张开来让郑四翻看。
    “不必看了。”郑四一共带了八个人回来,原先沈书只想家里再多两个人就好,要是多几个,则最好大的小的都有,贴身服侍的小厮最好是年纪小一点,沈书打量着能处得像是兄弟那样,还要教点拳脚,当半个护卫用。
    谁想到郑四带来的全是少年郎,还个个都把眼睛定在沈书脸上,弄得沈书脸色也发红起来,只觉得这一排人,看着都可怜,打发哪个回去让人扒拉开嘴皮对牲口那样看牙,他都不忍心。
    “做什么呢?”纪逐鸢的声音响起,他从石子路过来,一脸莫名地看着书房外面排排站的几个少年人。
    “哥!”沈书冲到纪逐鸢面前,上下看他,摸了摸纪逐鸢的手臂,一只手在纪逐鸢背上抚了两下,问他,“你怎么出去了?”
    “难不成让你养一辈子?”纪逐鸢眼带促狭,去牵沈书的手,料定眼前都是人,沈书不好跟他扭捏。果不其然,沈书虽然满脸窘迫得通红,却未抽开手去。
    “前些日不是让郑四找些人来使唤用,我看不用选了,全留下来?”沈书征询地问纪逐鸢。
    “太多了,服侍你一个?”纪逐鸢眉头微微一拧,仔细看看,眼神示意,“这个,这个,还有那两个。余下的不要。”
    沈书刚要说什么。
    纪逐鸢吩咐郑四去拿点散碎银子,没要的四个男孩,一人得了一块碎银,欢天喜地地散了。
    “笨的你。”纪逐鸢食中二指屈起,捏了一下沈书的鼻梁,“你要做好人,流落街头的小孩你能养得完?”
    沈书讪讪,看那些得了钱出去的男孩也没一个留下来哀告求收留,便知道自己是想多了,既得了钱,还不用卖到自己家来,估计比留下的都高兴。
    郑四把留下的四个孩子带去梳洗。
    纪逐鸢进去换衣服洗手,沈书跟了过去,听纪逐鸢说去了军营,给曹震送去一箱谢礼。
    “前几天我也给曹牌头送了一份谢礼,不过没这份重,他收了?”沈书过去帮纪逐鸢擦脖子,手掌插在袍领里,看了看纪逐鸢的背,嫩红的新肉已长了出来。
    纪逐鸢侧头哄道:“挠挠。”
    沈书白他一眼:“新肉最经不得挠,忍着。”终究还是心软,手在纪逐鸢背上摩挲了一会。
    “叫你不要喝酒,昨晚上把被子卷得一干二净,待会我伤没好,还跟你睡出风寒来。”
    沈书听得脸红,嘀咕道:“不知道再找床被子来盖。”
    “我的扳指呢?”纪逐鸢没听见,没头苍蝇似的在柜子上翻找,早上把郑四叫来问过,说不知道。
    “什么扳指?”沈书看见纪逐鸢脸皮上罕见地浮出一抹红晕。
    “你给我买那个,射箭用的。”纪逐鸢也不看沈书,把包袱从柜子里翻了出来。
    “别乱翻。”沈书忙把他叫住,“在我这儿。”那日纪逐鸢一路在马背上昏回来的,沈书时不时过去牵他的手,便把扳指收了起来,那上头也沾了不少血,拿回来洗干净之后,沈书收在荷包里随身带着,忘还给纪逐鸢了。
    纪逐鸢接过去便戴在了拇指上。
    “又不值钱。”沈书笑道,“我看吴祯送的东西里头有好几枚,早知道不买了。”
    纪逐鸢没理他,又说:“明天我去找吴祯报到。”
    “这么快?”沈书还想让纪逐鸢多养几天。
    “元军攻城,正有立功的机会。”纪逐鸢意味深长地把沈书看着,“再躺下去我就废了,拿人手短,你都收了这么多东西,说不得只有我去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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